有点好奇这个时间他在干什么?
转念间,周旋在理智的驱使下意识到自己反常行为的可笑。
她伸手揉了揉眼角,头一歪,靠在了硬实的车壁上,不再抬头往外看。
大概是太久没喝酒了,一时不适应,才会想这么多乱七八糟和有的没的。
短短一个月而已,在日历书上就是过去的一页纸,撕掉就好了。
没什么难的,她冷静地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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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置的颜料堆积在画室一角,壁画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但因为在画室搜查出毒品这件事,进度一直僵持在原地,拖到现在,她自然是干不了了,剩下这大堆东西,处理起来有些难办。
周旋手里握着烟盒,嘴里衔一支,没点火,咬着滤嘴品到一点淡淡的薄荷味,又凉又苦,简直浸润心扉。
她工作时的常态就是这样,带酒进入微醺状态,或者直接点一根烟,只是这次在点火前,她稍微犹豫了两秒,这把火就再也没烧起来了。
余光掠起,瞥了眼靠窗那边的长形方桌,空无一物的整洁干净,在日光的投射下拓印出斑驳光影,倒显得有几分欲盖弥彰。
随便找了几块白布将这些东西盖住,周旋想起当初是受彭舟的嘱托才接下了这份工作,现在因为个人原因结束,于情于理都要亲口跟人家说一声。
这样想着,她轻车熟路走到茶室,远远扫到大剌剌敞开的一角,彭舟就侧坐在入门的位置,衣着是出家人标准的整齐打扮,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看到她时扬了扬手,接着又低下头继续烹茶温水。
周旋本以为茶室只有他一人,没曾想一条腿迈进去,眼皮一抬,赫然望见彭舟对面坐在视野盲区的唐遇礼,身体引动后腿的惯性压不住,推着她走完整齐的一步。
门口这点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让在场三人心知肚明,这个时候再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意想之外多了一个人,周旋目光自然而然越过彭舟看向唐遇礼,对方却没在看她,掌上摊开一本手抄的经书,清越眉眼低垂,裹扯着一层薄薄的眼皮,形状弧度都格外冷淡。
他动手往后翻了一页,视线始终集中在那一行行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上。
仿佛对她的到来浑然不觉,抑或是根本不打算搭理。
这种极致甚至带点刻意的冷漠,让周旋想起一开始认识唐遇礼的时候。
他的礼貌脱离表情仅仅建立在言辞之间,令人感到疏远,又或者说,他让你感到被礼貌对待的同时,只是稍微放低身段的举手之劳。
内核依旧透露出划分界限的深意,似乎这才是他对待外人或陌生人最纯粹的方式。
譬如此刻,明明介入彭舟和她对话之间的人是他,偏偏他是置身之外的那个。
基于一种被忽视的落差感,周旋顿了一下,微微站直身体,像是为了在这份主观忽略的割断中表现地更胜一筹。
连眼神交汇都没有,周旋自然读懂了唐遇礼的意思,没有出声跟他打招呼。
她神情自若地收回视线,往茶桌上扫了一眼,坐在了两人中间正对窗口的位置。
彭舟笑着看向她,“想喝什么茶?”
桌角旁边堆积的茶渣,周旋看一眼大概认得,是红茶。
说来也奇妙,她来连山之前只喝酒不喝茶,这段时间,对茶艺文化的见解渐长,也是从唐遇礼口中不经意听多了学到的。
“白茶。”她眨了眨眼睛,耳边再度传来微不可闻的翻书声。
彭舟闻言回头翻了下身后的茶盅,开到白茶的盖子时,里面空空见底。
“你倒是会选最贵的喝。”说话间他站起身,这一动作让周旋意识到什么,正要改口叫住他别那么麻烦,彭舟已经先她一步开口,“在这等着,我去晾茶室给你拿。”
晾茶室在寺庙的另一头,周旋没去过,但估摸距离绝对不算近。
彭舟人一走,原本蕴袅着茶香的屋子好像瞬间被裹挟带离了最后一点温度,彻底陷入无言的冷寂。
周旋虽然一开始觉得尴尬,但平静地坐了一会后便没怎么在意,她摸出手机准备随便看几篇八卦推送打发时间,捡着标题挑挑选选了一会,她点开一篇某明星塌房的实锤小作文,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正当她入迷之际,隐约听到桌面传开一阵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轻轻落下的声音。
周旋不甚在意,继续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直到头顶刺眼的阳光骤然消失,眼帘倾压在一片舒适的阴影笼罩下,周旋分神抬了抬头,正对上唐遇礼不知什么时候看过来的幽深目光。
经书合覆放在桌上,他微挑着眼,审视和打量轮流交替,犀利且直白如刀刃,清寂语调挑开周旋自以为相安无事的薄纸,“我不找你,你就打算当陌生人一样晾着我?”
