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放下纱布,吴太医立马收回眼,退到一旁敬声问着,“……陛下,不知姜太妃被何利器所伤?”
天子将手里的白玉簪给他看,他只敢看两眼,这簪子明显是女人所有,天子手上还划了几道口子,沾了血,稍微一细想,只怕是天子想对姜太妃欲行不轨,姜太妃抵死不从,才拿簪子刺伤了自己。
“有没有生命危险?”天子问道。
吴太医连忙回,“回陛下,伤口不深,姜太妃性命无恙。”
天子便让他先去给姜雪甄开药治伤。
吴太医从头到尾都不敢往床上乱看,只规规矩矩的把药开好,让如意如棠去给姜雪甄敷药,再为天子清洗手上伤口,包扎好后,天子坐在灯下,一张脸不阴不阳,看着他道,“今晚你看到了什么?”
吴太医忙跪倒,“微臣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依惯例来给姜太妃把脉。”
宫中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吴太医活了这么久,自然知道把嘴闭的越紧才越能活命。
天子看他很识时务,又问他,“平日里都给谁请脉?”
吴太医回了周太后。
“以后你专供姜太妃看脉,”天子命令道。
吴太医小声称是,佝偻着腰退出房门。
天子冷睨着床上人,她此刻脸色惨白一片,粉唇抿直,即使是在昏睡,也看得出她有多倔强。
天子铁青着面,手中玉簪被掰断扔了,外头天快亮了,今日要出发回京,天子不宜在此久留,临出门前和如意、如棠道,“把她房里任何可能伤人的东西都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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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甄受伤这事被瞒的极为隐秘,回京时,照着规矩,她和姜柔菀应当再坐龙辇回去,彼时太妃们和命妇都悉数上马车,只有姜雪甄和姜柔菀迟迟没来。
姜柔菀不是不想来,是姜雪甄一直磨蹭,待两人出汤泉行宫,只有贤太妃还没上车,天子也才从桃坞里出来。
姜柔菀一见着他就娇羞满面,昨晚她偷偷去见天子,他们温存了一夜,她借机探天子的口风,天子虽没明说,但也在她手心里写了等她父亲回来,想必她父亲从青州回来,天子就会娶她。
天子走近先端量她,笑道,“姜二姑娘这几日可见好?”
姜柔菀羞红着面娇声回他,“臣女已大好,劳陛下挂心了。”
天子这才扫一眼姜雪甄,她今日穿了高领暗纹比甲,将颈上的伤遮的严严实实,但脸色还是很差,没精打采的,头发上也只戴了几朵素净绢花,簪子一根都没有,更显出她本身的脱俗美貌。
天子很满意,等上车了,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天子登上了龙辇,再转头对她们笑道,“姜太妃和姜二姑娘还不上来?”
姜雪甄一直站着没动,姜柔菀心急的很,只恨她墨迹,但又不能越过她先上去,遂主动扶着她,“臣女扶太妃娘娘上马车吧。”
贤太妃立在自己的马车旁对天子噙着笑,“陛下,哀家与姜太妃有些私房话要说,不如让姜太妃与哀家同乘马车吧。”
天子眸中浮过阴郁,最终温笑道,“路途奔波,只怕姜太妃身体受不得跌宕,龙辇要宽敞些,贤太妃即与姜太妃说话,不如一同上龙辇。”
底下的曹安适时陪着话儿,“陛下,龙辇再宽敞也住不下五个人啊。”
“即如此,那就让姜二姑娘去坐孟夫人的马车,左右姜爱卿不在,贤太妃的马车正好闲置了,可装一些杂物。”
天子就这般敲定了各人乘坐的马车,姜柔菀心有怨气,又将这归结到了姜雪甄身上,她与贤太妃说话,凭什么是她让出龙辇,她还想与天子私下独处,感受天子的温柔,这下好了,被姜雪甄坏了她的好事。
姜柔菀哀怨的望着天子,天子却没看她一眼,自顾入了龙辇,分明昨夜才与她你侬我侬,这会儿却又变得疏远,忽冷忽热的让她捉摸不透,她失落的上了孟氏马车。
孟氏看她苦着脸,数落她,“你身子都给了陛下,也没见陛下对你有几分热络,回京后,那丫头要在宫里出家,你还怎么赖在宫里?”
