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那日,宋莺曾撞见崔兴和俞金亮争执,听到过二人的声音。
不管谁的声音,她只要听过一耳朵,就没有模仿不出来的。
江采霜早已脱下白袍随手一扔,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俞静衣果然已经亡故,我答应许南生的事做不到了。”
她当初答应许南生,替他看一看心上人,了却他的心愿。
可终究是来晚了,俞静衣早已魂归西天。
“俞静衣居然死得这样凄惨,伯夫人同为女子,是怎么忍心说出‘剖腹取子’这几个字的?”江采青牙关紧咬,被这几个字惊得心惊肉跳,吓出一身冷汗。
江采霜惋惜地叹道:“我在医书上看到过,若是大夫医术高超,剖腹取子也有能保下母子性命的。但伯夫人一心只想要孩子,怕是根本不会顾及俞静衣的死活……”
她之前便怀疑,伯府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兴许跟俞静衣有关。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俞静衣竟被生生剖开腹部,只为了那个刚出世的孩子,葬送自己的性命。
若是一心只管孩子,被剖腹的妇人根本没机会活下来。即便没有流血而亡,也会疼痛而死。
宋莺喝了半杯茶,“我早前便听说过,伯府子嗣凋零,伯夫人当年又是求医问药,又是烧香拜佛,才盼来一个儿子。她为子嗣吃尽了苦头,想来便是因此才像魔怔了一般,满心满眼只惦记着子嗣香火。”
江采青难掩怒意,“算起来,俞静衣的死,俞金亮和崔兴还有那伯夫人都不清白,他们全都是凶手。”
宋莺哀叹,“是啊,那样温婉灵巧的姑娘,最后却死得这样凄惨。若不是许南生的浮灵引来霜儿,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俞静衣之死的真相。”
江采霜回忆起从浮灵中看到的俞静衣,秀外慧中,恬静温婉,勤勤恳恳地把家里的铺子打理得蒸蒸日上,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反倒是只知道吃喝嫖赌的俞金亮,自小就倍受娇惯,把他养成了一个蛮横凶狠的混不吝,为了自己的利益,竟不惜害死亲姐姐。
“之前那个得了失魂症的林娘,你们还记得吗?”江采青回忆起帮林娘找魂一事,“她说在假山那边,看到过一个绿衣姑娘躺在血泊中,肚子上全是血。她就是被那一幕吓得丢了魂。”
那应当……便是俞静衣死前的情形吧。
“同样是俞家的孩子,怎么俞静衣和俞金亮差别这么大?”宋莺不解。
俞静衣自小懂事,俞金亮却越长大越不是人。
三人稍稍平复下心情,宋莺迟疑地开口:“那崔兴说……伯府有密道?”
江采霜点点头,“我之前便发现了伯府的暗道,可我怕影响采薇姐姐的婚事,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我早就将采薇姐姐屋里的暗道封住,那崔兴绝对近不了身。”
“那便好,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宋莺深呼吸两下,缓了缓心中堵着的气,“伯夫人为了不让别人对于家说三道四,居然能想出这么作践人的法子。”
还想让崔兴替于文彦……
光是想想,宋莺便恶心得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江采霜同样厌怒交加,沉声道:“她早已疯魔了,枉顾人伦纲常,枉顾无辜性命,就为了不让伯府被人说三道四,为了得一个子嗣,延续他们于家的香火。”
宋莺呸了一声,“这种吃人的香火,不延续也罢。”
“你们说,于文彦想杀崔兴,会不会也跟这件事有关?”江采青猜测。
宋莺看向她,“他怕崔兴把他的秘密说出去,所以杀人灭口?”
“对,一看崔兴就是个嘴上不把门的,保不准哪天就把这件事给说出去了。”
两人激烈讨论着,江采霜却想得更深一些。
于文彦突然对崔兴动杀心,这件事来得突然,她之前便觉得不对。
在望天楼上,还发生了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呢……
江采霜刚想出眉目,便心下一凛。
前面有妖气!
那个赶马车的车夫有问题!
“霜儿,你去哪儿?”江采青疑惑地问道。
江采霜竖起手指挡在唇前,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她指了指外面,取下腰间的小桃木剑,慢慢朝车头走去。
江采霜撩起车帘,车夫头戴斗笠,悠哉地坐在车辕上。
背影倒是挺直阔拔,不像寻常人。
她忽然出剑,朝着车夫刺去。
车夫看似漫不经心地侧身,刚好躲过她的木剑。
反应倒快!
