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当即大喊,于文彦没想到会被人看见,仓促之下从外门逃离。”说到这里,江采霜已经横穿整个房间,走到了外门。
此刻,外面早已云销雨霁,湖面水波澹澹,穹顶高阔碧蓝。
江采霜走上廊道,来到隔壁房间门外,推开了外门,“于文彦跑回自己房中,门扇上的符纸便是在此时断裂。不过他当时忙着换衣服,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走进房间,燕安谨颀长的身影落后她半步。
梁武听得连连点头,黑亮的眼里都是赞叹,也忙跟了进来。
“回到房中,采薇姐姐还在熟睡。于文彦换下湿衣服丢进水盆,藏在衣橱里。用布巾擦干身上的水,连地上的水渍也处理干净。至于斗笠,则是被他随手丢进湖中。外面狂风激浪,斗笠一下子飘远,不会停留在他的房间外面,给他带来嫌疑。”
斗笠穿脱方便,随手便能扔进江里。可蓑衣沉重,被雨淋湿后更是重如山石,脱下蓑衣麻烦不说,丢弃的时候还是会被雨水淋湿。不像斗笠这么轻巧,随便一扔就能扔得很远,所以于文彦只拿走了斗笠。
江采霜来到衣橱前,打开柜门,看向里面盛了水的木盆。
“后来悬镜司找上门,于文彦还在处理痕迹,所以开门得晚。他生怕悬镜司起疑,便在耳朵里塞了布条,佯装睡熟没听见的样子。于文彦穿着干爽的衣服,跟随众人到处找崔兴。他以为崔兴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寻找,借此摆脱自己的嫌疑。”
可实际上,于文彦演得太过卖力,甚至为了找崔兴被暴雨淋透,反而让知道内情的人觉得反常。
“于文彦肯定想偷偷将湿衣服处理,但附近到处都是悬镜司的人,他根本没办法将衣服丢弃,只能将其继续藏匿在衣橱中。这便是那夜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她还原完所有的案发过程,梁武黝黑的脸庞早已激动得通红,他哈哈大笑,嗓门洪亮,“白露道长,从前是我梁武小看你了,没想到白露道长不仅会捉妖治病,还有这等破案的本事。干脆你来我们悬镜司吧,以后副指挥使你来当!不要便宜了林越那厮。”
江采霜对什么副指挥使没有兴趣,她转而看向燕安谨,“我都说对了?”
燕安谨眸光含笑地望着她,颔首,“于文彦已全部招认,与道长的推测分毫不错。于文彦自称是因为崔兴给伯夫人要铺子,点燃了他对崔兴一直以来的仇恨,所以才会深夜行凶。”
“只是因为铺子?”既然是积怨已久,为什么不等回到伯府,再找寻更好的时机来杀人呢?
燕安谨沉吟,“他是这么说的。”
江采霜觉得于文彦杀人的动机仍不是很清晰,但案子所有细节都对得上,于文彦也招认了,便不用非要对动机刨根问底。
人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情况下,有时也会做出不合常理的事。
“对了,你是如何让他招认的?”江采霜对这一点很好奇。
明明之前于文彦还十分嘴硬,怎么才过去一个时辰,他就全部招认了呢?
“俞金亮的尸体刚好卡在坍塌的栈桥下面,被修桥的工匠打捞了上来。”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燕安谨带她去了一处空房间,门外守卫替他们开门,地上放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托盘里放着从尸体上搜出来的证物。
“尸体泡胀变形,道长当真要看?”
江采霜大胆地走进房间,“无碍的,我虽然不是仵作,但也自小修习医术,不怕死人。”
她用手帕垫着,掀开白布搁在一旁。
尸身已经出现了尸斑,泡得发白发胀,瞪大的眼睛浑浊无神。
梁武看惯了尸体,都觉得溺水的尸体最为瘆人可怖,不敢细看,不过江采霜倒是面不改色,小脸沉肃地立在一旁。
江采霜问:“死亡时间是端阳节那天夜里吗?”
“仵作验尸结果,尸体死亡时间大致在前天夜里子时。”
跟于文彦的犯案时间也对得上。
江采霜大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托盘里,“俞金亮身上搜出来的银票和玉佩等物,应该是崔兴的吧?不过他的脸怎么是青红的?”
托盘里的银票早已被水泡烂,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什么东西。
“尸体颜面淤血发绀、肿胀,又因其口鼻干净,没有水草泥沙等物,肺部无积水,后颈有被压迫的淤痕,在下姑且推测,他并非溺亡,而是头朝下呛水而死。”
江采霜还以为俞金亮是被淹死的,没想到是呛水而死。
她讶然地瞪圆了眼睛,看向燕安谨,“呛水而死?难道是那个洗脚盆?”
