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机子在哪开啊。”
原也按一下显示器旁边的桌面外接电源,示范给她看:“豌豆公主,这边请。”
春早哑然,啪嗒摁开自己那台,然后套好头戴式耳机。
她滑着鼠标,熟悉了一会系统和程序,第一时间奔赴音乐软件,又打开4399小游戏,开始逐个挑拣换装,美甲,餐厅,养宠……之类的休闲游戏,画风不好看就叉掉,换下一个。
须臾,察觉到不对劲,春早眼一斜,发觉男生那台电脑的桌面还停留在开机后的初始界面,什么都没有打开,也没戴耳机。
他上身微微后倚,在观察她,要笑不笑。
“你玩你自己的行吗?”她瞬时脸烫。
原也点了点头:“好。”他象征性地打开之前常玩的FPS游戏,余光仍关注她。
“现在立刻马上。”
“嗯。”
“耳机也戴起来。”
“行。”
原也在她的逼视里,随意开了一把游戏。他将局内声音全部关闭,心不在焉地咯哒咯哒按键,切换着人物手里的武器,不一会就瞟向春早的屏幕和她被映得莹亮的侧脸。根本无心迎战,就在城市的房区里攀爬和乱跑,没一会,被其他玩家迎头击毙。
“啊!”同样偷瞄他的女生惊呼:“你死了?”
原也侧头:“嗯。”
“就死了?这么快?”她似乎难以置信:“这局结束了?”
“嗯。”
“总说别人菜,还以为你多厉害。”
“?”
个人技术惨遭质疑,原也一瞬被激起斗志,重开一轮,直跳死亡城。
他打开所有声效,专心听音辨位,展示自己超强的远程爆头和近距刚枪技术。
身边时而赞叹,时而惊乍的女声逐渐止息。
原也侧过头去,发现春早已将键盘推至屏幕下方,趴在桌边,阖上了眼皮,似已入眠。
屏幕里,本还奋力跑毒的人物乍停在黄石枯草间。
原也盯了会女生恬静的面庞,见她梦呓着缩紧肩胛,他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短袖下方裸露在外的胳膊。她的皮肤,在冷气肆意的网吧里凉得像冰。他看看自己,又左右找寻,最后猝然停住,停留在这个糟糕的环境里,这片糟糕的空气。一切都遭透了。
心底有个声音开始对他痛骂和叫嚣。
他的神思很快被吞没,被剖解,被束手无策的痛意席卷。
他高估了自己。
有抗衡的勇气,似乎不意味着有抗衡的能力。他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人,曾经心安理得的自由,在这一刻全部化为软梏。
只是一个夜晚,他都无法为她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港口。
但倘若回到那里,他的存在,又将让她如何自处。
原也,你好没用啊。
那种绝望到骨子里的冲击,几乎让他泫然。
几个小时前女人质问他的,面容和话语,反复浮现,一声一声,一遍一遍,犹言在耳。
担心惊扰春早,他只能靠细微而漫长的,一呼一吸,来镇压和缓冲这滂沱如骤雨般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恨。
耳机里人物死亡的哀嚎让原也回过神来,他小心地摘放下耳机。
光淌在少年静默的面孔上,他隐忍而烦躁,几次搓动头发。
最后,最后,不知枯坐多久,天色微明,原也右手曲拳。
骨骼都被挤压得轻微作响,他才似下定决定般,伸出手去,拍了两下旁边女生的肩膀。
春早惊醒过来,睡眼惺忪,片刻反应过来自己身置何处,不禁喃问:“几点了?”