姜柔菀真是恨毒了姜雪甄,“她答应父亲要助我登上后位,现在却不顾我死活要出家,本来该我坐的龙辇,贤太妃插了一腿,她也没为我说一句,她心里恨着咱们家,又岂会真愿意帮我,父亲当初就不该让她活下来!”
当年嘉宁县主难产,生下了姜雪甄后便撒手人寰,一开始姜明并不想留着姜雪甄,但当时的英宗皇帝还活着,嘉宁县主难产而亡后,不论姜明如何狡辩解释,英宗皇帝都怪他对嘉宁县主照顾不周,甚至想过要褫夺了他的爵位,最终也是看在襁褓中的姜雪甄面上,才没对姜明治罪,但之后也不再重用他。
英宗皇帝逝世后,姜明迎娶孟氏过门,孟氏曾想过将姜雪甄扔到乡下的庄子,再寻个病故的由头让她死在乡下,但姜雪甄日渐美貌,姜明在她身上看到了利用价值,才一直留着她。
“先别说这些丧气话,你得想法子留在宫里,”孟氏说。
母女两人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想出再让姜柔菀受一次伤,到时天子也就不忍心让她出宫了。
不远处张泉目视着贤太妃和姜雪甄上了龙辇,那道倩影已比几年前更为婀娜,天子近来亲近的女人该是她了,张泉神色发沉。
那头周太后和周婉儿瞧她们上了龙辇,笑道,“宫里有这些太妃也是有点好处的,等姜太妃回宫带发修行,姜家二姑娘总不能再厚着脸皮跟姜太妃一起住进佛堂里。”
那时,姜柔菀就只能灰溜溜离宫回家,周婉儿在宫里,有的是时间跟天子朝夕相处。
周婉儿欢快起来,“来时陛下让她乘龙辇,臣女只当陛下是真爱重她,现下想来,她分明是沾了姜太妃的光。”
周太后微一皱眉头,皇帝瞧着对姜雪甄是礼重,也常说是顾念先帝,这话挑不出错,甚至可说皇帝重规矩,除了姜雪甄,其余太妃也受到很好的照顾,但昨儿个见着姜雪甄,她那嘴唇破了,她说是自己咬的,哪有人咬自己咬成那样,就怕是其中有龌龊,姜雪甄要出家,天子让她入宫中佛堂,佛堂离养心殿那般近,这两人若是有了收尾,就麻烦了。
以后少不得想法子差使富贵儿去探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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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甄和贤太妃进到龙辇后方的小间,因贤太妃的身份在,小间内另加了张榻,将将够两人歇下,隔板门上了木栓,两人一时竟没话说了。
贤太妃原本是想让姜雪甄上自己的马车,方才她见天子隐在袖中的手似有伤,被包扎住了,龙体受损是大事,寻常时候合宫都会知晓,但现在天子有伤也没见宫里其他人知道,甚至桃坞也不曾传过太医。
也只有昨晚,醉景轩传过太医。
贤太妃并不想将天子与姜雪甄联系到一处,但蛛丝马迹种种,天子准姜柔菀入住哕鸾宫,以宫女照顾姜柔菀不周换掉哕鸾宫原有的宫女,这次来小汤山,也是说体恤姜雪甄身弱,准她和姜柔菀乘坐龙辇,外人猜测都只当是天子钟意姜柔菀,可眼下天子轻飘飘就让姜柔菀去坐孟氏的马车,分明也没多钟情姜柔菀。
怕只怕拿姜柔菀当挡箭牌,图的是姜雪甄。
若当真如此,姜雪甄吐血那晚,便有古怪,她还间接推着姜雪甄住进醉景轩,岂不是方便了天子与姜雪甄来往?
贤太妃心底有这些想法,面上不显,眼瞧姜雪甄眼下泛青,很是疲倦,道,“姜妹妹昨晚没休息好?”
