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此,江采霜才一直没有动手拆掉鱼骨庙。
她怜惜团奴生来没有父母,好容易才得到余三娘的照顾,不忍心将她从这样的幸福中带走。
可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团奴害了人,就必须受到惩罚。
而这里的无辜孩童,也应该免除怨气影响,恢复神智。
团奴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眶也红了。
“我从前觉得你冥顽不灵,屡教不改,可是这段时日,我发现你并无害人之意。那日妖气外泄,也只是为了保护余三娘,对么?”
“只要拆了鱼骨庙,余三娘就能跟她的亲生女儿生活在一起。你当真要在阿宝儿身体里藏一辈子,夺走本属于阿宝儿的爱吗?”
团奴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半点音节,可她忍得肩膀都在颤抖。
江采霜不再开口,静静等着她想通。
许久,团奴紧攥着拳头,颤声说道:“只要你能拆了这座庙,还我爹娘自由,我便跟你回去。”
这座庙镇压着她的爹娘,可因为庙宇附近有道士设下的阵法,她的妖力根本无法加以破坏。
“好。”
江采霜亲自送阿宝儿回去,轻轻将她放到床上,依偎在余三娘身边。
之后,她和团奴一起来到鱼骨庙前。
江采霜催动灵力,红绳穿着铜钱自她袖中飞出。铜钱叮铃作响,将整座庙一圈圈缠了起来,包成一个巨大的红茧。
平静的夜里忽然狂风大作。
红绳缠着庙宇旋转,缠绕,伴着饱含怨气的嘶吼,红绳勒进墙壁间,将残存妖气的骸骨湮灭。
团奴眼中含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巨大的鱼身虚影浮现在鱼骨庙上空,是她多年未见,却依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母。
团奴怔然望向半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被牵动,不由得向前半步,喃喃道:“爹,娘……”
不知过了多久,庙宇轰然坍塌,鱼骨娘娘的神像支离破碎,化为湮粉。
整个鱼骨庙,在腾起的无边烟尘中,化作一片废墟。
被镇压于此的鱼精,终是得了解脱。
它们的怨气和诅咒,也将彻底不复存在。
团奴跪在地上,冲着坍塌的庙宇磕了三个头,送爹娘离开。
了却了这桩心事,团奴心中的执念已消,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看向江采霜,遵守承诺道:“我跟你走。”
随即化作一抹流光,缠在江采霜腕上,成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红绳,缠着一颗木质鱼雕。
第二日,村民发现鱼骨庙坍塌,吓得六神无主,惶恐万分。一个个地里的活都撂下了,各种传言传得沸沸扬扬。
见状,陈县令连忙让人散播传言,趁机教化村民,“就是因为大家的贪婪和凶狠,手足相残,不顾仁孝,才让鱼骨娘娘对大家失望,再也不保佑他们了。若想重新得到鱼骨娘娘的保佑,须得孝悌礼义,忠厚勤恳……”
江采霜最后去见了一次余三娘。
余家老宅院子里,余三娘正抱着阿宝儿喜极而泣。
“阿宝儿刚才喊娘了是不是?阿宝儿好了是不是?我的阿宝儿……”
阿宝儿依赖地靠在娘亲怀里,虽说不能一下子像同龄人那样明醒,但的确不似以前那么呆滞痴傻。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好奇地看着自家院子,再也没了之前覆在眼睛上的那层雾气。
只要再有些时间,余三娘耐心教养,阿宝儿慢慢就会跟同龄孩童一样。
看到这一幕,江采霜感觉到手腕间戴着的鱼木雕,散发出一阵热意。
此间事了,她也辞别了陈县令,和银风小虎子他们踏上归途。
江采霜去了清心庵,放出团奴,让她和董月娘见最后一面。
“团奴……”看到自己的徒儿,董月娘忙放下手中佛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将她抱进怀里,紧张地问道:“你这段时日去了哪儿?可有受委屈?”
