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谨垂眸,专注地望着她。
原本搭在她背后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她肩头。
江采霜的耳垂被人捏住,轻轻搓了两下,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绕了上来。
“什么?”她想抬手去摸,却被燕安谨捉住手按了下去。
等他完成他的杰作,江采霜再一摸,发现这不正是自己刚才缠在狐狸耳朵上的野花吗!
除了缠在她耳朵上的花藤,还有两支花,被他斜插在云鬓间。
想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此刻满当当戴在自己头上,江采霜又好笑又尴尬,“你别给我戴花。”
她伸手去摘,燕安谨则故意阻拦,还装腔作势:“我以为道长会喜欢呢。”
“我不喜欢!”
“那道长为何还给我戴?”
江采霜羞恼瞪他,“就给你戴!谁让你最臭美。”
他老是拦着自己摘花,江采霜恼了,忍不住踹他一脚。
燕安谨侧身,轻巧地躲过。
江采霜攥起拳,攻向他的面门,燕安谨这厮最在乎这张脸,自然敏捷躲避。
两个人起先打闹着,后来不知怎么就过起了招。
江采霜手脚并用,攻势迅猛。
燕安谨身法飘逸,优雅从容。
两人从里间打到外间,再从外间打到里间,屋里的帐幔被扯到地上,屏风也倒向一旁。
酣畅淋漓地打完一场架,江采霜头上的野花都掉得差不多了,她微喘着气,乌眸噙着兴奋的光。
“再来!”她意犹未尽。
燕安谨化作狐狸,踩着桌子跳到床上,“不来了。”
“胆小鬼,别跑!”江采霜追了上去。
又是好一阵闹腾,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才停下。
两人去膳厅用晚膳,一路上,王府的廊道下挂满了大红灯笼,贴满了小狐狸形状的窗花。
雪地里夹杂着不少鞭炮屑,年纪小的狐妖戴上虎头帽,穿着新衣裳四处撒欢,到处都充满了过年的气氛。
“都是我剪的,好看吧?”江采霜邀功道。
那些小狐狸窗花,一个个憨态可掬,神态各异,她贴出来的时候,府上的小狐狸精都可高兴了,争着抢着要。
燕安谨弯唇,由衷称赞,“好看。”
“你看看哪个最好看。”
为了更好地展示自己剪的窗花,江采霜硬是拉着燕安谨绕了大半个王府,才去吃饭。
他一路看下来,最后的选择是:“我们屋里那个。”
江采霜歪着脑袋想了想,“午间小憩的那只狐狸?”
“嗯。”
“我就知道你喜欢那个。”江采霜偷笑。
“为什么?”
江采霜心口不一,故意笑话他,“因为你是天底下最懒的狐狸精。”
真正的原因她才不要说。
其实是因为,那只狐狸是照着他们刚成亲的时候,他趴在窗边睡午觉的样子剪的。
燕安谨肯定喜欢。
“嗯?”燕安谨眉梢微扬,“我以为道长要说,我是天底下最淫/荡的狐狸精。”
江采霜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他到底是怎么一本正经说出这些话的!
她为什么用这个词形容他,他自己不知道吗!
不以为耻也就算了,居然还引以为豪?
“你你你……”江采霜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
“跟道长说笑呢,”燕安谨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坦坦荡荡地为自己开脱,“在下一向守身如玉,何时做过放荡之事?”
他做过的放荡事还少吗?
江采霜心间涌上千言万语,正要开口,拐角处有几只小狐妖,欢腾地提着一盏盏橘子灯跑过来。
江采霜掐了一下他的手掌,抽走自己的手,“快闭嘴。”
燕安谨正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笑意,身姿挺拔如玉树,一副矜贵清雅的模样。
任谁都看不出来,这人方才满嘴骚话。
“族长新年好!岁岁平安!”
“夫人新年好!夫人万事如意!”
“新年好。”燕安谨弯腰,拍了拍其中一只小狐狸的虎头帽,其他小狐妖也争着让他拍。
于是他站在廊下,挨个轻拍小家伙们的帽子。
他们一个个激动得不得了,恨不得当场跳起来,一个个捂着帽子高兴地跑开,跟伙伴炫耀去了。
江采霜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狐族喜欢长得好看的。
所以燕安谨这个族长,得到了小狐妖们一致的喜爱。
林越和银风小虎子在小狐妖中也很受欢迎,只有……梁武,他一去后山,小狐狸精们跑得比谁都快。
这日,江采霜邀众人一起聚在酒楼雅间。
宋允萧大肆吹嘘,自己在岁除那日有多么神勇,“当时的情况可谓是十万火急,眼看着那七个人就要献祭自身,彻底开启大阵。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爷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最后那个人的屁股就是一脚,直接把他从祭坛上给踹了下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个故事,每次说到这一段,江采青都会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还没出一月,外面天寒地冻。
宋允萧不知从哪弄出个折扇,摇来摇去故作风流,“这一幕正好被林越看了个正着,当时他就对我竖起了拇指,还连声夸赞。啧,要不是我出现得及时,这一仗,怕是不好打啊。”
梁武看向林越,后者摊手,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可没有。”
他什么时候给宋允萧叫好了?