姜雪甄点点头,声音略嘶哑,“夜里没睡好,做了一晚上的梦。”
她停了停,勉强笑问贤太妃,“贤姐姐想跟我说什么私房话?”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私房话,这次秋猎我侄儿表现的出众,陛下特提拔他做了腾骧左卫指挥佥事,以后在宫里,哀家也能见着他了,”贤太妃笑盈盈说道。
贤太妃的侄儿名唤裴绍,是裴家嫡次子,裴家是世代武将世家,到先帝时微有没落,先帝重文轻武,又因着有先代祖宗□□江山,大魏太平了百来年,导致朝中武官概不受重用。
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才隐有重视武将的势头,单说禁军上下被整顿,剔除了不少油混子,也给了那些想靠着武力出人头地的有志之士一条出路。
天子手中的禁军分为勇卫营和腾骧四卫营,勇卫营进可外出攻敌,退可坚守京师,四卫营则分守皇城内外,其中左卫负责巡视宫中。
姜雪甄真切为她高兴,“贤姐姐在宫里也能见着娘家人,倒叫我羡慕。”
贤太妃失笑,本想说她妹妹也在宫里,但一想到姜柔菀与她并非是一母同胞,便歇了话,眼见她确实疲倦的很,便也体贴的叫她在里间小榻上躺躺。
贤太妃是平和性子,待姜雪甄也亲近,给她掖好被角,便坐到榻侧做起针线活。
姜雪甄看是在做靴子,是一双男人穿的,猜是给裴绍的,靴子快做好了,贤太妃在给靴子绣竹叶纹,只是她针线活不熟练,绣的歪歪扭扭。
姜雪甄轻轻笑道,“贤姐姐若不嫌弃,这竹叶纹我会绣。”
贤太妃也不跟她见外,把靴子和阵线都递给她,道,“我那侄子还没成婚,身边也没个知心的照顾他,又惯会舞刀弄枪,脚上靴子常穿常废,这回他在宫里寻卫,我给他做双靴子,也算是我这个做姑姑的疼他。”
姜雪甄改了她绣出来的纹路,下针极细致,调侃道,“我跟贤姐姐一辈,以后遇着裴佥事也唤他一声小侄子。”
贤太妃觉着稀奇,她这样娴静的性子也会贫嘴,难得有她这个年纪姑娘的活泼,但是想想裴绍也就比她小一岁,真叫侄子,倒有些说不上来的滑稽,不过也就是玩笑话,太妃与宫中侍卫还是得保持距离,免得遭人闲话。
姜雪甄绣了会子实在困得睁不开眼,跟贤太妃说靴子暂且放她手里,趁着这两日在路上,她正好能赶出来。
随后就翻了身睡去,她翻身时高领微开,贤太妃只见着那细颈上绕着纱布,明显是有伤,伤在这样危险的地方,这是寻死的路子。
贤太妃回想她的衣着和往日并无不同,只有发饰显得素净,不仅没戴簪子,更是所有金银饰物都不曾佩戴。
姜雪甄颈伤和天子手伤,太过巧合。
昨夜大抵是天子想逼迫姜雪甄,致使她差点自绝,所以姜雪甄才被迫想出家,她想逃离天子的手心,现下看也没逃出去。
贤太妃有些微低叹,自打天子登基以来,她瞧得出他绝非等闲之辈,他能在秋猎中猎得白虎,就断没有外表那般仁善温和。
等回宫,姜雪甄进宫中佛堂修行,她记得那佛堂就在养心殿后头,原先是因着英宗皇帝礼佛,常要参禅修身,所以就近设了佛堂,现下这佛堂内若真给姜雪甄住,那就更便利天子了。
贤太妃神思凝重,即便姜雪甄得罪的是周太后,她也能替姜雪甄袒护一二,可现在面对的是天子,裴绍才升任指挥佥事,人捏在天子手里,贤太妃不敢拿裴家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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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板另一侧,天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琉璃球,耳朵在听隔板后的声响,依稀听到里面女人说笑声。
从前他与姜雪甄呆在一处,姜雪甄话少,多数时候都是他找话,想让她能开口跟他多说几句,可她安静的过分,抿出一点笑,垂着眸不作声。
那时他只认为是她生性内敛,其实心底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却没想过,也许她是烦他,烦的恨不得他去死。
“陛下,要奴才想法子把她们分开吗?”曹安略带着谄媚问。
天子摆摆手。
曹安急忙噤声。
天子往上抛了几下琉璃球,问他,“你心里是怎么想朕的?”