江采霜一击未中,却也不气馁,就势换个攻向,再次刺了过去。
车夫后仰,躲过她这一剑。
江采霜剑尖一挑,挑飞他头上的斗笠。
男子墨发飞扬,挡住了面容。
江采霜也没心情看他长什么样,继续朝他要害攻去,点刺劈扫,攻得密不透风。
两人短短几息间,在窄小的车辕处过了数十招。
江采霜除了挑飞斗笠那一剑,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而车夫坐在原处,只是伸出两根手指,便轻易挡下她来势汹汹的剑招。
江采霜最后挥出一剑,车夫这次没有躲,任由她将剑架在脖子上。
他不闪不躲地坐在原处,胸腔微微震颤,溢出愉悦的笑声,“是我。”
剑架在脖子上,还能谈笑自如的,江采霜也就认识一位。
况且,这人的声音低磁好听,好似泉溪清涧,珠落玉盘,实在容易分辨。
“你怎么当起了车夫?”江采霜不服气地收了剑,在他身旁蹲下。
燕安谨一身布衣,依旧难掩周身风华,“来找你。”
“找我?”江采霜狐疑,“你找我有什么事?”
燕安谨手心朝上地伸出右手,只见掌心通红一片,“道长的毒实在厉害,在下可吃了好一番苦头。”
“那是自然。”江采霜见他如此惨状,心情颇为畅快。
“你要是来找我要解药,等同于白跑一趟。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只要再过两天,毒性自动散去,他的手也就不会红了。
燕安谨轻笑,“在下不是来讨解药的。”
江采霜好奇地在他身边坐下,“那你来做什么?”
车辕处狭窄,两人并肩而坐,稍显局促。
“先不说我的事,”燕安谨忽而卖起了关子,“道长今日所见所闻,可否同在下说一说?”
“你坐在这儿,不是已经听得差不多了吗。”
话虽如此,江采霜还是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细致地讲给他听。
末了,她加上一句:“我想起来端阳节那日,我姐姐落水,被诊出喜脉。于文彦或许就是因着这个,才会突然对崔兴起了杀心。”
细细回想起来,她那日偶然听到姐姐和于文彦的对话。
姐姐曾说,自从得知她有喜开始,于文彦的表现就很是奇怪。
若他明知自己无法生育,又疑心母亲和崔兴的谋算,自然会表露出异样。
“嗯,道长明日可有空?”
江采霜狐疑地打量他,“你问这个作甚?”
“想再审于文彦,将此案彻底了结。”
江采霜正视前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也好,他们家如此诓骗我姐姐,我自要过去,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不知不觉中,马车驶入热闹的州桥夜市。
宽阔的龙津桥上灯火通明,车马如龙,人声喧杂。摊贩高声叫卖着各种小吃玩意儿,两岸的茶肆酒馆夜里也开着,彩绸挂门,小二热情招呼着逛累的客人进去歇息。
江采霜还是头一次在夜里见到这番热闹盛景,当即便被勾走了魂,错不开眼。
“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江南是有宵禁的?”
江采霜看得目不暇接,心不在焉地点头,“嗯,青州一入夜便静下来了。”
不像汴京城,入了夜才是最繁华热闹的时候。
卖货郎背着货架走街串巷,货架上挂满了小孩子的玩意儿,摆在最显眼之处的,赫然便是磨喝乐。小泥孩儿捏得惟妙惟肖,神态动作各不相同。
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不仅有各种各样的胡饼面条,茶果糕点,还有热气腾腾的炙肉烧肉,亦或是清甜解渴的香饮子。
忙活了大半夜,江采霜腹中空空,有些饿了。
“州桥夜市的炙羊肉是汴京一绝,道长可要尝尝?”
江采霜猛地点头,“要!要!”
切好的羊腿肉被摆上炉架,先是“哗”的一声。金黄的油水滴下去,火舌“滋啦”高涨,最外层的肉被烤红的炉炭烤得干焦。炙羊肉的香气飘了老远,连桥下的鱼儿闻见了都忍不住跃出水面。
刚拿到手里,江采霜便忍不住咬了一大口,被烫得直吸气。
“外焦里嫩,果然好吃。”江采霜含糊地点评了一句,便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啃着炙羊腿。
“你也尝尝。”江采霜分给他一些。
燕安谨正在树下拴马,一时腾不出手,便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另外三人也下了马车,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摊位前好奇驻足,掏银子买下自己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儿。
“还有什么东西好吃?”
“曹家滴酥水晶脍,梅家烧臆子,王楼鲊脯,桥头浆水饭,姜店间道糖荔枝……”
燕安谨每说一样,就被江采霜拉着去摊位前面。
她身上从来不带银子,自然是他掏钱。
不一会儿,江采霜怀里便满满当当,抱满了各种装吃食的油纸包。
她拉着燕安谨逛遍了州桥夜市,在桥上倚着石栏,看河里的游鱼莲花,吃着刚出炉的烟火美食。
江采霜往桥下扔碎糕点屑,看了会儿来抢食的小鱼,嘟囔了句:“汴河水深,大鱼深藏不出,里面怕是有鱼精。”
随即,又转头看向他,“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燕安谨斜倚石栏,风吹起青衣下摆,皎若玉树,飘然如仙。
他长指轻抚过眉尾,难得露出犹豫不决之态,“我今日进宫,刚得知一件事。”
“什么?”江采霜眨了眨眼,面露好奇。
他去宫里应该是为了公事,怎么跟她还扯上关系了?
