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娘赶紧把窝窝头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沾的灰,看上去还能吃。
走在去余老大家的路上,陈县令闲聊着介绍道:“说起来也怪,咱们祥符县最近这几年,生下来的痴儿越来越多。就跟余家那个小丫头似的,一天天像瓦子里卖的磨喝乐,呆愣愣的,不爱说话。”
“这家有一个痴傻的,”陈县令指着路上路过的家宅,“这家更惨,兄弟姊妹三个都是傻的,还有这家……”
这明显不合常理。
江采霜对此事上了心,“可有同族通婚的?”
“咱们这边虽说余、刘两家人口多,但也有不少外乡人,正好结为亲家。就算同姓成亲,也是隔得远的旁族,大体上近族通婚的不多。”
“那就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痴儿呢?”江采霜不禁怀疑。
她在路边看到一对痴傻的小孩,衣裳破破烂烂脏得发黑,污物都结成块了。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脏黑,头发乱蓬打结,还咬着黑乎乎的手指。
江采霜正说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可还没等靠近,两个孩子便转身就跑。
“哎——”
江采霜看着他们一溜烟跑走,拐进巷子里找不见了。
陈县令陪着笑道:“小孩怕生,您别见怪。”
说话间,已经来到余老大家门口,村里的门都不上锁,用力一推,并开的门扇便打开了。
家里被王氏女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子有片菜地,刚瞧着是刚翻过土,还没下种。锄头木锨靠墙竖着,树枝上挂了绳,晾着几件短打衣裳。
官兵直奔厨屋,搜查了一番,连地窖都没放过,搜罗出来一筐的豆面菜蔬。
“带一点去县衙,请人分别鉴别。”
“是。”
陈县令正欲领着众人回去,刚一张口,便被燕安谨抬手制止。
顺着视线看去,才发现那位姑娘正弯着腰,仔细查看桌上的几只破碗。
众人连忙噤声,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
碗里盛着一块咸菜疙瘩,还有的碗里放了些调料,看上去都没有问题。江采霜用银针挑起一点,仔细检查过,都是寻常的调料,没掺进去什么。
她直起腰,瞥见一旁的大锅,掀开木头锅盖,里面空空如也。
不过,锅底隐约泛起的油星,还是让她眼神一凝。
江采霜指向锅底,“这里没有肉,也没有猪油,哪来的油星?”
圆弧形的锅底,聚着几滴没倒干的汤水,水珠表面泛着油星。
“您真是好眼力,方才那么多官兵都没发现这里有油星。”陈县令佩服称赞道,“村民日子穷苦,难得吃上一回肉,这余老大锅里怎么会有油星?”
光是有油星也就罢了,村里人难得吃一回肉,肉汤也要留下来再吃几顿的。
这余老大家里倒好,竟把锅洗刷得干干净净,一点没留下。
“这油星太少了,根本检查不出什么。”江采霜用银针探了探,贴在锅上的油滴,连针尖都没不过。
陈县令应承道:“回头我再让人去盘问盘问,余老大心里估计是藏着事。”
天色擦黑,众人便先赶回了县衙。
衙门上的大夫仵作忙活了大半夜,确信余老大家里和余家老宅的吃食都没问题。
厅堂内烛火通明,陈县令面露疲态,“就只剩余老大家锅底的油星十分可疑了,明日我便让人去问,二位守了大半夜,先回去休息吧。”
燕安谨二人起身告辞,陈县令忙起身相送。
送到安排好的住处,却发觉两人被分到了不同的院子。
江采霜困得眼皮子打架,由婢女领着,先进屋休息了。
倒是燕安谨,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县令一眼。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陈县令心里咯噔一下,战战兢兢地道。
“下去吧。”
“是、是。”陈县令额头冷汗直冒,怀着疑虑退下。
第二日清早,江采霜刚起床便听说,从开封府调来的吴仵作已经到了地方,跟着官兵去了余家老宅。
等她和燕安谨用过早膳,吴仵作背着木箱回来了。
吴仵作恭谨地停在几步之外,“见过世子殿下,夫人。”
陈县令陪在吴仵作身边,听见这声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姑娘竟是世子夫人。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俩,他倒好,居然自作聪明地把他们的住处给分开了。
他久居京郊,消息闭塞,从前听惯了燕世子不近女色的传闻,还没听说过他娶亲的消息,所以便没将两人安排在一处。
陈县令当即冷汗岑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验尸结果怎么样了?”江采霜连忙问。
吴仵作不卑不亢地禀报:“暂且查明,尸体死于河豚之毒。死亡时辰约莫是昨日未时到申时之间,更具体的需要剖验之后才能得知。”
陈县令叹气道:“村里人信奉死者为大,不可能同意剖验。”
就连刚才仵作要验尸,都被一群人要死要活地拦着,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说服他们,将尸体大致检查了一番。
能知道的信息,暂时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死于河豚毒?”江采霜讶然,“他们吃了河豚?”