周旋手里还拿着手机,闻言冲他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我把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该收尾的也已经收尾了,分手/炮我也配合了,我不信你不懂我的意思。”
“还是说,你要践行有头有尾的原则,一定要我把那句话亲口说给你听?”
沉默在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发酵,催生出令人难堪又企图趁人不备之际,猛然压对方一头的寂寂厚重。
仿佛要撕开最后那层建立在互留体面的遮羞布,周旋隐约听见一声帛步撕裂的脆响在耳边拉近。
唐遇礼直直看着她,眼神夹着几许讳莫如深的意味,“你说。”
她用力握紧了手机,居高临下的被迫仰视令她瞬间失了逼人的阵势。
周旋在同男人的四目相对中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结束了。”
憋了这么久的话终于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那团拥塞已久的堵块随着尾音落地,如凿洞深处凝固的冰石,已然开始消融趋于流动之势。
周旋看着他,很久很久,眼神交汇的语言似乎也只有这一句话。
“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没有其他了?”唐遇礼站在桌前,升腾的水汽一点点漫进他的双眼,热地有些灼人,却显得语气尤为寒凉。
他往侧旁移动了下,光影作垫,视野里的神情更加清晰。
窗外刺眼的阳光又一次落下,周旋目光一晃,看见了书柜上摆着的一尊约莫手掌大的佛像正对这边。
慈怜悲悯的神情永远都是同一种表情,像一张以良善作饵,唬人步入深渊的陷阱。
她对上他的视线,又一次重复道:“除了这句话,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唐遇礼目光一紧,往下瞥至周旋的手腕,落定,然后拽住她的手,迫使周旋看着那里,语气和眼神同样裹挟着冷漠的质问,“那你为什么还戴着这个?”
“这能说明什么?”她冷冷回击他,被牢牢握住的那只手无法睁开,转而用空着的那只手将那串佛珠一把扯了下来,掌心摊开在唐遇礼面前,像证明一般亮给他看,“你看,这不是轻易就摘下来了吗?”
他依旧执拗地攥住她的手,说:“既然讨厌我,为什么还在要戴着它?你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为什么不一早就摘下来?”
箍在手腕的力道越来越紧,周旋忍着疼痛,冷声说:“人都是会变的,我以前不喜欢戴首饰,不代表我现在不喜欢。”
这句话像是一个量身打造的空子,唐遇礼眼眸漆黑,流动在眼底的眸光仿佛为他发出了最好的质问。
却被不留情面地出言粉碎,“我以前确实对你感兴趣,可是现在,你让我感到厌倦。”
厌倦。
唐遇礼在心里默念这个词。
不止是厌恶,还有倦怠。
她在和他的相处中,感到倦怠。
她让他感到欲动,可他却令她感到厌倦。
他的皮囊和性格,已经被她摸透,失去了吸引力,她不在对他好奇。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
“我爱你。”
如果戏弄他是她的乐趣,那么他心甘情愿,为她送上覆灭他的筹码。
她会重新被他吸引吗?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理智已经无法驱使唐遇礼停下来,他第一次觉得思考丧失了效用,因为他绞尽脑汁而找不到挽留周旋的办法。
周旋惊愕地僵在原地,只一瞬,又收敛复杂的神色,慢慢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他扳正她的脸,迫使视线相对,筹码尽失的后果是无法克制的心慌,“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是最喜欢这张脸了吗?”
“你也说了是脸而已,一具皮囊的五官,随时都会看腻,我现在不喜欢了。”
“唐遇礼。”她终于转过脸来面向他,语气有几分释然过后的平静,听起来却那么决绝。
周旋抬起手,手指勾住那串菩提珠的绳子,慢慢拉长、再拉长,如同当初他的冷心冷肺。
在绳子即将绷断的那一刻,她静静开口:“我玩够了。”
一同被扯断的仿佛还有某根压抑到极点的弦,唐遇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在噼里啪啦的珠玉脆响声中,突然毫无预兆地躬下身子。
高大挺立的身姿瞬间变得矮小起来,他几乎是蹲在她裙下,将散落的佛珠一颗颗捡起。
周旋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喉间被什么带刺的硬物哽住,连呼吸都细细密密地阻哽难咽。
再抬起头时,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强行将那串被扯断的珠子尽数塞了回去。
周旋目之所及,是他前一秒依旧虔诚的表情忽而夹带着阴狠的戾意狠狠打来。
“再弄断,你手也别要了。”
作者有话说:
高考加油!冲呀!!