都那时候了,他跟大同教交手都来不及,哪有那个闲工夫。
这小子还挺会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宋允萧合上扇子,敲着桌面,一条腿抬起来搭在凳子上,继续侃侃而谈:“虽然我踹走了一个人,但还是晚了一步,大阵已经开启,我看到血池里那些东西一个个跟疯了一样往上窜。估计地面上的血蚕也是如此。不知道他们杀了多少人,总之阵法很快就被漫天的血气所笼罩。”
“那支莲花,还有后面的祭坛,都笼罩在血气当中,那叫一个邪乎,胆子小的看见了,估计要做上十天十夜的噩梦!”
江采青扯着他的袖子,“你别废话,快讲关键的。”
“青青别急啊,容我慢慢道来。”宋允萧喝了口茶,夸张地润了润嗓子,“咳咳,我迎着血气,不顾自身安危跑上了祭坛。这时候冲出几个不怕死的教众来拦我,被我一个横扫,一个飞踢,全部给打趴下。”
“后来其他人拖住这些不怕死的教众,我跟林越冲进了祭坛的阵法中,赶在最后一刻,一掌拍向李桂,打断了他们的阵法。”
“那阵法看似是个庞然大物,其实很好摧毁,因为弱点就在——”他故意停顿,等着众人好奇的视线,才继续说下去,“就在莲花茎上!”
那莲花茎秆细弱,一旦有外力施加其上,便会被轻而易举摧毁。
“最后,也是最精彩的部分来了——”
林越实在听不下去,接话道:“最后我们跟宋公子合力,捣毁了那座莲花和祭坛。李桂和其余六个人,都葬身血池了。”
他们打上祭坛时,正是李桂他们献祭自身,最为虚弱的时候。
所以才能仅凭两人,便将那七个人打得无力继续运转心法,使得大阵未全部开启便被迫中断。
莲花摧折,祭坛倒塌,全部砸进血池。
那场景,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溅起的血蚕飞向半空,差点当头淋到他们身上。
幸好躲得快,还有白露道长留下的丹火,这才护住他们,没被那恶心的血蚕缠上。
后来阵法停,再也无人控制那些血蚕,它们便蠕动着破裂,化为血气,消散在天地间。
宋允萧白了林越一眼,转而问燕安谨:“你那边什么情况?那裴玄乌都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燕安谨轻描淡写,“他想夺舍,没成功。”
“这就没了?”
“没了。”
宋允萧一拍桌子,“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还藏着掖着。”
燕安谨神色淡然,完全不为所动。
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燕安谨就是不开口。
那日的惊险,燕安谨从来没跟江采霜说过。
裴玄乌的魂魄借着阵法相助,钻入他的身体,占据了一瞬间的控制权。
燕安谨意识一黑,差点就被他得逞。
最后的时刻,他想起先前在青州,他拉着小道长入了幻境,去看他小时候的事。
小道长见不得他受委屈,那样气恼蓬熠,又那样心疼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若是他真的死了,还不知道她会有多难过。
说不定还会因此生了心魔,修为难再精进。
靠着这些念头,燕安谨居然硬生生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灵台,用尽全部气力,炼化了菩提子最后的药力。
在药力的加持之下,他拼死绝地反扑,把裴玄乌的魂魄赶出了自己的身体。
换魂阵法失效,星命天机盘掉落在地上。
他的神魂没有消散,终于得以活下来。
可身上遭到了阵法的反噬,被混乱的灵力割得七零八落,血染衣裳。
再之后,他气息微弱地抬起头,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她。
作者有话说:
凌晨更结局(想拿小红花_(:з」∠)_
第91章 第 91 章
◎终篇下◎
众人临分开前, 宋允萧单独找到燕安谨,塞给他一本册子,“这是裴玄乌留下的, 也是当初那个匣子里的东西。”
只不过他对这东西的心情很复杂, 先前把这本手札扔到了角落, 最近才找出来。
“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宋允萧难得三缄其口,没有多说。
燕安谨便将手札收下了。
回到王府,江采霜想找一本妖怪手记, 偶然间在书桌上看到了裴玄乌的手札。
她好奇地翻开, 本来只是想看一两页,后来却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
“道长?”
