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全是看人下菜碟。如果是穷人的案子,不管多大,他们都会稀里糊涂结案。而如果是达官贵人有所求,哪怕只是府上少了一块砖,少了一片瓦,这些人都要掘地三尺把它给找出来。”江采霜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卷宗重重一摔,怒声道,“堂堂开封府,怎么能是这种做派?”
“道长消消气。”燕安谨无奈地笑了笑,轻声安抚,“道长可还记得,之前太舍学子失踪一案,邓聪的尸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时间过去不长,江采霜想也不想地答道:“在河边啊,就在明心寺后山脚下的河边。”
“明心寺距离太舍并不远,后山占地也不大。道长就不好奇,开封府的人为何没有找到尸体吗?”
江采霜微微瞪大眼睛,“是啊,只需要从明心寺后山往下搜查,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发现邓聪的尸体。”
毕竟尸体只是被卡在河边石头缝里,又没有被水流冲走,真的有那么难找吗?
江采霜也是一点就透,立马反应过来,“所以不是找不到,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找!”
是了,失踪的几名学子,都是家境普通的平民百姓,有好几个的家乡都不在汴京,出了事也无人问津。
若是濮子凡失踪了,看开封府还会不会这般应付!
江采霜简直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拿着朝廷的俸禄,背地里却干尽捧高踩低,阳奉阴违的坏事,这些人哪配在开封府做官?我看陈县令都比他们强。”
“道长消消气,这世上的不公之事,远比你所见的多。”
“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能治他们吗?”江采霜急急转身,一双清澈明目看向他,“能不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敲登闻鼓,告上金銮殿,把这些汲汲营营的官员都给拉下来!”
她的眼睛澄澈干净,清凌凌的,容不下半点沙子。
燕安谨抬眸回望着她,思绪几番起伏,最后还是应了,“在下没有把握,但在下会尽力一试。”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江采霜松了口气。
官场上的事,她没办法插手。
但她知道,燕安谨定然不会和那些官员同流合污,他不是那样的人。
“道长先别急,擦擦汗。”燕安谨从袖筒中取出一方帕子,抬起手臂,动作轻柔地帮她擦额头的汗。
江采霜方才也是气急了,才会出满头的汗。
帕子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徘徊花香气,是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江采霜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视线越过他宽大的洒金袖袍,落在他专注认真的漂亮眉眼间。
燕安谨恍然未觉一般,薄红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桃花眼微弯,本就出色的容貌霎时添了几分生动鲜活,美得不似真人。
只听他低低出声,微哑的嗓音满是蛊惑,“道长额头的汗,怎么越擦越多了?”
江采霜急急后退半步,“我我自己擦。”
燕安谨眉梢微挑,静静打量她片刻,将帕子交到她手中。
江采霜心不在焉地给自己擦汗,眼神在屋里到处乱飘,一会儿看明亮的烛台,一会儿看桌上摇曳的笔架,一会儿又看窗外高悬的明月——就是不看他。
擦完了额头的汗,她觉着自己身上也沾上了若有似无的花香味,一直萦绕在她鼻尖,挥之不去。
沐浴完,江采霜绞干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等燕安谨裹挟着雾茫茫的水汽,从浴房走出来,江采霜打了个呵欠,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这一看,她瞬间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你这里的痕迹还没下去?”
燕安谨将乌发擦得半干,微潮的发丝垂落在胸口,半遮半掩地蹭着锁骨。
他眸含不解,“嗯?”
江采霜指了指自己的锁骨,“这里,怎么还红红的?”
她那天咬他的时候,也没有很用力,怎么他的锁骨还留着一片红?
本以为他说印记未消是在骗她,没想到是真的。
燕安谨浅笑,语调漫不经心,懒散道:“还不是道长下手太狠了。”
江采霜脱口反驳,“胡说!我明明就没用力。”
说完,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心虚。
江采霜底气不足地小声问道:“那……还疼吗?”
燕安谨眸底波光流转,正要再逗逗她,可是离得近了,却看到她眉眼间的疲惫之色。
于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他低眉一笑,温声道:“早已不疼了。”
“天色不早,道长先歇息吧。”
“唔,好。”江采霜跑了一天也的确困了,倒头就呼呼大睡起来。
用过早膳,江采霜和燕安谨在花园里散步,和他说起自己昨日的所见所闻,末了分析道:“我觉得余三娘丢掉的包袱,刚好毒杀了一条野狗。于是余三娘清早起来埋了包袱,将那只狗也丢进了大坑里。”
包袱团成一团,很容易埋起来。可野狗体型大,埋起来没那么容易,而且余三娘兴许还对其发憷,不敢乱埋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昨日路过大坑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坑里的确没什么死狗,不过具体还要等查探过后才知道。”
江采霜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官兵过来禀报,“坑底没有死狗。”
“那这条狗会去哪儿呢?总不能被人偷走了吧?”江采霜不解。
两人走过月洞门,燕安谨忽然低声开口:“若是狗吃了河豚内脏被毒死,而后……又有人烹煮狗肉而食,那他会不会中毒?”