屋里似乎也没别的盛水器物了。
燕安谨点头。
江采霜皱起眉,小脸顿时写满了嫌弃。
谁能想到俞金亮居然死在那么臭的一盆洗脚水里,还不如淹死在湖水中。
不过……
“既然俞金亮已经死了,为什么于文彦还要把他丢进湖里?”
这样不是多此一举吗?
还会把自己身上淋湿,给清理痕迹增添麻烦。
燕安谨温声道:“尸体上有重要的线索,道长可发现了?”
“有线索?我看看。”江采霜没有手套,便只是站在不远处,用双眼仔细观察。
“找到了!”她在尸体旁蹲下,指着死者的手,“指甲里有东西,看着像是抓下来的血肉,还刮了一点衣服的丝线。”
燕安谨慢条斯理地答:“仵作发现死者指甲里残留着血肉,跟于文彦手臂上的伤痕完全吻合。”
这下一切都对得上了。
原来于文彦身上被俞金亮抓了一道伤痕,怪不得他费这么大功夫,也要把尸体抛进湖水,目的就是想毁尸灭迹,洗脱自己。
有了这条关键性的证据,于文彦就算跳进金明池也洗不清了,只有认罪。
江采霜心里仍然存着疑惑,“可是你抓走于文彦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他胳膊上有伤吧?那你怎么就能断定,俞金亮指甲里抓到的血肉,一定是于文彦的呢?”
当时她与于文彦对峙,燕安谨一过来,直接就派人把于文彦抓走了,根本没有验过他身上的伤。
他怎么知道,凶手一定是于文彦?
燕安谨桃花眸微弯,轻笑着解释道:“案发当晚,我便询问过那几个大夫。”
后来江采霜想起这条线索,林越第二次去请大夫过来的时候,特意叮嘱过,不要泄露此事。
“所以你早就怀疑于文彦了?!”江采霜就是因为大夫的口供,才开始怀疑于文彦的。
“正是。只是当时还不能确定死者身份,所以没有声张。”
梁武插了一句嘴:“抓住刘全以后,主子吩咐我们在望天楼里找崔兴和俞金亮,只要在楼里找到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就能立马结案了。”
往常的案子都是先判明死者身份,再去推敲凶手是谁。
可这桩案子比较特殊,从一开始燕安谨就猜出了凶手,只是对死者身份不能确定,所以让梁武他们放手去找人。只要找到一个,另一个必然就是丧身金明池的死者。
江采霜细细回想一番,总算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味来。
怪不得每次去找燕安谨,他不是老神在在地打坐,就是翻看悬镜司的其他案卷,还有心情幻化出狐尾逗她,仿佛对这桩案子完全不上心似的。
原来不是不上心,而是早就看破了案子的关窍,所以不需要再额外费心查探。
他故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像是特意把这个案子留给她,让她自己慢慢摸索似的。
“可这是刚巧捞起了俞金亮的尸体,要是没捞到尸体怎么办?岂不是只能让凶手逃之夭夭了?”江采霜提出疑问。
最关键的线索,刚好就藏在尸体上。
但尸体被风浪卷走,偌大的金明池,还不知道要到哪去寻,万一没捞起来可怎么办?
“放心,于文彦跑不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于文彦走。
即便没有将俞金亮的尸体打捞上来,只要于文彦想上船离开,悬镜司的人会立刻将他拦下,捉拿归案。
“没有证据,如何定他的罪?”江采霜追问。
“这个问题俺知道,”梁武得意地抢过话头,“悬镜司有一百八十二种刑罚,总有一种能让于文彦开口。”
有铜壶和安眠汤这条线索,足以让他们捉拿于文彦,带到悬镜司审讯了。
进了悬镜司,管你再硬的嘴巴,就没有不开口的。
燕安谨算了一下时间,“那边应该快结束了,道长要不要过去看看?”
江采霜心情复杂地点头,“去看看吧。”
过去的路上,她鼓起莹润的脸颊,小声嘀咕,“你们狐狸精都是这么老谋深算吗?”
还以为这次她看了那么多卷宗,探案水平上来了,将燕安谨比下去了呢。
谁能想到,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识破了案情。
燕安谨嫣红的薄唇绽开,桃花眸里笑意清浅,“道长谬赞。”
江采霜握了握拳,不服气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超过你的。”
燕安谨依旧面上带笑,不过语气却透着认真,“那在下拭目以待。”
他也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两人从另一间房进去,正好能从后面梅花窗格中,看到房中的景象。
于文彦被带了上来,神色颓败,在伯府和侯府的人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的罪行。
听到他竟然给江采薇下药,宁玉霞和江水寒当即便变了脸色。
江水寒忍不住骂了句:“混账东西!”
薇儿还怀着身孕,于文彦竟如此不管不顾地给她用药,就不怕她出事吗?
“即便你不管薇儿,难道连你的亲骨肉也不在乎?”