河豚毒性强,若是不会处理,食用后轻则呕吐昏迷,重则丧命。
“余老大不承认,非说自己的孩子被妖怪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陈县令处理这些事情惯了,起初还会觉得头大,后来也练就了不往心里去的本事。
“可他们的河豚是哪来的?河豚不是很贵吗?”
陈县令平心静气,“有时候渔船上招工,余家老大也会去帮忙,谁知道他哪来的河豚。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不肯开口。”
所以……这桩案子的起因便是余老大不知从哪弄来了河豚,自己在家偷偷煮了吃,害死了自己儿子。
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便呼天喊地地闹了起来。
江采霜细细思索一番,还是觉得说不过去,“不对啊,为什么只有孩子出事,两个大人却一点是没有?”
“这……下官一时也想不通。兴许是两人疼爱孩子,肉全让孩子吃了?”
余老大不肯说哪来的河豚,又死活不同意剖验,案子便僵持在这里。
“先不管他们家的事,我懂一些医术,想检查村里痴傻的孩子,看看能否找出他们痴傻的原因。”
陈县令想了想,“您不如就去余家吧,余家孩子乖巧伶俐,也收拾得干净。”
不像昨日见的其他家的小孩,没有大人管教,脏兮兮的跟乞丐似的,满大街地乱跑。
“好,就按你说的。”
再次来到余家老宅,依旧像昨天那样,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村里人有的端着碗做着活也要来看热闹,手上各忙各的,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余家的事。
这回王家也开了门,走出两个背农具的汉子,嘀嘀咕咕,“俺家的狗两天没归家了,也不知道跑哪混去了。”
村民搭话,“我记得你家那个狗瞎一只眼是吧?没见着。”
“他家的狗乱咬人,让人打瞎了一只眼,没准是又咬着谁,让人家一棍子给打死了。”
王家老三脸上横肉颤抖,手里的锄头放下来,“说的啥话!人不招惹狗,狗咋会咬人?”
他一副随时要挥着锄头打人的狠劲,其他人也就不敢再乱说话了。
等王家两兄弟去下地,离开巷子,村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他们仗着兄弟四个,在咱们这可是威风了,谁家敢惹?”
“以前王家跟余家为了宅基地的事,打过不少架,到现在两家都不来往。”
“我看着这兄弟俩脸咋那么黄,看着没精气,病恹恹的。”
众人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江采霜和燕安谨径直去了巷子最里面的余家。
余家院子挂着丧幡白布,灵柩并未停在老宅,而是搬到了余老大家里。
土墙围的院落残旧破落,老屋有些年头了,屋顶的茅草都长得老高。院子后面土岗上紧贴着墙边种了一圈的树,都快要将老墙给挤歪了。
他们走进余家家门,余三娘正蹲在地上,给阿宝儿梳头发。
家里新丧,阿宝儿的发绳也由彩绳变成了黑色的布条。
阿宝儿不哭不闹,安静地站在阳光下,乌黑的头发被扎起来,露出一张水灵灵嫩生生的小脸。
见有外人来到家里,余三娘下意识站起来,不太高的身躯把孩子挡在身后。
若是没有昨天那两个脏兮兮的小孩的对比,江采霜还没有发觉,余三娘把阿宝儿照顾得很好。
如果她能治好阿宝儿,对于余三娘而言,应该是莫大的喜事吧。
江采霜开门见山,“我是大夫,我想给阿宝儿看看。”
余三娘枯暗的眼里亮了一瞬,随即又拘谨地揪着袖子,局促道:“可可我们家没银子,付不起诊金。”
“我们是县令派来的,不收你们银子。”
“太好了,县令大人真是仁德。”余三娘忙请他们进屋,“进屋坐,我给你们倒水。”
“不用了,就在院子里吧。”
屋里低矮闷窒,还黑沉沉的不透光,像个地窖似的。
江采霜宁愿待在院子里。
“好好好,我给你们搬板凳。”余三娘连声应和,勤快地搬来两只木墩,还拿袖子扫了上面的土。
江采霜在木墩上坐下,燕安谨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后。
余三娘牵着阿宝儿,可阿宝儿抱着她的胳膊,脚下钉在原地似的,不敢往前。
“阿宝儿别怕,大夫是来给你看病的,一会儿就好了,看完了娘给你买糖。”
“阿宝儿乖,大夫帮你看了病,以后你就能跟娘说话了。”
余三娘哄了好一会儿,阿宝儿才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朝着江采霜走去。
她低垂着头,无人注意到,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
等阿宝儿来到面前,江采霜的手指搭上了她细瘦的手腕。
第44章 第 44 章
◎别乱勾引人◎
江采霜坐在木墩上, 和阿宝儿站起来差不多高。
她给阿宝儿把脉,眉心渐渐合拢,眼中浮上忧色, “脉象平和, 不像是身患疾病……”
可细细一瞧, 看似平常的脉象下,居然丝丝缕缕地藏着阴邪之气。
江采霜不自觉松开手,余三娘忧心女儿, 扶着阿宝儿的肩膀, 忙不迭问道:“阿宝儿怎么样了?还能治吗?”