江采霜停下脚步,思考他这番话,回答道:“应该是会的。河豚的毒性很强,烹煮过后也没办法消除。”
若是本就体弱,吃了被毒死的狗肉,也有很大可能中毒。
“你的意思是,余福保吃了那条野狗的肉?”江采霜很快就回过味来,明白他的意思。
燕安谨微微颔首,“不错。既然余孝生时常帮渔民捕鱼,那他应当懂得河豚毒性,不会轻易让孩子吃有毒的内脏。可若是换成狗肉,就不同了。”
“你说得对,他们又不知道那条狗是被毒死的,就算知道,没准抱着侥幸心理捡回去,觉得不会出问题呢。”
这样一来,逻辑上就说得通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余孝生家里,看见灶上有油星?那是不是炖煮狗肉留下来的?”
“很有可能。”
江采霜咂摸着这个猜想,顺着捋下去,很快又发现新的问题,“可还是说不通。余孝生家里炖了狗肉,可是他们夫妻俩都没事,说明他们都没吃。可一条狗那么大,一个孩子能把肉吃完吗?如果没吃完,剩下的狗肉去哪了?”
如果他们觉得狗肉能吃,自然不会舍得把剩下的狗肉丢弃。
如果他们认为狗肉有毒不能吃,那为何偏偏只让孩子吃了?看那日的情形,余孝生夫妻俩的悲伤绝望不像是装出来的。
总不可能是他们狠心害死自己唯一的孩子,根本找不到他们这样做的缘由。
“我们先查证,那条狗是不是被余孝生,或是他的家人捡了回去。等验证了这一点,再推想其余的细节也不迟。”
“好。”江采霜赞同道,“我让人找之前去过坑底的小孩,问问他们发现死狗的时候,余福保在不在场。”
命令吩咐下去,没过多久,就有人带着消息回来。
“那个小孩说,他们有五六个小孩都看到了那条死狗,其中也有余福保。”
江采霜忙问:“他们有没有人想将死狗捡回去?”
“没有。小孩说死狗有毒,他们没人敢碰。”
江采霜微诧,“他们怎么知道那条狗有毒?”
“几个小孩七嘴八舌地抢着说,那条狗嘴里吐黄沫,闻起来也很臭,似乎皮肉都变色了。”
这么看来,这条被毒死的狗,死状很是明显。
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这条狗不能碰,余孝生一个大人,怎么可能以为这条狗还能吃呢?
那他故意烹煮狗肉这件事,就显得十分奇怪了。
等官兵退下,花厅内只剩她和燕安谨。
江采霜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啜着茶水,狐疑道:“余孝生应该也能看出来,这条狗是被毒死的。那他就不应该烹煮狗肉才对……”
燕安谨抬头,笑看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处理公务。
“明知道有毒,还故意煮,他这是想毒死谁啊?”话一出口,江采霜就愣住了。
谁会故意烹煮有毒的食物?除非这人本来就是想下毒。
江采霜呆呆地坐在原地,眼里浮光掠动。
她忽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猛地站起身,“我知道了,余孝生烹煮狗肉就是为了害人!他本来想毒杀的另有其人,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害得他儿子身亡。所以他们家灶上才会有油星,所以他才始终不肯说,孩子在哪里能接触到河豚毒。”
县令几番盘问孩子吃了什么,余孝生都含含糊糊不愿说。
他分明早就猜到了!
只是因为他先有了害人之心,怕被查出来,所以才不敢明言。
“那余孝生想害的人,究竟是谁呢?”
这成了接下来最重要的问题。
“道长准备如何查?”
江采霜回身,见他还在伏案忙碌,“我派人去查查,余孝生都和谁有仇。不对,不用大费周章地派人盘查,找几个村民过来,一问便知。”
还是上次的老法子,江采霜领着人去鱼骨庙,假装在搜查。
没一会儿,就又引来一大堆围观的百姓。
小虎子“扑哧”一笑,“您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在钓鱼?刚放下鱼饵,就有一群百姓围了过来。”
江采霜踮脚回头看,许多村民揣着手,探头往里看的样子,像极了争着抢着咬钩的鱼儿。
“还真是。”
时间差不多了,江采霜随便叫了个大娘,走进鱼骨庙。
跟上次一样,先用鱼骨娘娘的威压震慑一番,而后才问起,余孝生最近跟谁有仇。
“孝生跟谁有仇?那肯定是王家,他们两家不是一直在争那片岗子的地?最后那片地给王家了,余家肯定不服。”
江采霜问道:“这不是几年前的事吗?两家现在有没有来往?”