“天快亮了,”男生的脸倾靠过来,认真但温和:“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她惊恐地后退,眼底随即积起难过的水雾:“我不想回去……”
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意味着什么。
原也捉住她两只手臂,也心痛欲裂:“春早,你得回去,你还要上学,我……”
少年喉咙微哽:“暂时没办法……”没办法带你真正远行,给你自在呼吸的可容之地。
他艰难地往下说:“你妈今晚讲的话是不好听,尤其她说你的那些,我一万个不赞同。但她批评我的,我认为是对的。”
有泪水从下巴滴落,春早的唇瓣开始颤栗。
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也猜想到,他即将诉说的,也别无选择的别离。
他们也都知道。
不是遮盖住就不用直面,白色的布块掀开来,是两团紧紧偎依,泣血并共振着的稚嫩心脏。
“听我的,回家。回去之后,我会搬走,别再因为我们的事跟你妈争吵,也不要再为任何外因伤心和烦恼,专心备考,就按你之前想走的路一直走,”原也尽可能冷静地陈述,眼眶却不可抑制地泛红:“我也一样。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第45章 第四十五个树洞
◎河流◎
清晨时分, 春早回到出租房楼下。
噪鹃在枝头尖啼不止,她跟原也在树下拥抱了一会, 执意不让他送自己上楼。
说到底, 这是她与春初珍母女之间的事。她不想让原也再经历一次言语上的贬损和人格上的欺辱,这比往她心头捅刀还痛苦。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原也不再坚持,尊重她的决定。
而且他猜, 一夜过去,春初珍对他的深恶痛绝只会加深, 一时半会肯定也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再给她母亲添堵, 引发更多对春早的恶语相向。
最后他和春早说:“学校见。”
春早瘪着唇, 时刻要掉出泪来,但她拼命眨回去,顽强正色:“嗯!你别担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妈有矛盾,我有经验的!”
原也想说做不到,但要口是心非地鼓励一二,也格外艰难。最终只能应一个:“嗯。”
上楼前, 春早忽然被原也叫住。
男生手机里仅剩的1%的电量,留给了他曾设置过的那个黑底白字的手持弹幕。
“春早是最棒的。”
他举在手里。少年漂亮的脸从手机后方歪出来, 笑得有些勉强,但也非常非常地赤忱, 眼里闪烁着光。
春早抿紧唇,深呼吸,双手握拳打气:“你也是!”
她转身上了楼。
从裤兜里取出钥匙, 插进锁孔, 春早打开门。有些意外的, 她没想到妈妈还坐在客厅里, 餐桌旁,同一个位置。
夜奔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她还是什么样,就像经年发灰的石膏像,随时会散架剥脱。
听见门响,她才跟诅咒解除般活过来,转脸往这边瞟了眼。
客厅里的灯到现在都没有关,尽管屋外天已大亮。
春早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室内唯一的轻响,是厨房灶台上咕嘟炖煮的铸铁锅,有粥香从那儿漫出来。
春初珍从椅子上起身,什么都没说,只问:“早饭吃过了吗?”
春早回:“没有,我去写作业了。”
春初珍张口欲语,但女儿已经背着包往卧室走。
她把冒着白气的粥和小碟榨菜放到她课桌边,也咽下所有话。
出去前,她替她带上了门。
泪滴砸落在英语试卷上,一颗,又一颗,将才刚勾选好的黑色字迹全洇开来,春早再无法遏制,把眼前的大快纸张滑到一边,撂下笔,伏向桌面,把脸埋进胳膊,极尽压抑地呜咽起来。
―
原也漫无目的地走在外边。
太阳逐渐升高,也把夏末的风煮得像滚水,那种久违的焦虑和迷惘罩下来,让他变成一叶无根的浮萍,在人流,在车水马龙间走走停停,目的地难寻。
送春早回来的计程车上,他欺骗了她。
他说他先回家,然后联系老班安排宿舍,像高一时那样,寄居回校园里。
但他绝不会回去。
向原屹低头,为在那个已被鸠占鹊巢的失地讨回一隅能收容自己的施舍,怎么可能。
幸好今天是周日。
给了他能思考处理这些骤变的缺口和喘息。
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原也和相识的店员借用数据线充电。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面色苍白,汗流浃背,询问他有无不适。
原也摇头说没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并不断叩问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够去哪里。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不要让喜欢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无从着笔,几个小时前的无助卷土重来,再次让他精神溃散。原也靠到沙发上,眉头紧锁,从白昼到傍晚,烧红的天慢慢暗下来。几近走投无路时,有个尘封已久的约定,在至暗之境里萤火般亮起。
事关向敏慎,他的母亲。
与其说是约定,倒不如说更像母子间的口头戏言。八周岁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为他准备厚礼,两手空空,只有口头祝福。在儿子失望的眼神里,女人神秘表示,这次的礼物是一个神奇的宝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灯,藏在这座城市的某间小店里。
那时他还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寻宝”。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诉他,不到遇到超级大的麻烦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开它,那样他不光会失望,没准还会招致麻烦和惩罚。
稚气的孩子信以为真,按下性子。
结果第二年,向敏慎就离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赠礼,也不是契约,而是一个厄兆,一句谶言,一条分别前的预警。
之后的漫长岁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触碰关于她的一切。当然,她也走得异常果决和狠心,不留痕迹。
原也也意外,他竟从没有忘记过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机里搜索起来,果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店铺。
地址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市中心,紧挨城中村。
原也跟着导航穿过弯绕曲折的窄巷,终于找到这家酒馆。黄昏的光线透进木窗,门面简单古朴,只写着“食分”二字,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格调。
原也推门进去,上方的铃铛叮叮作响,吧台后看书的女人抬起头来,有着一张妆容精细但岁月绣纹明显的脸。
她瞄见他身上的校服,淡着张脸赶人:“出去,本店不欢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开口,那个盘着松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抬头,微愕地看过来:“你是原也吗?”