于文彦意味不明地冷笑,“亲骨肉?呵。”
伯夫人原本正在擦拭眼角的泪,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
正好撞入于文彦讥讽的视线,她心里一个激灵。
于文彦将罪行交代完,在口供上按下手印。
他所说的跟江采霜的推测几乎无差。
这场因平日积怨所起,却又阴差阳错杀错了人的疑案,暂且落下帷幕。
只是侯府伯府本结为两姓之好,才不过一月的光景,便闹得不欢而散。
“和离。”侯府态度坚决,不肯让步。
伯府却想留下他们的血脉,“采薇怀的是彦儿的骨肉,她把孩子生下来才能走。”
宁玉霞气急,语调拔高,“让薇儿给那个杀人凶手生孩子?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不管怎么说,彦儿必须留个后。等采薇把孩子生下来,她是去是留我们都不管。”伯夫人冷着脸,阴沉地道。
康平伯似乎不敢插手,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还想着偷偷后退。
“你们留后,就要祸害我的女儿?哪有这样的道理?若是你们不服,即便是告上金銮殿我们也不怕。薇儿今日就跟我们回家,从此与你们伯府,与于文彦,再无半点瓜葛!”
“你这般狠毒心肠,是要让伯府绝后吗!”
堂上一时间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两方为了各自的孩子争执不休。
于文彦嘲讽地看着这一幕,任由悬镜司的人将他带走。
江采霜站在槅窗后面,气得涨红了脸,握拳道:“伯府好不要脸,居然还想让采薇姐姐给他们留个孩子。”
就算采薇姐姐真的怀了身孕,这才不过一月,往后还有八/九个月要熬,难道要让她怀着这个孩子,一直回想起这场命案吗?
她毫无察觉地睡在屋中,杀人凶犯冒雨进来,在她床边无所顾忌地换衣,清理痕迹,她事后回想起来该有多害怕?
退一万步讲,就算采薇姐姐愿意生,这个孩子出生下来便没有爹娘在身边,亲爹还是杀人犯,他又该如何自处?
虽然康平伯始终什么话都没说,但江采霜总觉得,他的胆小懦弱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比看起来偏激发疯的伯夫人还要可恨。
“我现在反倒庆幸,采薇姐姐没有怀于文彦的孩子。”
燕安谨闻言,略有些诧异,“哦?”
“我姐姐……怀的怕是鬼胎。”
今日她在采薇姐姐身上感受到了很阴冷的气息,与那日她跳入金明池,感受到的阴气极为相似。
先前采薇姐姐身上的安魂玉碎裂,恐怕不是被水冲走,而是被浓烈的阴气所破坏。
江采霜以前曾在书上看到过,若是孩童死后执念未消,灵魂不散,不愿入轮回,反而想带着记忆投胎转世,便会想方设法钻入女子腹中,成为鬼胎。
待女子怀胎十月,鬼胎便能在母体孕育下获得身体,不用轮回就能重新回到人间。
燕安谨也曾听说过鬼胎,“你想如何处理?”
“我想跟采薇姐姐先商量一下,然后找个时机,将鬼胎引诱出来。”
既然非要带着记忆重回人间,自然是有未了的执念,只要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也就好办了。
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燕安谨猜测:“道长想必已经有了主意?”
“我大约猜到了一些鬼胎的来历,等过两日采薇姐姐缓过神,我便与她商议。”
“好。若是道长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同在下提。”
江采霜轻哼一声别过头,十分别扭地道:“我才不会向狐妖求助。”
除非……除非没有其他办法了。
之前忙着查案没跟他计较,可不代表她心里不生气。
燕安谨不由失笑。
等栈桥修好,望天楼一楼的积水也退去了。
被困了两日的百姓一窝蜂地逃离望天楼,有的人赶紧回家报平安,有的去到外面街上,立马钻进茶棚脚店,点上一碗汤面,边吸溜面条,边跟旁人大肆谈论这两天的奇事。
“金明池水底下有妖怪,水鬼还害人咧!听说过水鬼吧?只要拖一个人下水替他抵命,他就能重返人间了!”
“真的假的,快跟我们说说。”食客拥了过来。
“自然是真的,端阳节那天金明池里浪头丈高,晴天白日突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不是水鬼,还有谁有这样呼风唤雨的本事?”
“水鬼是怎么个害人法?害了谁?”
“先让我吃点东西,这两天可把人饿死了。”那人反倒开始卖关子,慢吞吞地吃起了面。
等吊足其他人的胃口,他才放下筷子,绘声绘色地谈论起望天楼的异事。
侯府一家人,低调地乘船离开。
江采薇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家中。
望着屋里熟悉的家具陈设,窗外阳光明媚的小院,一起长大的婢女在园子里修建花枝……这一切都让江采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发觉手臂上系了东西,掀开袖子一看,是五色彩绳编织的长命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