燕安谨深吸口气,“请恕在下唐突,道长可有意婚配?”
“啊?”江采霜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片刻才道,“我是修道之人,不成亲的。”
燕安谨手掌微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倘若形势所迫呢?”
江采霜忽然没了喂鱼的心思,蹭了蹭指尖,低头思索。
采薇姐姐刚成亲的时候,娘亲便开始对她的婚事上心,找来很多世家公子的小像,让她挑看。
江采霜满心抗拒,可那是娘亲也说了,女子哪有不成亲的。
她虽是修道之人,却也是大晋的女子。
哪有不成亲的。
“若是形势所迫,成亲便成亲吧,”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江采霜倒是不钻牛角尖,很快也就看开了,“只是有一点——”
“什么?”
江采霜抿了抿嘴巴,老实巴交地道:“我不要丑的。”
燕安谨不禁扬唇浅笑,低沉的笑声荡开在夜色中,连肩膀也跟着颤动。
“你笑什么?”江采霜微恼。
燕安谨收了笑,微微站直身子,正色道:“不知道在下的相貌,道长可能看得过眼?”
江采霜抬头看向他。
岸边吹落了淡红的紫薇花瓣,刚好落在他宽阔的肩头。
身旁的男人比她高出一头,眼尾含笑,眼神却专注,深邃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仿佛偌大天地,只剩下她一人身影。
江采霜抓了抓微烫的脸颊,咕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是问她愿不愿成亲,又问她对他的长相满不满意。
怎么搞得这么像……他们俩要成亲了似的。
“道长仔细看看,在下长得如何?”燕安谨弯下身子,生怕她看不清似的,凑到了她面前。
两人离得极近,鼻尖都几乎挨到一起。
江采霜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原本搭在石栏边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泛白。
见燕安谨神态自若,江采霜不愿落了下风,强自镇定地观察起他的脸。
怪不得都说狐妖最擅长迷惑人,生得一副昳丽妖冶的好皮囊。双眸含情,笑靥如花,眼睛深处的漩涡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挺直的鼻骨下,是男子少有的朱红薄唇。
她许久不出声,燕安谨温声提醒,“怎样?”
江采霜蓦地回神,快速眨动羽扇般的眼睫,“还、还过得去。”
燕安谨唇边浮现出笑弧,“那就是不丑?”
丑……自然是不丑的。
就算江采霜知道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也不能违心地说他丑。
江采霜眸光闪了闪,很小声地答:“算不上丑。”
“那在下就放心了。”燕安谨松了口气似的。
他回正身子,与她拉开距离。
江采霜悄悄吐出一口气,却又不自觉瞥向他的侧脸,侧颜轮廓利落分明,同样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燕安谨转头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被抓包,江采霜脸颊迅速涨红,来不及细想,便下意识指向刚走到他身旁的卖货郎,“我我想要那个花灯!”
货郎背了满架子的花灯,华灯溢彩,璀璨夺目。
一听她说想买,货郎便停下脚步,“这位夫人想要什么样的?我这儿什么形状的都有,有兔子灯,老虎灯,狐狸灯……”
江采霜心虚之下,甚至没注意他的称呼。
“要这个吧。”她随手指了一个六方花灯,上面绘了只白狐。
卖货郎从货架上取下这只花灯,“好嘞,这个十五文钱。”
江采霜接过花灯,习惯性看向身旁的燕安谨,等着他付钱。
可燕安谨迟迟没有动静。
她抓了抓他的衣袖,挤眉弄眼,用气声开口:“掏银子呀。”
可燕安谨却无奈摊手,大大方方道:“银子花完了。”
江采霜吃惊,“全都花完啦?”
“嗯。”
货郎以为他们想讲价,便顺势说道:“客官,天色也不早了,我着急回家,这花灯可以再便宜些,十文钱怎么样?”
江采霜连忙看向燕安谨,“十文钱也没有了吗?”
“没了。”
江采霜只好遗憾地将手里的花灯还了回去。
货郎见她衣着不俗,不像是掏不起钱的样子,“这么便宜的花灯,客官真的不买了?”
“不买了,”燕安谨手臂搭在江采霜肩头,潇洒地转身离开,慵懒开口,“回头,我亲自给我家夫人做一个。”
江采霜被他带着下了桥,走出去一段路才反应过来,挣脱他的胳膊,“谁是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