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厢兵却对着燕安谨拱手行礼,诚惶诚恐道:“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接世子回去。”
燕安谨淡声道:“起来吧。”
“给他的孩子验尸。”长指一指,指向余孝生身旁的孩童尸体。
“是是。”班头一挥手,赶忙让带来的仵作上前验尸。
燕安谨先带着江采霜离开人群,江采霜往身后看了眼,想知道那个孩子的死因。
燕安谨看出她的心思,却不放心她留在此处,“我们先离开,回头我让仵作把验尸结果告诉你。”
江采霜只得按捺下好奇心,跟他一道走出人群。
有了官兵的保护,围观的百姓再也不敢阻拦半分。
两人不方便再回到客栈,便暂时住进了祥符县的县衙。陈县令得到消息,早早地在衙门门口迎接,态度毕恭毕敬,“下官不知世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县令大人多礼了。”燕安谨神色不咸不淡,语气平静无波,看不出多少情绪。
陈县令暗自捏了把汗,小心地从旁侍奉。
过去半个时辰,总算传回消息,死的小孩约莫九岁,似乎是中毒而死的,但暂时还不能确定死于什么毒。
至于那个撒泼打滚的男人,叫余孝生。家里一儿一女,还有一弟一妹,弟弟叫余及,妹妹叫余三娘。
“余三娘果然是余及的妹妹。”江采霜拢起眉,“怎么余及刚从明心寺回来,立马就死了个小孩?”
只是偶然吗?
燕安谨知她好奇心重,遇到案子就断然没有置之不理的可能,只是他还要提醒一句——
“此处民风蛮横狡诈,道长查案时务必要多加小心。”
这里的百姓有多难缠,江采霜今日已经见识过了,“我会小心的。”
“待会儿我让人传信给开封府,派吴仵作过来,查明那个孩子的死因。道长若想去他们家里盘问,须得带上官兵。”
江采霜知道利害,也不想因为这些琐事而干扰心神,自然应下,“好,我记下了。”
江采霜问陈县令:“为什么那个孩子死的时候,余孝生一直往他嘴里塞香灰?”
陈县令不敢问她的身份,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我们这有一座鱼骨庙,就是两位方才见过的那座。关于这座庙,从前有个传说。”
“哦?什么传说?”江采霜问道。
“传说十年前,这附近的渔民网了一条大鱼精。正好轮到村里分宅基地,大家伙儿抽签分地,顺便把鱼肉也分着吃了。可吃了鱼肉之后没多久,村里人都觉得腹痛难忍,找了许多大夫看也没用。后来一个云游的道士经过这里,指点村民,用鱼骨建一座庙,就能压制鱼肉的凶性。”
“村民纠集人手,在河边建起了那座鱼骨庙。奇怪的是,庙建起来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腹痛。从此就流传开了‘鱼骨娘娘治百病’的传说,家家户户谁有不舒服,就去庙里拿点香灰泡水喝,据说泡了就药到病除,立马活蹦乱跳的。”
第43章 第 43 章
◎那个是之前住在明心寺的余及◎
陈县令说完, 小心地觑燕安谨的脸色,见后者并未露出不悦,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原处。
他讪讪补充了句:“这些传闻都是捕风捉影, 二位不必放在心上。”
江采霜想去余家看看, 县令召集人手, 小心地护送在一旁。
“余家离鱼骨庙不远,过了这条街,那条死胡同就是了。”县令在前面领路。
这会儿, 余家胡同外面围满了人, 都是附近的村民,叽叽喳喳地围过来看热闹。村里野狗遍地跑, 这些看热闹的村民手里端着碗, 吃剩下的汤水往地上一倒,就有一堆野狗凑过来抢食。
“怎么有个女人?那是谁家媳妇?”
“不知道,看着不像咱本地人。”
“来余家干啥来了?总不会是余家谁的亲戚吧?”
官兵驱了几波, 刚把人赶走, 没过一会儿又围了过来。
县令尴尬地道:“下个月才开始农忙, 这时候村里人大都闲在家里, 没什么事干。”
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凑热闹,看笑话。
这条胡同共住了三户人家, 余家在最里面, 第二家姓王, 最外面这家姓刘。
“刘家人在汴京城里做生意,不常回来。”
“宅子是空的?”江采霜问。
陈县令否认, “不是, 让他族弟帮忙看着家, 也住着人呢。”
燕安谨怕她不明白,低声解释道:“对于农户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宅基地和田地。就算以后不回来住,也要让信得过的人帮忙看家,守住祖宅。”
若是不找人看家,宅地没几年就被别人占了。
江采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说是窄胡同,其实也能容四五个人并肩行走。墙边种着大树,苍翠如盖。
刘家在右边胡同口,王家在往里走一段路的左侧,余家则在胡同尽头的正中间。
这三家背后一墙之隔,靠的是别家。
走到王家门口,陈县令停了停脚,“王家跟余家是姻亲,余家老大,也就是余孝生娶了王家女。但是几年前两家积下了旧怨,这几年大大小小的矛盾一直没断过。”
陈县令唉了一声,他调任祥符县县令,看似近在天子城脚下,立功的机会颇多,实则每天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王家住着几口人?”
