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祥符县的县令,倒是个认真踏实的。
“当时王家死活拦着不让验尸,下官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仵作碰到尸体,因此还被村民打破了头。不过争取到的时间太短,仵作来不及细验,这些都如实记在验状上。”
死者为大,村里人都是这般想的,自然不愿意让仵作碰自家人的尸体。可想而知,当时要验尸付出了多大的心思。
江采霜质疑道:“验状上说,王家老妪并非死于外力,而是病死的?”
“是的。老人本就身患重病,口不能言,还不能下床,好端端的怎会出现在余家门口?而且尸体上并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所以王家老太太真正的死因,与余家无关。”
“你的意思是,这位老人不可能自己来到余家门前?”
陈县令叹声点头,“绝对不可能,我找过给王家看病的大夫,也问过住在附近的街坊,老人早已生活不能自理,怎么可能跑下床?”
“那她是怎么出现在余家门口的?”
“我和仵作推测……”陈县令似是难以启齿,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实情,“推测她是被王家兄弟抬出来的。”
“被王家人抬出来的?”江采霜惊异极了。
这么说来,王家兄弟把病重的母亲抬到余家门前,堵住他们的门,就为了跟余家争那一块地。
“王家四兄弟都住在家里,旁人哪进得去他家?下官私下也派人打探过,王家兄弟不止一次,趁夜将老人抬到余家门口,等天快亮了再抬回去。这般折腾了许多次,老人终于咽气,如他们所愿地死在了余家门前。”陈县令心下唏嘘不已。
“那王家兄弟的爹呢?不管他们的所作所为吗?”
“王老头有一年冬天夜里喝醉了酒,冻死在雪地里了。那个时候王家老四才两三岁,最大的孩子也不过九岁。王家婆子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他们兄弟姊妹五个拉拔大,累出一身病痛,这么些年连一顿饱饭都没吃上过,就这么死了。”
听到这些,江采霜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她生平第一次,对人的贪婪和冷血,有了这么深刻的认识。
王家是外乡逃难来的,没有亲族叔伯相帮,只靠着一个年轻体弱的母亲,费了多少心血才能把五个孩子喂养长大?却没想到,最后却喂了一窝白眼狼出来。
对于像王家兄弟这样的人,连病重的亲生母亲,都能被用来当做满足私欲的工具,还有什么事是这些恶魔做不出来的?
“下官原本想判余家无罪,可村民百姓不服,谁家死了人谁家就有理,王家煽动村里人屡屡来县衙闹事,县衙这些个官兵根本拦不住。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折中,没判余家的罪,但是把岗子后面的地分给了王家。”
这确实也是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了,不然若是将地平分,王家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
午间用膳的时候,江采霜感慨不已地跟燕安谨讲述,自己上午听来的一切。
“这里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难对付,或许他们的想法,根本不能按照常理来推断。”
燕安谨听罢,并未露出太多震惊之色。他淡淡启唇,慢条斯理地说道:“人若是不读书明理,不懂约束自己,便与山间野兽无异。”
江采霜深有同感,“没错。”
当然,穷苦人家不乏良善之辈,读书人中亦有衣冠禽兽。
只是在祥符县下辖的余家村,人性的恶被推至了极点。
江采霜夹了一筷子菜,“说到这儿,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何事?”
“我问陈县令,余家村的人有没有听过‘目连救母’的故事。他说每年七月十五,鱼骨庙门口都会搭台子唱这出戏。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请过许多戏班子来村里,唱兄友弟恭,敬老爱幼,邻里和睦的戏。可是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这里的人还是如此。”
“陈县令对村民可算是尽心尽力了,可他忙前忙后地努力,这些人根本不领情。”江采霜心觉无奈又好笑。
这里的民风早已固化,要改变,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用完午膳,燕安谨问:“道长下午有什么打算?”
“我想再去找一次余三娘,问她包袱里的鱼内脏去哪儿了。”
“好。”燕安谨沉吟片刻,“道长查案时,定要多带几个人跟在身边。不然若是身陷囹圄,纵然有法力在身,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江采霜将他的叮嘱听了进去,“我知道。这些村民连县衙都敢砸,我一个人自然不敢托大。”
吃饱喝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江采霜便出了门,“我去查案啦!”
她领着人先去了余家老宅,本想找余三娘,却发现她并不在家,只有余及和躺在床上的余家老头。
余及这两天瘦了不少,衣裳都空了。他依旧失魂落魄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被撕烂的书,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毫无反应。
江采霜猜测,余三娘应该带着女儿去了酒楼,便离开余家。
路过昨天发现包袱的那个大坑,看到几个小孩结伴往坑里走。
为首的小男孩拿了根木棍,在前面领路,“前两天我在这看到一条死狗,我带你们去。”
虽说上次被坑底的淤泥弄得心烦,但这次,江采霜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山坡上,看那几个小孩在坑底走来走去,各自拿着根树枝,在厚厚的臭泥烂叶中翻找。
“那条狗呢?跑哪儿去了?那天明明就在这儿的。”
“死狗还能跑哪去,是你看错了吧?”