直到身旁传来燕安谨的提醒, 江采霜才揉揉眼睛, 回过神来。
她转头看他,余光注意到窗外的一片红霞,视线被吸引过去。
外面金乌西坠, 漫天霞光旖旎, 院中枝叶扶苏, 草木在地上映出婆娑阴影。
“我居然看了这么久。”江采霜甚至没有坐下, 倚着桌案,站在地上看了一下午的书。
“该用膳了。”燕安谨提醒道,“道长在看什么书?看得这样入迷。”
江采霜合上书页递给他, “我也不知道, 没写名字, 我在你桌子上找到的。”
这是一本残破粗糙的手札,里面的纸张早已泛黄, 甚至有些地方还生出了青绿的霉点。
可在这样一本破破烂烂的手记中, 江采霜却看到了无数令人心酸唏嘘的民生疾苦。
每一桩事件都那样真实, 浸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和不公,仿佛被圈禁起来的野兽,一遍遍撞向遮蔽天日的高墙。
她刚翻开第一页,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
“这是谁写的书?”江采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应该是朝中哪位大臣写的,亦或是出自一位愤世嫉俗的书生之手。
可燕安谨的回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裴玄乌。”
江采霜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居然会是裴玄乌所写。
书的前半部分,的确是令人齿冷的民生疾苦,而在书的后半部分,却描绘出一幅天下大同的美好画卷。
世间再无皇权世家,地主豪强。再无贫富之分,阶层之别。
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吃不上饭而忍饥挨饿,再也不会有人因为看不起病而被病痛活活拖死。
不论是士农工商,不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能安居乐业,尽享太平。
人人读书知礼,人人互相谦让。甚至能够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显然是一场太过圆满的梦,就连江采霜都不由得心生向往。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就好了。
江采霜有些出神,怔然地喃喃道:“这就是裴玄乌所梦想的天下大同吗?”
“嗯。”燕安谨也看过这本手札,自然知道后半本书写的是什么。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来实现他的抱负?”
燕安谨推测,“或许是因为,裴玄乌觉得,只有凭借超脱凡俗的仙人的力量,才能真正扭转不公,实现平等。”
“可是这样会死更多人……”
光是献祭阵法都要残害多少无辜百姓,用这么多鲜血浇灌出来的仙人,当真能够心存仁慈悲悯吗?
更何况,江采霜前几日才知道,裴玄乌要的不只是万民生灵的性命,还有百年的龙脉国运。
为何阵眼偏偏建在龙渊山下,正是因为那里埋藏着龙脉。
就连垂垂老矣的皇帝,也是裴玄乌的阵法中,需要献祭的一环。
不过……
江采霜转念一想,“有圣天教的教训在前,也不怪裴玄乌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那些都是最老实憨厚的农民,是饱尝欺辱,最明白受压迫是何等感受的底层百姓。
可一旦他们手里有了武器,聚集在一起,同样会向更弱者挥刀。
不管是谁占据了上位,最终都是屈居最弱势的人受罪。
如此说来,人的劣根性如此。
就算再来一百个圣天教,圣地教,圣子教,也还是一样。
若没有仙人之力相助,的确很难实现裴玄乌那个“天下大同”的梦。
江采霜忽然想起一个人,“李均去哪儿了?”
他弟弟李桂死在阵眼血池里,那李均呢?
当初裴玄乌派李均看守燕安谨,还命李均偷偷给他下引魂丹。
可是李均被燕安谨所说动,最终没有动手。
“林越说,李均剃发出家,决意去物外寻求超脱。”
“当时圣天教每到一个村落,便大肆烧杀抢掠,这件事是李均授意的吗?”
燕安谨摇头,“他明令禁止欺压百姓。可圣天教内部早已分化,那么多堂主,总有不服教令的。”
在外人看来,李均李桂只是两个目不识丁的农民。
堂主也是穷苦人家的农民,他们自然会想,都是一样的出身,凭什么自己要屈居李家兄弟之下?
所以圣天教内部彼此分化,常常各自为政,甚至为了抢占地盘不择手段。
两人谈论完圣天教,江采霜便把这本手札放回了桌上。
“走吧,我们去吃饭。”
走在青石廊道下,江采霜深吸了口气,忽而问道:“你想不想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