“住着十几口人,四兄弟都结婚生子了,但是没分家,还在一处住。”
江采霜停在门前,愕然道:“这么小个院子,能住得下?”
打眼一看,堂屋三间,西屋一间,东屋两间。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住得下?
“他们家情况比较特殊。”陈县令对这些小事记得都很清楚,“刘家和余家是大姓,半个祥符县住的都是这两家的人,王家是后来搬到这儿的。一开始另外两姓排挤他们家,后来王家生了四个儿子,他爹靠着四个儿子在村里逞凶斗殴,慢慢才立稳脚跟。所以王家人不愿意分家,要跟兄弟住在一起。”
他们就是靠的兄弟多,才在村里站住脚。
要是分开了,万一兄弟离心,以后可不就任人欺负了。
所以一大家子都挤在这么个小院里。
江采霜长了不少见识,原来这些大村落有这么多讲究。
她以前捉妖路过一些小村落,民风淳朴,村民友善,还没来过这种地方。
终于来到余家门前,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布,朽坏的木头门大敞着,里面站了一圈村民。
江采霜刚一出现,有人认出她就是鱼骨庙那个大夫,正要说闲话,结果一看到旁边的官兵县令,立马不敢吭声了。
余家站满了人,江采霜在院子里看到了余三娘。余三娘身上遍布脏污,牵着她女儿的手,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女孩依旧打扮得干干净净,眼睛大而清澈,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容貌清秀。这会儿正怯生生地趴在娘亲身旁。
“余家老头又吐了,这个味真是……”里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站在屋里的几个人都被臭味熏得跑了出来。
余三娘听见这话,也不嫌脏臭,立马进屋收拾。
陈县令问:“余孝生呢?”
有人指了指东屋,陈县令领着人来到东屋门口。
屋里,余孝生抱着死去的孩子哭,他媳妇也抱着女儿哭,像是随时都会昏过去。
“真可怜啊,就这一个儿子,说没就没了。”
“可不是,好端端的咋会中毒?也不知道吃啥了。”
“不会是……鱼骨娘娘发威了吧?”
“这话可不能乱说。鱼骨娘娘保佑我们这么些年,要是没惹她,咋会突然发威害一个孩子?”
余孝生一家三口哭天抢地,不好盘问,但屋里还傻坐着一个。
那人鼻青脸肿地坐在墙角,像是呆傻了一般,旁边散落了一地被撕碎的纸。
村民指指点点,“余家老二就是个傻货,他亲侄子没了,他还在那举着书大声念,让余家老大给揍了一顿,书都给他撕了。”
“长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江采霜从人群缝里一看,那被打的人,可不就是余及吗。
她揪住燕安谨的衣袖,小声对他说道:“那个就是之前住在明心寺的余及。”
余及这两天才刚回来,他家的侄儿竟这时中毒而死。
是巧合还是……
不过眼下还是得先弄清楚余家小孩的死因,看他究竟死于什么毒,才好继续查。
陈县令清了清嗓子,威严开口:“余孝生,你家孩子今日都吃了什么东西?有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
余孝生哭嚎得震天响,鼻涕都糊了一脸。
他不回答,倒是他家娘子王氏女哭着答话:“就是平常的饭食,也没吃什么特别的。就算什么东西不干净,我们一家人都吃了,怎么我们都没事,偏偏福保出了事?”
“今天的饭是在你们自己家吃的,还是在你爹这里吃的?”陈县令又问。
余孝生作为余家老大,头几年成亲的时候,便跟王氏女另立门户,搬了出去。
他们自己家离这里倒是不远,就几条小路的事儿。
“在俺们自己家吃的。”
“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吃的饭?”
王氏女流着泪点头,“是啊,一家人哪还吃两家饭。”
陈县令叹了一声,“不对啊,一家三口吃的都是同样的饭,怎么偏偏小的出了事?”
