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遇礼扯了下帘子,将最后一丝光隔绝在外面,神情在手机屏幕发出的那点暗沉光线里看不真切,“没听明白吗,她昨天在我这里过夜,你打扰到我们了。”
平铺直叙的温声语气,却杀伤力十足。
说完,不管那边是什么反应,唐遇礼径直挂了电话。
将手机放回原处,他掀开被子一角,仿佛从没接过这个电话一般,隔着被子将周旋搂进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直到十点,周旋才施施然睁开眼睛,室内昏沉的光线看起来还像晚上,她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瞬间清醒过来,刚要撑着床坐起身,腰间箍着一束力道勒停了她的动作。
“我得起来了。”她拍了拍唐遇礼的胳膊,眼神示意。
“再休息一下,昨天睡得很晚。”他将被子掖好,屈指在周旋颊边蹭了下。
周旋心想,这能怪谁,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字?
看出她眼神里的意思,唐遇礼松开手,也跟着起身,“我做了早餐,吃点垫垫胃,一会我送你过去。”
一提到这事,周旋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重新按亮手机,想给黎向然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冷不丁看见一个小时前的通话纪律,抬眼朝门口看去,“你接我电话了?”
唐遇记一边换衣服,一边坦荡道:“好像有急事,所以我就接了。”
“那他说什么了?”周旋微微眯着眼,打量那抹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这人昨晚疯成那样,衣服一穿,又变成了那副清越冷淡的模样。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唐遇礼挽好衣袖,走到床边,将周旋脚下踢地乱七八糟的两只拖鞋重新摆好,“下来吃饭。”
周旋心里明镜似的,八成没说什么好话,抬脚穿上他递过来的拖鞋,慢吞吞走进浴室洗漱换衣服。
等她出来,唐遇礼已经把做好的早餐热了一遍,考虑到周旋的胃口和习惯,他做的是偏西式的沙拉和三明治。
吃完早饭,两人乘电梯到地下车库,见唐遇礼往驾驶座去,周旋出声喊住他,“你能开吗?别太勉强。”
唐遇礼一秒也没停地将车门拉开,抬眸越过车顶看向周旋,颇有点暗示意味地牵引,“你不是最清楚?”
周旋系上安全带,表情似笑非笑,“这两也能混为一谈,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那就管好你的表情,别给我揣摩你心思的机会。”他淡淡开口。
此话一出,周旋也不由得沉默一瞬,唐遇礼真的是个表情上的观察家,她在床上任何一点面部肌肉的变化,甚至不需要她口是心非地掩饰,他都能分析得当并加以利用,跟练了什么邪术似的发挥最大程度的服务精神。
以至于虽然体力上吃不消,但精神却异常活跃,有点上瘾。
车在写字楼门口停下,周旋正准备出去,一旁全程没几句话的人突然凑过来亲了她一下。
鼻峰相错,唐遇礼目光深沉,“晚上我来接你。”
“再说吧。”周旋扯了扯嘴角,语气跟包/养大学生的富婆一样松缓,像在安抚一只听话的小狗,“乖乖回酒店等我。”
目睹周旋上楼后,唐遇礼将车开出路口,不妨接到许应的电话,邀他到以前常去的地方见个面叙叙旧。
茶室瓷声音袅,飘渺香气馥郁远远传到门口,时不时有人人匆匆路过,身上多少都染上点清新的香气,抚慰一天的好心情。
许应一见进门的人是他,顿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昨天下午的飞机,连个报平安的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转头就马不停蹄地去找她了,还得我约你才肯出来,真是重色轻友。”
唐遇礼堪堪入座,对许应的阴阳怪气没什么反应,掠过寒暄长驱直入地道:“封文康那边最近怎么样?”
“你跟周旋也聊这种无聊的话题?”许应不满地“啧”了声,“我派人盯着呢,无非就是跟几个拉帮结派的墙头草吃饭,为一个月后市宣传部部长的竞选积累人脉,没什么异常。”
“不过还真被你说对了,他在连山建希望小学的事迹也成为媒体鼓吹的噱头之一,看来是早几年就有这个想法了。”
“宣传部长只是第一步,他想竞选市长。”唐遇礼慢条斯理喝了口茶。
“市长?!”许应一脸惊讶,“就他那个资质能通过筛选吗?”
唐遇礼拿出一沓资料扔过去,“政治和经济是两码事,不管生意场上手段如何下作,他这些年一直在做慈善,对外口碑经营地很好,加上沈培林的身份,走宣传部长的竞选才有可能弯道超车,这是成功率最高的赛道。”
许应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什么,打趣道:“如果他真的当选,那就是你名义上的岳父,对你来说大有裨益,你应该全力支持他才对。”
唐遇礼抬起眼,面上情绪寡淡,“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开个玩笑嘛。”
“那你打算怎么做?”