原也愣住。
“长这么大了啊?”她从酒柜后起身,个头出乎意料地高,她绕出来,打量他,语气难言惊喜:“还这么高这么帅,跟老向长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亲。
兴许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对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创痛后,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遗忘和过滤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关联画面。
她是头一个说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长辈。
在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认为父亲的别册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头微微发酸。
察觉到少年陡黯的情绪和难掩的疲态,女人没有第一时间询问他需求,只问:“吃晚饭了吗?”
原也摇头。
女人转身走去墙边,掀帘子招呼后厨:“老公――下碗拉面,多加个溏心蛋。”
有个偏粗犷的男声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后,店里不时有食客光顾,络绎不绝,多是喝啤酒啃卤味的。
他独自坐在桌边,不时按亮手机。
假如春早会发来报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妈妈会回心转意呢。
奇迹之所以被称作奇迹,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极低。
接近于零。
大碗热气腾腾配料丰富的拉面被端停在原也面前,女人在他对面坐下,自我介绍:“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妈妈的发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声:“秦阿姨。”
他斟酌着开口:“我妈有……”
女人说:“先吃面。”
原也说:“我赶时间。”
女人看看墙上的挂历,惊觉:“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还要上晚自习?”
原也点点头。他又撒了谎。其实在下午四点多,他就跟老班以头疼不适为由请了病假。
他决定在最短时间内处理妥当,用一个晚自修的时间搬离如今的住所。
如此,还能避免跟春早撞面,徒增彼此伤痛。
然后搬去哪里,犹未可知。
那种急切像酷暑仍热浪,火燎燎的,扑面而来。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后,从下方上锁的窄柜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原也面前。
信封不算单薄,但内陈的似乎不是书信,鼓鼓囊囊,轻微沉甸,抵着他指腹。外壳上只字未写,只用细麻绳四面捆扎,系成易解的蝴蝶结。
“里面放了什么?”原也掀眼问。
秦阿姨抱住纤细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系带,手指撑开封口。他双眼微微一紧,封袋深处,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和银行卡,还有一张折叠的字条。
向敏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路上他有诸多猜测,但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干脆现实的东西。
秦阿姨娓娓出声:“不用拿出来了,我直接跟你说吧。里面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几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边消化,纸条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给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据为己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妈也说,最好别来。等你成年了再拿给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面色复杂,似有些感怀,也有些心疼:“结果还是来了。”
原也沉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他几次提气,克制着反复涌涨上来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说了。我不为她开脱什么,这是她的选择。她是自私,是个不尽责的老妈,但她也确切地深爱着你。”
“哦,对了,她还一定让我告诉你,银行存款是她那时候带你读的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重要数字。她说过个十来年的肯定会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别出心裁。她还说你特别喜欢那本书。”
作为守护秘宝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许多年,但她不问金额,只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么书?”
原也没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质地包裹着的,美好又伤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溶解了,流淌着,纷沓至来,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