“没有,”团奴摇摇头,“师父,我去了鱼骨庙。中元节那日,我偶然附身在一个痴傻的孩童身上……”
董月娘领着团奴坐下,听她细细讲述自己这段时日的见闻。
“余三娘待我很好,就像我的娘亲一般。这位白露道长替我解救了我的爹娘,她跟那些坏道士不一样,她是个好人。”
“那就好,你没受委屈就好。”董月娘悬了许多日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师父,我的心事已了,我这次来,是想同您告别。”
当初团奴一时激愤,满脑子充斥着被背叛的念头,怒而离开。去祥符县的这段时日,她头脑冷静下来,慢慢也想明白了。
世间善恶轮回,因缘果报,她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董月娘指尖微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团奴,你……”
团奴从蒲团上起身,来到董月娘面前跪下,“师父,多谢您当初不厌弃徒儿的出身,耐心教导徒儿读书知礼,分辨善恶。可是徒儿愚钝顽劣,还是酿下大错,这才致使今日因果缠身,积重难返,这是徒儿应得的报应。”
董月娘眼眶登时红了,欲扶她起来,“你先起来。”
团奴却摇了摇头,不肯起身,“当初我不该冲动行事,不该残害无辜。您教我积德行善,我却不听您的嘱托,辜负了您的教诲。”
要是那个时候,她不那么一意孤行就好了。
只可惜,人已被她吞入腹中,再无回头路。
董月娘面上泪水滚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一念之差,才酿成大错……是我没能教好你,若是我能早些发现,及时制止,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父,这怎么能怪您呢?怪只怪我自己愚笨自大,才有了今天。”
“如今的我作恶多端,早已没有颜面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可我还是想在临走前,再见师父一面,再叫您一声‘师父’。”
团奴抬起头,眼睛湿红地望向董月娘,“师父,徒儿戾气缠身,罪孽深重,从今往后恐不能在您身边侍奉了。”
她膝行后退,朝着董月娘连磕三个头。
董月娘颤抖着起身,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叫着小徒弟的名字,“团奴,团奴……”
团奴满脸泪水,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语声恳切道:“往后徒儿不在您身边,还望师父身康体健,如意百岁。若有来生,徒儿还愿拜您为师。”
“若有来世,我也愿再做你的师父。”董月娘抱住她,泣不成声,“这次是师父没有教好你,下一次……下一次师父定不会再让你步入歧途。”
江采霜有些不忍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微蜷,鼻尖也涌上酸涩。
团奴并非残虐嗜杀的妖怪,她本心是好的,一心想为师父报仇,却因涉世不够,做事冲动欠缺考虑,最终酿成恶果。
她害了太多无辜人的性命,终是不能继续留在这世上了……
团奴早已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心中一片坦然,并无多少惧怕。
她同董月娘分开,乖巧地盘腿坐在院中。迎着阳光,明亮的眼中毫无戾气,面带浅笑,像个寻常的凡人女孩儿。
董月娘远远看着,藏在袖中的手不停颤抖。
团奴笑意盈盈地看向江采霜,无惧无畏道:“道长,动手吧。”
话音刚落,董月娘脸上的泪水便无声滚下。
江采霜施法,团奴周身被笼罩在一片温和的白光中。
团奴的身影越来越淡,在消散的前一刻,她微笑着看向董月娘,最后用口型说了句:“师父,来生再会。”
两根红色的发绳翩翩飘落在地,水盆中多了一尾未开灵智的小鱼,好奇地游来游去。
董月娘呜咽着掩唇,哭声渐渐压抑不住,悔痛难当。
在废去团奴法力的时候,江采霜同样“看”到了团奴的一生。
人间热闹的夜市上,一对容貌普通的夫妇,一左一右牵着女孩儿的手走在街巷间。
华灯初上,漂亮的女孩儿坐在父亲臂弯,吃着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母亲从摊位上买来红色发绳,温柔笑着为她绑头发。
……
第49章 第 49 章
◎在下的媚术,道长觉得如何?(完)◎
江采霜收起灵力, 安慰道:“我会送团奴到明心寺的放生池。你放心,她在那里很安全,若是哪日造化到了, 便可重新修得灵智。”
只是……她会忘却前尘往事, 一切从头开始。
董月娘抹去脸上的泪, 向江采霜道谢,“多谢道长仁心仁德,留了团奴一命。”
江采霜心生感慨, “你不必谢我, 团奴并非恶人,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在放生池中聆听佛音教诲, 早晚有一天, 还会回来的。”
从清心庵离开,江采霜这才回府。
她回到府上,听说燕安谨在书房, 便直奔书房而去。
上次书房在她与团奴的斗法中坍塌, 过去这么些时日, 还没有完全修缮好, 便暂时挪用了旁边的厢房作为书房。
刚走上竹木小桥,便听见房内传来激动的说话声,似乎有人在言辞恳切地劝说。
“殿下, 您为何要插手官员任免之事?官家本就忌惮您在军中的威望, 最防备的就是朋党之争, 您此番上折子插手开封府官员……”
听到这里,江采霜停下脚步。
她在书房外等了约莫半刻钟, 听来客苦口婆心地劝解了半天。
燕安谨嗓音低, 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没多久, 书房中走出几位胡子花白的老臣,远远向江采霜行礼,随后一起离开。
江采霜三两步跑向书房,刚扶着门框跳进去,一眼看到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的燕安谨。
他听见声响,松开揉着眉心的手,挑眉浅笑,“道长回来了。”
江采霜进了屋,“咦”了一声,“你闭着眼睛,怎么知道是我?”