曹安赶紧拍马屁,“陛下登基以来,废殉葬清禁军,乃是当世开明圣君。”
“真会拍马屁。”
天子哼笑,“你也伺候了先帝十多年,你心里就没觉得朕混账?”
曹安一战栗,当即跪倒,双手趴在地上道,“奴才对陛下是打心眼儿里敬佩,万不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天子手中琉璃球落到地上,滚到他手边,他忙不迭捡起,双手托起。
“敬佩先帝和敬佩朕,只能敬佩一个人,”天子悠悠道。
曹安立时不假思索,“奴才自然是敬佩陛下,奴才心中陛下堪比日月,奴才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天子问,“不论朕是不是皇帝?”
曹安一刻也不敢停顿,“奴才敬佩的是陛下这个人!”
“既然你敬佩朕,还想为朕肝脑涂地,那朕就给你这个机会,你替朕去一趟五道梁,把章怀太子及太子妃的尸骨运回京,路上不可有差池,否则你这脑袋就不保了。”
“可、可是英宗陛下罚废太子终身……”
“你不是敬佩朕?怎么朕的话不及英宗爷好使?”
曹安出了一身汗,那可是五道梁,五道梁气候恶劣,当下已入秋,他如果这个时节出发,到了五道梁正值隆冬,他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可他如果抗旨,天子现在就能斩了他。
曹安思前想后,天子整顿禁军时,将所有先帝倚重的禁卫悉数调离,可见天子并不信任先帝留下来的人,帝王多疑,只有一心一意听命于他的人才会重用,曹安毕竟是先帝留下来的人,他想让天子放心用他,他就得走一趟鬼门关,向天子以示忠心。
曹安心一横,“奴才听凭陛下吩咐。”
天子指着琉璃球,“赏你了。”
曹安诚惶诚恐的收下琉璃球,再起身,只瞅着天子侧眸盯着隔板,他一时不敢乱说话,天子寒声问,“是不是没声音了?”
曹安细听,确实听不到声音了,“是、是没声儿了。”
天子神情阴冷,“你觉得她们会在里面说什么?”
曹安讪讪摇头。
天子拍他肩膀,“若你是贤太妃,发觉了一些内帏秘事,你敢与朕作对吗?”
曹安颤颤巍巍摇头,怎么敢?裴绍才升官,裴家就指着这个儿子有出息了,贤太妃入宫这么多年,总不可能蠢到为一个外人置裴家于不顾。
天子勾唇,两日路程,她们不会一直黏在一起,他有的是机会抓到姜雪甄落单的时候,到时看她能怎么躲。
天子这般想,却不料这两人竟真形影不离,途中下榻在来时的大宅院,就那一夜两人都没分开,天子根本没机会近姜雪甄的身,这一路直到回紫禁城,天子肉眼可见的脾性变差,借着朝臣递上来的折子挑毛病连骂了好几人,那些大臣偏还没胆子反驳,都只当是之前催天子立后,被天子记仇,这回逮着点错就被骂的狗血淋头。
之前在小汤山,周太后会见命妇时,曾与那几位大臣的夫人有意无意暗示再向天子进言立周婉儿为后,目下挨了这顿骂,都不敢出头吱声,只把周太后也气的够呛,直恨这些臣子都不中用。
再说这两日在路上,姜雪甄替贤太妃给那双靴子上绣花,只是过程颇废针线,还落了一根针,针本来就小,掉了也不容易找到。
等到入京那天,姜雪甄也将这双靴子上的竹叶纹悉数绣好,贤太妃看见这般精致的绣功,不觉称赞她手艺巧,“都说你出身好,养的娇贵,可你这绣活我瞧着也厉害,可见你在闺中常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