“我绝对没看错,前天早晨,这里就是有一条死狗。只不过我当时太害怕,所以赶紧跑了。但是我敢保证,我肯定没记错。”
第46章 第 46 章
◎三娘,贵人找你。◎
江采霜来到迎松客栈, 叫来店小二,问道:“余三娘今日有没有来?”
店小二一看是她,忙殷勤地答话, “来了来了, 三娘今日一早就来上工, 正在后院干活呢。”
这会儿不是饭点,大堂只坐了两桌谈天喝茶的客人,店小二正清闲, 亲自引他们去后院。
江采霜不想兴师动众, 只带了小虎子进去,剩下的人都守在客栈外面, 以防万一。
店小二掀开油腻腻的隔帘, 往前一指,“哝,三娘和她女儿都在那呢。”
余三娘坐在木墩上, 旁边水盆里摆着一摞洗好的碗碟木筷。
她撸起袖子, 手里握了一把腌笋干, 正在逗阿宝儿吃。
余三娘两只拳头握起来, “猜猜哪个手里有笋干,猜对了就给阿宝儿吃。”
阿宝儿嘴里含着手指,木愣愣地看了她一眼, 握住她右边的手。
余三娘悄悄把左手的笋干挪到右手, 展开手掌, “阿宝儿猜对了。”
她捏了一条笋干,喂给阿宝儿。阿宝儿乖乖张嘴, 嚼得咯吱咯吱响, 原本无神的眼睛里, 竟也泛出些许光亮。
“三娘,贵人找你。”店小二领着江采霜走了过来。
余三娘拘谨地站了起来,连忙解释:“这是客人盘子里剩的笋干,我没偷东西……”
“知道,也不值几个钱。”小二扬了扬毛巾,“贵客找你问话,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可别隐瞒。”
余三娘紧张地点头。
“这后院腥臭,不如给您在前面找张桌子,您再细问?”店小二是个会来事的,主动提议道。
后院不大,井边拥挤地堆满了木盆,都是用来洗碗碟的,让人无从下脚。墙角挖了个鱼池,暂时养着买来的鱼。鱼池边上尽是鱼鳞内脏,的确腥臭无比。
“那就去前面吧。”
“好嘞。”店小二立马招呼厨房,做几个好菜。
江采霜正想说不用上菜,上两壶茶就行,转而看见瘦小的阿宝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和小虎子坐在大堂安静地方,余三娘解了围裙,畏手畏脚地站在桌前,两只手一前一后地交替着叠握。
“您是来找我,还是来找阿宝儿?”
“都找,你跟阿宝儿先坐下。”
余三娘搓了搓手心,显得忸怩放不开,“我站着就行。”
“我要问许多事情,要花不少时间呢,总不能让阿宝儿也陪你站着。”
余三娘心疼孩子,总算拉着阿宝儿坐了下来。长凳原本摆在桌子对面,余三娘不习惯面对着桌子吃饭,将凳子往外挪了挪,她和阿宝儿坐在桌角的边缘。
很快,小二上来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好茶好菜。
江采霜刚拿起筷子,就觑见阿宝儿直愣愣地盯着满桌子菜,悄悄咽口水。
她将筷子塞到阿宝儿手里。
余三娘惊得一下坐直了,“贵人,您这是……”
“我刚吃过饭,这些菜给阿宝儿吃。”
“这怎么行呢……”余三娘不愿轻易接受旁人的好意。
“我有正事问你,如果你好好答,这桌子菜就当做是给你的酬劳。不然我也吃不下,摆这么一桌全都浪费了。”
余三娘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
“我先问你,你跟你大哥有没有闹矛盾?”
余三娘老实回答:“没有啊。”
“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
“我哥他……平日里不算勤快,脾气也不大好,不过我们毕竟是亲兄妹,都是一家人。”
“你大哥从前跟王家打架,是你去叫的同族兄弟?”
余三娘讷讷点头,“是。”
“那你大嫂是王家人,她有没有因为这件事,跟你大哥吵架?”
“我大嫂是老实人,没跟我大哥闹别扭。”
江采霜而后道:“你大嫂和她的娘家人还有来往吗?”