烧热的茶水又滚了起来,发出咕咚的冒泡声。
唐遇礼眨了下被水汽蒸湿了的眼睫,敛收的眸光冷冷半透出来,“光凭洗钱这一项罪名扳不倒他,在连山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查他帮助贩毒的证据。”
“你该不会是想重操旧业吧?”许应眼皮一跳,吊儿郎当的笑意顿时不见了,“之前差点连命都没了的苦头你还没吃够?别忘了,你的两条手臂就是被那群人活生生挑断的,那次爆炸也差点把你炸成残废,好日子还没开始,你就又想一头扎进去找死了?!”
想想那次事件的后果,许应就一阵后怕。
当时唐遇礼越过父母直接联系到他让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他因为爆炸伤几乎全身都包裹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许应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离自己这么近。
作为朋友,他当然会尽力支持唐遇礼,但在这件事上,也许是他自私且贪生怕死,亲眼见证过下场惨烈,所以宁愿是别人也不愿意是唐遇礼。
唐遇礼垂着眼,沉默片刻,低声说:“这件事总得有人来做,他既然蹦Q到我面前,就没有理由视而不见。”
“我没让你视而不见,你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匿名举报,提交证据,辅助调查,你想做的话有很多种方式能把这件事做好。”许应说完目光沉沉看着唐遇礼,有些无奈,“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周旋知道吗?”
“她不知道。”
“你不敢告诉她?”许应声音有些冷,一句比一句讥讽,“那你还让我帮你盯着她,就你这种情况,赶紧放人家自由才是正道,哪天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让她给你守活寡?”
唐遇礼皱了下眉,“我有把握,不会有危险。”
“这话你自己听着相信吗?”
见唐遇礼不吭声,许应顿时门清,彻底破罐子破摔,“行,算我欠你的,你爱干嘛干嘛。”
说罢,他捞起一旁的茶壶往嘴里灌,火气总算压下去了点。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稍微摸到一点门道,“所以,你准备通过周旋的手,慢慢摸到封文康和他们交易的渠道?”
唐遇礼没说话,算是默认。
“得了,我算是明白了,一个接一个交换着利用,你们两加一起浑身上下八百多个心眼。”
余光瞥见唐遇礼拿车钥匙的手,他目光跟着看去,“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
“接人。”唐遇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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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旋半道被沈培林叫去和黎家人吃饭,美其名曰说是黎高南想当面感谢她这段时间对黎向然的照顾,特意准备的答谢宴。
到包厢门口的时候,她给唐遇礼发了条信息说临时有事,让他晚上别来接她。
饭桌上,周旋就被黎高南一反常态的热情搞得心下困惑,又是问她爱吃什么,又是问她喜欢什么牌子的包,让她有空的时候指使黎向然去买。
她趁两个老头聊天之际,和黎向然搭了句话,“你家老头是什么回事?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更年期到了?”
黎向然看起来却没平常那么活跃,整个人蔫巴地坐在位置上,听到周旋的声音也打不起精神,一整个黯然神伤的失恋状态。
“大概吧。”
一个两个都不正常,周旋倒了杯橙汁给他,“你又怎么了,被人给揍了?”
黎向然捧着橙汁喝了几口,幽幽看了她一眼,“还不如被人给揍一顿呢。”
“别阴阳怪气的,有事说事。”
“那我说了。”他将剩下的橙汁一饮而尽,喉结打了个滚,终于开口了,“今天早上我给你打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说你在他那过夜,让我不要打扰你们。”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想起早上提起那通电话时唐遇礼的表情,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黎向然突然紧张起来,直勾勾看着周旋, “他胡说八道的对不对?”