就算中毒,也该是一家人一起中毒才对。
这时,下属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县令大人,余老头从上午就呕吐不止,会不会……”
没准是这爷孙俩同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我去看看。”陈县令领着人进去,刚进屋,就忍不住狠狠拧起眉,掩住了口鼻。
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差点让他也当场吐出来。
陈县令连忙回身禀报道:“二位先在院中稍候吧,容下官进去问问情况。”
“也好。”
陈县令拿帕子捂住口鼻,进了屋。
一进去就看那老余头枯树皮似的脸摊在床上,眼珠子浑浊,张着嘴,不停往外流出褐色涎水。
瘦硬的身体躺在木板床上,连腿都伸不直了,俨然已是油尽灯枯,没多少活头了。
倒是他家余三娘,尽心尽力地在一旁伺候,拿抹布拭去秽物,在水盆里清洗,也不嫌自家亲爹脏臭。
“余三娘,你爹的饭食,一直是你在张罗吧?”陈县令忍着喉咙翻涌,强自镇定地问道。
余三娘木讷地抬头看过来,一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官兵喝道:“县令大人问你话呢!还不赶紧回答!”
余三娘手里的抹布“啪”一下掉进了水盆,慌忙跪地,“我、我爹的饭食,是我在操持。”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都吃了些什么?不管多的少的,务必分毫不差地说出来!”
余三娘膝盖跪在黄土地上,仓皇惧怕地低下头,肩膀抖如筛糠。
她的女儿不知何时从外面走进来,依赖地靠住她的胳膊。
余三娘摸着女儿的小手,一颗心这才找到了落处,“早上喝的面片汤,晌午我去酒楼帮工,还没来得及给我爹和哥哥做饭。”
“你二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三娘低着头,枯黄的发丝垂在脸庞,“昨天。”
“你今天煮的面片汤,你二哥也喝了?”
余三娘怯懦地点点头,习惯性想要抚摸女儿的头发,又嫌自己手掌脏,抬到半空又落了下去。
“我跟阿宝儿也喝了。”
陈县令一扬头,身后官兵立马很有眼色地去了黑黢黢的厨屋。
厨房低矮,有一半大梁还在风雨中塌了下来。灶台被柴火熏得黝黑,水缸附近的地上湿漉漉的,没收拾干净的黑灰就泡在水里,泥泞脏乱。
官兵掀开锅盖看了眼,很快回来,“大人,厨房里还剩大半锅面片汤。”
“待会儿让人过来检查检查。”
“是。”
“县令,咱们先出去吧,这屋里的味道实在是……老余头两个儿子都嫌他臭,不愿意进来呢。”
陈县令也觉得这屋里的味道让人待不下去,正要转身离开,不知怎的,视线落到了那个据说脑子不太好的小姑娘身上。
阿宝儿眼神仿佛蒙上一层雾,水涔涔的,眼珠子黑亮,但就是不清醒。
不过她娘倒是不嫌她傻,把她收拾得体面齐整,还扎了花辫子,半点看不出是个傻儿。
陈县令迈步往外走,刚走出堂屋,便忍不住深呼吸。
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
陈县令一抬手,指着余家两兄弟所在的东屋,“去问问余及,早上是不是吃的面片汤。”
院子没多少步数,官兵没一会儿就回来回话:“余家老二说是。”
这么看来,余三娘没说谎,他们四个人早上喝的就是面片汤。既然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兴许就是老人身体不行,所以才呕吐不止。
陈县令刚才在酸臭的堂屋被闷得久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待会儿去余老大家里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吃食。”
村民揣着手站在屋门口,冲余老大余孝生喊:“县令大人说要去你家呢,去帮你找找啥带毒。”
余孝生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去我家干什么?怀疑我们害自己孩子不成?我们一家三口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儿好端端的咋会没命?今天我让福保来北边送东西,保不齐是老二三娘给他喂了什么毒药!”
他所说的北边便是余家老宅。
余孝生一家三口住在南边。
“你让福保来送东西?送什么东西?”陈县令敏锐地问道。
余孝生眼神躲闪,“就是来送两个窝窝,看看北边还缺什么,我再让孩子他娘来送点。”
堂屋陈旧的木桌上,摆着两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应该就是余孝生所说的,让福保送来的。
陈县令道:“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家福保是怎么死的,就让官兵去你家看一看,查一查。”
余孝生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媳妇王氏女哭天抢地:“去看吧,不然福保走得也不安生。”
余孝生狠狠瞪了她一眼。
陈县令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余孝生家里。
余家老宅安静下来,三娘端着水盆,把脏臭的水倒到院角。
她洗干净手,见桌上有两个窝窝头,便想拿去灶上热一热,够一家人勉勉强强吃一顿的。
可她刚拿起窝窝头,阿宝儿便抬手拍了过去,把窝窝头给拍到了地上。
“阿宝儿?”余三娘大惊,“谁教你浪费粮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