“有的。两家的地挨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长了慢慢也就好了。”
“你先跟阿宝儿吃菜,待会儿菜都凉了,”江采霜喝了口茶,“我过会儿还有问题要问你。”
阿宝儿嘴馋得不行,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余三娘的袖子。
余三娘心里好似塌了一块,满是心疼爱怜,小心地拾起筷子,夹起最近的一盘菜,喂给阿宝儿。
她的左手接在阿宝儿嘴边,若是有掉出来的菜,余三娘才会送到自己嘴里。
“你怀着阿宝儿的时候,除了平日里常去的地方以外,还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或是见过什么不熟悉的人?”等她们吃了半盘子菜,江采霜再次探问道。
余三娘摇了摇头,“我从未出过祥符县,我夫家就在隔壁庄子,没去过什么地方,也没见过生人,都是安生在家里坐胎。”
“这样啊。”江采霜有些失望地咬了下嘴角。
她还是想不通,这些痴傻的孩童到底是在何处沾染了不干净的气息,从而影响心智。
既然都说是孩子生下来便痴傻,所以江采霜怀疑,可能是女子怀胎的时候,冲撞了什么,才致使这样的后果。
可余三娘却说没怎么出过门,更没遇到过特别的事。
余三娘喂阿宝儿吃饭,让江采霜印象很深刻的一点是,余三娘喂阿宝儿吃小鱼,把上面的鱼肉都夹下来给女儿吃,最后她再夹起早已没了肉的鱼骨,放在口中反复吮吸,把最后一点鱼味吞进腹中。
等阿宝儿吃饱了,摇着头不愿再吃,余三娘自己只吃了两口,就将筷子搁下。
“我想起一个事儿,不知道算不算特别。”
江采霜鼓励道:“你想到什么尽管说。”
“我们这里女子怀了胎,都会去鱼骨娘娘庙里拜一拜,还会拿一小把香灰煮水吃。”
“拜鱼骨庙?还煮香灰水?”
江采霜想起陈县令说,这附近的人身体不适的时候,就会喝一碗鱼骨庙里的香灰水,于是便问道:“你怀胎的时候身子不舒服?”
“没有,”余三娘尴尬地笑了笑,“婆子娘让喝的,说是鱼骨娘娘保佑,喝了能生男胎。”
江采霜直觉自己终于找到一条线,将这些痴傻孩童连起来的那条线,“你们这里,怀了胎的妇人都会去鱼骨庙里拜一拜?”
“差不多都会去,有的家里忙,顾不上的也就不去了。”
江采霜压在心头的石头移开了些许,心头松懈不少。
总算找到这些孩童痴傻的源头了,原来都是鱼骨庙闹出来的。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七月半那天,你提了一包袱的鱼内脏,里面是不是有河豚脏器?”
余三娘快速眨了眨眼睛,语带迟疑,“是。”
“你可是将包袱埋在了你家附近的大坑里?”
“……对。”
“你埋包袱的时候,里面的鱼内脏去哪了?”
余三娘霍然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慌乱和失措,“内脏就在包袱、包袱里面,还能去哪儿?”
“你再仔细想一想,那些鱼内脏……”
余三娘连忙摇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没有,我没有动过,从客栈拿回去就埋了。”
阿宝儿察觉气氛的压抑,害怕地抱住娘亲的胳膊。
江采霜本欲追问,还是暂时放弃了。
“没动过就好。”她假意相信,语气和缓下来,“这些剩下的菜,你用荷叶包回去吃吧。”
从客栈出来,刚走出去一段路,小虎子立马斩钉截铁地道:“余三娘定然有事隐瞒。”
“嗯,等下次把阿宝儿支开,再来问她。”
“您是不是不忍心,让那个小孩子看到?”说到这里,小虎子忽然语气一凛,“有人偷窥我们!”
“哪儿?”江采霜出神地想着余三娘母子的事,并未注意周围的情况。
小虎子警惕地环视四周,“方才我感觉,前面街角有人在偷看,可我也不能确定。”
江采霜视线扫过街角的凉棚,下面的确坐着几个庄稼汉,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其中的某个人在偷看。
“我们先不着急回去,另找个地方歇歇。”
“好。”
江采霜去了上次吃鹅馔的酒楼,坐在靠窗的位置,往凉棚下面看。
凉棚下,一个矮胖的男人频频起身,不停往迎松客栈的门口张望。
“看来不是在偷窥我们。”
“要不要把他抓起来盘问?”小虎子问道。
“再等等,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酒楼二层等到了天黑,迎松客栈走出余三娘母女俩。
矮胖男人立马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的是,江采霜也带着一队人,远远地跟在后头。
暮色仿佛一张灰蒙蒙的大网,笼罩了大街小巷。
街市上小贩纷纷收摊,余三娘拎着几个麻绳捆起来的荷叶包,牵着阿宝儿的手走在回家路上。
她晃了晃手里提着的荷叶包,“待会儿回去,娘给阿宝儿热热这些好菜,阿宝儿想不想吃?”
阿宝儿闻到香气,一小行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