“能治,不过我要再看看其他人家的孩子, 才能有法子。”
余三娘眼里盈上泪光, 她赶忙抬手抹去,江采霜看到她一双手枯黑干燥,手背遍布深深浅浅的沟壑和伤疤, 是一双长久劳作的手。联想到余三娘经常帮酒楼处理鱼鲜, 手背上的伤口也就不足为奇了。
“您真是大善人,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要能治好阿宝儿,三娘往后愿意给你们当牛做马,伺候你们一辈子。”余三娘激动得语无伦次, 说话间还要屈膝下跪。
“不必如此, 治病救人本就是我该做的, ”江采霜忙将她扶起,随口问道, “阿宝儿的爹呢?”
余三娘垂着头, 颇为紧张, “她爹、她爹把我们赶出来了。”
江采霜暗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要说些话来补救,堂屋却又传来老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费力地呼唤。
“贵人先坐,我去看看我爹。”余三娘一听这声音,便绷起精神,赶忙起身进屋。
阿宝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差点被门槛绊倒,江采霜伸手扶了她一把,招来阿宝儿望过来的一眼。
那一眼,让江采霜愣在原地。
直到母女俩的身影都消失在堂屋内间,江采霜迟钝地眨了眨眼,慢慢回过神。
“怎么了?”燕安谨关心问道。
“方才、方才我怎么突然觉得,阿宝儿好像不傻呢?”
不仅不傻,看过来的那一眼,夹杂着陌生的抵触和敌意,让她觉得心惊。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江采霜很快便释怀道,“我们要不要再去其他人家里看看?我刚才在阿宝儿身体里发现了阴邪之气,像是有人种在他们身体里的。”
“阴邪之气?”
江采霜点点头,“没错,类似于巫术和诅咒,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身体里。”
而且昨日听陈县令说,这片地界痴傻的孩童还不少,到底是谁大费周章地,特意将诅咒种在了这里呢?
她得找到这种诅咒的源头,才好帮这些孩子治疗。
二人离开余家,从东屋门前经过,正好看到余及失魂落魄地坐在屋里,旁边桌上摆着一碗凉透的汤面。汤面碗底,压着一摞摞的碎纸,被人勉力拼在一起,可早已没办法再读下去。
他总算安静了下来,不吭不响地坐在那发呆。
江采霜后来又打听了几家家中有小孩的,给他们的孩子也把了脉。
这些痴傻的孩童,都被自己家大人放弃了,无人管教,只能在大街上乱捡东西吃。有时候家里大人想起来,就给他们喂两口饭,想不起来,便放任自己孩子在街上流浪。
江采霜在一个大坑的坡上,看到了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正趴在一棵老树下刨东西。
“下面是宝贝,肯定是宝贝!”
“我看到一块布了,下面包着什么?快打开看看。”
刨着刨着,居然扯出一件靛蓝色的物件来。
索性闲来无事,江采霜便走上前去,走近了一瞧,发现他们刨出来的是一张包袱皮。包袱皮被埋在厚厚的腐叶下面,刚被挖出来就有一股直冲脑门的腥臭味,引来数只蝇虫乱哄哄地飞舞。
“好臭,臭死啦!”这些孩子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没想到挖出一块臭烘烘的包袱皮。
当下几个孩子便丢了这东西,从坑底爬上来,跑得老远。
江采霜手掌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还是觉得那股腥味散不去,连忙捂着鼻子后退。
坑底积水几乎干涸,但坡上本就倾斜,泥土块湿润松动,再加上厚厚的枯枝碎叶,湿滑难走。
江采霜这么一后退,脚下踩了一块碎泥,身子当即便向后仰去,手臂无意识地在半空挥舞。
在她身后,燕安谨及时将她扶住,嗓音低沉含笑,“道长慢点儿。”
听出他声音里的促狭之意,江采霜面上发烧,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好奇心强,看到什么新鲜的事都想去探究一番,须得事事查明才行,不然便会一直搁在心里。
今日便被这好奇心害得,差点出了大丑。
“我们先上去吧,这坑底看着污糟得很。”江采霜嫌弃地皱起眉。
坑下面种着许多树,住在附近的人,把家里的剩菜剩饭都倒到这里。不远处,还有几只野狗在坑底刨食。
燕安谨的视线落在树下被刨出来的包袱皮上,低声道:“道长不觉得,那块包袱皮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