第66章 天南
◎嫉妒心在作祟。◎
彻底离开连山前, 周旋委托王潮生帮忙整理画室,因为西京那边的住址未定,暂时无法将东西邮寄过去,索性直接把画室的钥匙交给他, 等到时候收拾好了再一齐归还给彭舟。
突然得知周旋要走的消息, 王潮生有些意外。
这段时间的相处, 他感觉得到周旋对他们的好,不仅耐心辅导苗苗画画, 时不时还送来一堆昂贵的设备工具,突然说要走,他一时没做好心理准备。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周旋接过王潮生递过来的水,没喝,贴着杯壁握在手里,偏头看着旁边埋头画画得苗苗,说:“大概不会吧。”
简单交代完处理画室的事, 挂在周旋心口最后一根绳子终于打开了, 她起身冲王潮生笑了笑, 边走边说时, 那一眼很快就沿着脸擦离而去,变成了王潮生望着她的背影, “好好照顾自己和苗苗。”
是日, 王潮生抽空来到寺庙, 准备简单打扫一下画室,顺便将那些周旋打包好的用不上的工具带回去给苗苗。
他前脚刚踏入四合小院,瞥见唐遇礼房门敞开, 看人似乎在里面, 步子转道走过去想打个招呼。
“遇哥。”王潮生先是敲了敲门, 然后自然而然地朝桌前的唐遇礼走去。
他淡淡应了声,除了声音有些冷,表情过于平静外。唐遇礼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面上摆着一盘墨砚,蘸了点墨,对照旁边早就烂熟于胸的经书,看一眼,眼睑跟着一拢,罩在那块方寸之地,一笔一画地往纸上写字。
明明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可王潮生就是从这声“嗯”中听出了那么点偏移常规的意思。
以前唐遇礼虽然和他也没什么话说,但言辞之间流露的语气,你是能感觉到温度和情绪的。
不像现在,平静地像一潭死水,往里面扔块石头,才回音似的泛起几圈空荡荡的涟漪。
他细心地往桌前扫了几眼,发现唐遇礼已然往后翻了一页,正垫在面前用来写字那张纸的边上,摆着厚厚一沓几乎半截指头宽的纸。
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字距相当的手抄内容,光看厚度,已经远远赶的上旁边用作参照的经书了。
他这是一次抄了一本?
王潮生错愕地瞪大了双眼,终于意识到那缕违和怪异感的源头来自哪儿了。
“你还有什么事?”唐遇礼淡淡道,骨节分明的手握捏着毛笔,青筋随着下笔的动作微微突起,显出几分削薄冷硬的力量感。
王潮生后知后觉地答道:“周旋姐让我帮她收拾画室,我今天正好有空,就随便来看看。”
话音一落,或者早在他开口那一刻,王潮生看见原本保持一贯流畅利落节奏的笔触,倏地收紧。
一笔浓重的墨痕浸进纸背,突兀地凝聚成一个和其他脉络相承的字体格格不入的黑点。
见他没有出声,王潮生继续道:“里头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贵还是便宜,到时候当废品扔了就糟了,想麻烦你帮我看看。”
唐遇礼面不改色地重新移动毛笔,节奏回稳,提笔书写完最后一个字。
“她让你处理,是扔是留,你自己看着办。”
说着,他又从桌角扯了张白纸铺平,自若沉稳的神情宛若刚才那段小插曲没有发生过。
唐遇礼再度握起毛笔,垂眼于一片空白的纸上,像是觉得被打扰了节奏,他顿了一下,“你去忙吧。”
在王潮生不明不白转身往外走时,他依旧静静盯着那里看了很长时间。
直到蓄满墨水的毛尖凝聚出半颗墨滴几欲滴落,才终于下了笔。
覆盖在死寂般平静下的面孔看似和那一行行板正得体的字一样毫无波澜。
然而只有唐遇礼知道自己此刻握笔书写的手抖地有多厉害。
原本好不容易强迫转移注意力在文字的自我麻痹下欺诈性地恢复了几分于事无补的冷静,他只有持续不断地写字,让目光和思绪都被这一段段平静心灵的经书所填满,才能拥有片刻不被周旋牵着鼻子走的自我掌控。
然而他竭尽全力才做到的心无旁骛,在听到周旋这个名字时,彻底前功尽弃。
眼皮一阵阵地沉压,仿佛将风的重量实质化,严丝合缝地碾碎他眼里看到的所有经文变成无法拼凑的破碎符号。
早就揉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始无法控制地从满眼难堪的符号中游移出来,如同脱缰的野马直奔一路压抑的目标。
草草挥就下一个序言,那个名字就像无孔不入的空气,几乎暴力地夺取他的五感。
唐遇礼的手定在半空,听着对面画室传来的细微动静,开始还是轻微的,最后直接抖地需要另一只手牢牢握紧,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
他无法自控的念头在这一刻压抑到极点,像火山爆发一样,尽数从脑海里涌了出来,逼迫他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尽管他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做到了事事周全,和所有人告了别。
然而唐遇礼又意识到一件吊诡到本应该无足轻重的事。
她给所有人都留了东西。
给禾苗整理了用不上的画具和小姑娘喜欢的蝴蝶标本,给王潮生留下了用不上的电脑,给彭舟送去了违约合同以及一笔赔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