燕安谨面上笑意更浓,“在下与道长心有灵犀。”
“胡说。”江采霜轻哼一声,来到他桌前。
她手撑着桌角,轻巧地翻身坐了上去。
燕安谨掀开眼睫,长眸噙着温柔的笑意,“道长这一路可辛苦?”
“还行,我刚从清心庵回来。”
江采霜赶回得急,正觉得口渴,看见他面前摆着一杯徘徊花茶,想也不想地拿了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入口温热甘甜,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唇舌间。
喝完,江采霜将空茶盏放到桌上,燕安谨神态自若地帮她满上。
敛袖倒茶的时候,听他温声开口:“鱼精的事,可是已经解决了?”
江采霜正要点头,眨了眨眼睛,故意问他:“你说的是哪条鱼精的事?”
燕安谨神色云淡风轻,“自然是他们一家三口。”
茶壶轻轻搁回原处。
江采霜狐疑地盯着他看,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道长为何如此看我?”燕安谨轻声道。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算命的本事。”
不然怎么她做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甚至刚好在恰当的时候,给她在香袋夹层留了张字条,促使她下定决心做出了结。
这是单纯的巧合,还是……
燕安谨乌浓的眼睫半阖,笑意愉悦,“在下没有什么算命的本事,只是与道长相处久了,互相了解而已。”
“在祥符县县衙的时候,我每天回去都会跟你说我的动向,你仅凭这些就推断出,我早已发现了团奴的身份?”
余三娘母子俩被李秀围堵那天,江采霜隐约猜到团奴藏身在阿宝儿身体里。
可是这件事,她并没有和燕安谨说,他是如何猜得这么准的?
燕安谨语声慢条斯理地道:“道长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自然不难猜出。”
江采霜挠了挠脸颊,将信将疑。
“对了,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听见你们在书房中起了争执?”
燕安谨轻飘飘地将此事带过,“不算争执,只是诸位大人与我意见不合,讨论了几句。”
“是不是因为……”江采霜纠结地咬了咬下唇,“我在县衙跟你说的那些话?”
她不懂官场的事,仅凭满腔意气,一听说开封府许多官员捧高踩低,对百姓死活不闻不问,便想着要将他们一个个全部拉下马。
这件事她做不来,只能请他帮忙。
可是听方才那些老臣的意思,燕安谨此举似乎惹了官家猜忌,兴许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不是什么大事。”
江采霜手扶着桌面,紧张地倾身,“会不会让你有危险?”
她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身子向前倾倒,几乎跟燕安谨鼻尖对着鼻尖。
燕安谨眸底光亮划过,语气仍旧轻松懒淡,透着漫不经心,“道长难道忘了,在下可是狐妖,城府最深重,又最是狡猾,哪儿这么好对付?”
他说的这几个词,恰好是江采霜平日里在心中骂他的话。
于是江采霜身子往后退了半寸,快速眨了眨眼,神情略带不自然,“那就好。”
有他这句话,她放心了不少。
这只狐狸如此老谋深算,还实力卓然,应是没那么好对付的。
江采霜扁了扁嘴,不忘叮嘱:“你注意分寸,不要惹祸上身了。”
燕安谨挑眼看过来,嗓音低磁含笑,听起来很是愉悦,“道长是在担心我?”
江采霜小脸一热,忙反驳道:“才不是!我只是怕被你连累!”
她语速太快,又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燕安谨狭长的眼尾勾起笑,看破不语。
江采霜绷着小脸,局促道:“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在下自会谨慎行事。”燕安谨颔首应下。
江采霜坐在桌上,小腿在半空中轻轻荡了荡,“再过几日正是吉日,我要在那日将团奴放生到明心寺。”
她瞥了他一眼,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燕安谨心如明镜,清了清嗓子,嗓音轻缓地问道:“在下同道长一起去?”
江采霜荡来荡去的小腿停了片刻,她别过脸,别扭开口:“你若是想去,也不是不能带上你。”
语气仿佛多么不情愿似的,可耳朵尖却悄然泛起红,和发鬓间的粉玉珠花相映。
燕安谨执起茶盏轻啜一口,羽睫垂下,遮住眸中笑意。
夜里入睡时,江采霜身体舒展地躺在大床上,舒服得来回打滚。
“还是家里的床舒服。”
这几日她睡过客栈,也睡过县衙,同样睡得香沉,但总觉得少了什么。
直到躺回这张床上,她才觉得整副身心都放松下来。
刚沐浴完出来的燕安谨,刚好将这句话听入耳中。
江采霜见他出来,摆摆手招他过来,“你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