周旋忽儿转过脸来和他对视一阵,流淌着眼睛里的东西骗不了人,熠亮无比地照彻他眼底潜藏的情绪浮现上来。
黎向然心下一沉,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比听到实话还可怕的结果是被周旋看穿他的心思。
下一秒,他匆匆移开双眼,却还是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化作一面墙,“他没说错。”
看着不远处沈培林和黎高南时不时假装不经意打来的视线,周旋稍微明白过来今天这场饭局的深意。
无非筹谋着那档子强强联合的事。
周旋事先和沈培林通过气,对方也一再保证不会把歪脑筋动到她结婚的事上,大概是碍于和黎家的合作关系,不好直接得罪,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打太极的招。
但涉及底线问题,周旋绝对不允许任何马虎。
她决定和黎向然说清楚,扭头看着他缓缓道:“以后你不用来接我了,别墅到工作室没多远,我自己开车也是一样的,有这个时间,多想想怎么应付那个私生子吧。”
朋友一场,有些话点到即止。
周旋见他一直低着头,知道他听懂了,将面前那杯橙汁蓄满,转头编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出来,包里的手机紧跟着响了起来。
视线落在那行熟悉的名字上,她走到门口接起,望着霓虹灯交映的繁华街道,在周遭说不出的宁静中,报了个地址过去。
“过来接我吧。”
不多时,夹杂着蒙蒙细雨雾化流岚一线的夜空,连绚烂的霓虹彩灯都闷着一团晕染的光圈,像一幅浸了水的油画画在天幕之上。
路上人不多,只有打着照明灯的车一辆接一辆从周旋面前开过。
她在桥头站定,撑着护栏低头往湖面看,任由暗如浮纸的湖水倒灌,空洞洞地映进眼底。
以前每次挨了周谨的打,都有那么一段长达几十分钟的平复时间,那是在画画训练完成之后,唯一交由她自己处理的时间。
因为忌惮周谨,加上前车之鉴,和周旋交朋友的小孩都会被周谨骂,久而久之,同院子没人愿意和周旋交朋友。
小孩子心性刚冒出来的那几年,她就自己玩,看草、看花、看水、看蚂蚁搬家,开四四方方的院子什么时候才会塌下来把周谨砸死。
然后他真的死了,只不过颠倒了一种方式。
大概是触景生情,莫名的,周旋心里突然闷闷的,有种说不上来的寂寥感零零碎碎涌上来。
就好像海阔天空被月色宣兵夺主,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些不好的、难堪的、破碎的记忆再度跃然于湖面,将她包裹在无法挣脱的茧体里。
她和窒息共存的痛苦瞬间里,脑子忽然变得空白,仿佛从身体抽空,短暂地失去了思考和判断力。
察觉到熟悉的症状开始发作,周旋一脸平静地从包里摸出药,正要旋开盖子倒一把出来囫囵咽下去。
就在这时,一辆车缓缓停在她空无一物的世界背后。
熄火落定的声音是那么鲜明,仿佛在告诉她,我就是来找你的。
唐遇礼撑着伞从车上下来,看到她站在雨里也不知道躲,衣服和头发都沾湿了,眼睛却还遥遥望着他。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脚下步子加快,将人护在伞下。
“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躲雨。”
周旋盯着他看了一阵,眼梢透着潋滟动人的湿意,忽然就笑了,“所以我不是叫你来接我了。”
“走吧。”她拉着他的手,紧紧握住。
第73章 烟雨
◎你配谁都是配得上的。◎
车里开了暖气, 驱散一身浸泡在雨雾中的寒意。
周旋靠在副驾座里,唐遇礼从储物格里抽了张湿巾,给她擦去身上的雨水。
周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早上那通电话, 你跟黎向然说什么了?”
唐遇礼心下了然, 慢慢抬眸看了她一眼, 将用过的湿巾揉了揉,扔在一边的垃圾桶里。
“你都知道了, 还问我做什么。”
“问问而已,敢和黎向然说,不敢对我说。”她眼底含笑,话题陡然一转,“我刚才在跟黎家人吃饭,你不好奇他们找我干什么吗?”
唐遇礼偏过头,望着前方即将变红的转向灯, 慢慢将车停下, 不紧不慢地说:“我问了你就愿意说?”
“你问。”
“黎高南看中你, 想让接替他的位置看管黎向然和黎家。”男人却一反常态地犀利, 声音听上去比车窗玻璃还冷,“他怕自己百年以后, 黎家会被这些不成器的小辈败光, 所以才想找你当这个工具人。”
“既然黎高南这么信任我, 那你说我要不要接下这个重任?”周旋微笑道。
车子缓缓启动,并入另一个略显空荡的方向。
“我在开车。”唐遇礼平静的视线依旧专注地望着前方,双手把着方向盘, “为了你的生命安全考虑, 不要在这个时候惹我生气。”
周旋低笑出声, 像是觉得有趣,伸手在他颊边一戳,“那我还真没看出来。”
她自顾自半开玩笑继续说:“黎高南看重我,我到黎家只会被奉为座上宾,反正到时候说不定沈培林也要给我安排,我还不如趁现在有机会,选一个好拿捏的,人和钱,我总得有一个。”
唐遇礼终于转过头来,黑眸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一阵,“黎向然生性怯弱,从小被黎高南宠坏了,一身少爷吆五喝六的脾气,现在又冒出一个私生子来争家产。”
“他配不上你。”
“那不正好,我也差不多是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女,”周旋了无所谓地说道,唐遇礼听到这里却皱了下眉,没什么表情,“还有封文康这个老狐狸天天跟着,半斤八两,这么看来我和黎向然真是绝配。”
“沈艺音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不管她承不承认,你都不是私生女。”他说。
“还有,能让我牵肠挂肚这么久的人,你配谁都是配得上的。”
“不要妄自菲薄,你远比自己想象地好得多。”
总算说了几句人话,周旋笑吟吟地往椅背上躺倒,愉悦点评道:“果然,男人在嘴皮功夫上,不管是什么性格的人,都一样油腔滑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