“余孝生跟王家兄弟不来往,但是他媳妇儿有时候会回娘家,送送东西,帮娘家干干活。不过王家几个妯娌对她不太好,每次回去都要说两句难听话。”
“王家兄弟对王……”说到这里,江采霜惊觉,自己连王氏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余孝生的妻子,是余福保的娘。
江采霜问:“这个王氏女到底叫什么?”
“叫啥?谁知道叫啥,好像没名吧,都喊她‘王二娘’,她家就她一个女儿。”
“既然王家人对她不好,为什么王二娘还回去帮他们干活?”
“嗐,她一个外嫁女,没有娘家撑腰哪行?她嫂子嫁到王家了,那就是王家的人,就算对王二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她也得回去。”
江采霜大概明白,这些村民有很深的宗族观念,就算在同一个大家族里,地位尊卑也分得清清楚楚。
比如王二娘和余三娘,出嫁后在娘家就变成了“外人”,地位是没有儿媳妇高的。
问完这个大娘,江采霜又分别叫了几人进来。
“余孝生天天在外面晃,跟谁家媳妇勾搭不清,让人家夫家打了一顿。”
“他好赌,在外面欠过不少钱吧。”
“有时候也做点偷鸡摸狗的事,有一回让人抓住了……”
这一番盘问下来,余孝生的“仇人”还真不少。
小虎子难免有些头大,“这下怎么办?问出这么多仇人来,该从哪查起啊?”
江采霜在庙里来回踱步,思考一番,“我觉得不是这些人。”
“为什么?”
“如果是这些仇人,余孝生特意给他们送肉吃,不是很奇怪吗?这些人心中难免要起疑,回头谁家真出了事,一打听就知道,余孝生破天荒地来给他们送东西了。”
余孝生一看就是个奸诈滑头的人,如果要害这些人,会选择这么明显的办法吗?
小虎子点点头,“您说得有道理。”
“问了一圈下来,我认为,还是王家兄弟几个最有可能。有个大娘说,王二娘经常去王家送东西,帮哥哥弟弟干活,还会给他们送东西。如果余孝生让王二娘去送肉,王家兄弟应当不会起疑。”
“王二娘会害她的亲兄弟?”
“说不定余孝生骗了她呢,让她以为这肉是能吃的。”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我们现在就去王家看看。”
江采霜领着官兵一路去了王家,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村民,比官兵的人数还多。
敲门,王家大郎来开的门,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门扇拉开,站在门口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拥挤杂乱,摆满了柴火和杂物,几乎没个落脚的地方。这么小的院子还养着鸡,满地的鸡粪,黑黑白白铺了一地。
两个妇人蹲在满是鸡粪的地上洗衣裳,身上背着襁褓,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在玩闹。
一大家子人住在这么小的院子里,自然是拥挤不堪的。
“官府的人。”江采霜开门见山道,“你妹妹前两天有没有来给你们送东西?”
“送啥东西?没有!”王大郎蛮横道。
他也不管胡同里站着那么多官兵,反正他们家四个弟兄,凝成一条心,走到哪都不怕。
“王二娘当真没给你们送过东西?”
在洗衣裳的王家媳妇听见动静,背着孩子走了过来,正好听见江采霜的问话。
于是她甩了甩手上的水,不屑道:“她能送啥好东西?小气得不行,要她一根针都是要她的命。以前老婆子还在的时候,也没见她多孝顺。”
“她没给你们送来一碗肉?”
王家两个媳妇都凑了过来,妯娌对视了眼,撇撇嘴,“这都多少年了,就只有前两天给我们送来一碗肉,还不够一个人吃一块的。也不知道她家在哪买的坏肉,吃了就肚子疼,吐了一晌午。”
江采霜这才发现,王大郎脸色看起来的确不太好,呼气虚浮,背都直不起来。
那天他们来余家的时候,见过王家兄弟俩,同样也是脸色发黄,嘴唇灰白。
“要不是坏肉,人家舍得拿给你?”另一个妯娌嘲讽道。
“谁家不向着亲兄弟?她倒好,帮着她家那口子跟亲兄弟抢地,白眼狼一个!”
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谁不嫌事大地说了一句:“老大家的,你倒是向着你娘家,有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你看大牛关上门打不打你?”
王大牛狠狠瞪了自己媳妇一眼,后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害怕得脸皮子抖了抖,不再说话了。
江采霜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不欲在这里听他们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