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方从筐里拿出一个糖酥小饼,翻来覆去地瞧,“现如今长大了,能买得起油酥和糖,便用这些新做了槐叶月团。好吃是好吃,可是……”
“可是什么?”江采霜正听得入神,闻言忍不住追问道。
罗方摇摇头,咽下喉间酸涩,“没什么。”
他这般欲言又止,落在众人耳中,自是一番难言的凄苦无奈。
吃完了饭,另派出两个人去马厩换班,接替之前的人看马。
林越梁武睡堂屋,江采霜和燕安谨宿在一间厢房,剩下的人住隔壁厢房的通铺。
梁武舒展着筋骨,边朝屋里走,边嘟囔道:“真是上年纪了,一喝酒就困。”
他刚要进堂屋右边的屋子,罗方犹犹豫豫地叫住他,“梁大哥。”
刚才吃饭的时候,罗方看起来就心事重重的模样。
对于他会突然叫住自己,梁武毫不意外。
“咋了?”
罗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你们真要去青州?”
“对啊,去青州青城山,听说过吗?”
“听说过听说过,”罗方连连点头,“山上有个道观,住着好几位小神仙呢。”
梁武转了转脖子,等着他的后话。
“梁大哥,你们到了青州,能不能替我回我家看看?”
“行啊,你家住在哪儿?”
罗方正要回答,外面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罗方惊得一个激灵,及时止住话头,“我去看看。”
还不等梁武反应过来,他就脚步匆匆地离开堂屋,去院子里开门了。
他站在院门口,跟来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很快,两人一同进来,走到堂屋门口。
烛光映照下,梁武认出这人就是给他们指路的那个刀疤脸。
罗方冷汗涔涔,介绍道:“这,这是我同乡大哥。”
刀疤脸语气冷硬,透着不容置喙,“我家里来了亲戚,住不下了,来你家住一晚上。”
“好,那我跟我大哥……挤一挤,住一间吧。”
罗方与那刀疤脸走向左边房屋,进去之前,刀疤脸还回头看了眼梁武。
梁武佯装不知,打着哈欠回屋。
而另一边,江采霜正站在厢房门口漱口,凑巧看到罗方带着一个人去了堂屋。
她正要收回视线回屋,余光却瞥见槐花树下一抹白。
通体洁白的小毛团趴在树根上,长长的耳朵垂在脸颊边,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颤巍巍的,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
江采霜察觉到它身上熟悉的气息,诧异极了,“惊葵?”
这不是师父曾经救下的那只小兔精吗?
它怎么会在这里?
明月高悬,垂耳的小兔精睡得香甜。
江采霜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它。
走到它栖息的那条树根前,她身体一弯,朝它抓去。
惊葵抖了抖身上的毛,消失不见。
树根上只留下一簇淡黄的槐花,随风飘扬而起,江采霜下意识伸出手,槐花却从她指缝中穿过,落进了花堆里,不见踪迹。
“惊葵?你去哪儿了?”江采霜手掌贴在唇边,小声喊道。
可她四处找寻,还是没找到这只小兔精的藏身之处。
惊葵的法力没有攻击性,但它惯会化形,花鸟虫鱼就没有它变不成的。
除非它自己现身,否则江采霜还真找不到它。
江采霜本要转身回房间,一抬眼,瞥见这株生长在墙里的槐树,她眉眼间拢起淡淡的好奇,近前两步,手心贴上崎岖的树干。
这棵古槐高大参天,枝繁叶茂,看上去已有了不少年头,也不知有没有生出树魄。
若是生了树魄,成了精怪,兴许还不好对付。
江采霜身披月色回到屋中。
燕安谨正站在烛台前看信,听见声响回过身,关心问道:“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惊葵了,它是我师父偶然救下的小兔精,我师父见它修行不易,心性纯善,便将它养在身边。可它从来没离开过青城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江采霜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
“难道师父也在这里?”江采霜心里刚升起这个猜测,转瞬间便被否定了,“不对,师父若是出关了,为何不回信给我?”
燕安谨缓步走到她身边,温热手掌搭在她肩头,“道长担心什么?”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只是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心里没底。”
“先别急,道长想一想,”燕安谨语调慢条斯理地开解,“若是真的出了事,惊葵怎会如此悠闲地出现在你面前?”
燕安谨的嗓音如冰泉溪涧,清冽柔和,很好地抚平了江采霜内心的不安,让她因紧张而慌乱的心神重新安定下来。
要是师父需要帮助,惊葵遇到她,肯定会着急地扑上来求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你说得有道理,要是师父遇到危险,惊葵不会悠哉地趴在树根上睡觉。”江采霜心头稍松,“是我太紧张了。”
“道长无须过多忧虑。清风真人修为高深,这里的事,想必他自有安排。”
“嗯,我应该相信师父。”江采霜点点头,喝了杯温凉的桂花茶,转而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刚才进来的时候,似乎瞧见他在看一封信。
燕安谨将指尖夹着的信纸递给她。
江采霜展开信笺,先看了后一页的落款,“咦?是陈县令写的?”
“嗯。”
江采霜放下茶盏,起身来到窗边,借着窗外明亮的月辉看信,“信上说……他已经调任到开封府了,多谢世子的赏识,还说……”
信里还提起一件小事,说是余家老头没挨到中秋,前几日就过世了。
过世之前,他把余及和余三娘叫到床前,把家里的宅基地和田地都给了余及,余三娘什么都没落着。
她那样尽心尽力,不嫌脏累地在床前侍疾,操持一家子的吃喝,最后连一间容身的屋子都没给她留。
陈县令感念余三娘的孝心和护子之心难得,怕自己离开县衙后,她和阿宝儿母女俩受前夫的骚扰,便问她愿不愿意去汴京,跟在他身边当个厨娘。
余三娘早已没了安身之所,便毅然离开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跟着陈县令一起去新地方上任。
“余三娘跟在陈县令身边,能有个稳定长久的活计,往后就不用杀鱼了,说不定还能帮阿宝儿得到识字读书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对于余三娘来说,这已经算是比较不错的结局了。
只是一想到那只知死读书的余及,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连亲爹重病在床也不见他回家看几次,却能继承家里的所有宅院田地,江采霜胸口便仿佛堵了一根刺,梗在心头。
[1]《渔歌子·霅溪湾里钓鱼翁》,唐·张志和
[2]槐叶水和面的做法,来源于杜甫《槐叶冷淘》
第52章 第 52 章
◎道长让我靠一会儿◎
江采霜对着手中的信纸发呆, 一晃神,信纸被身后人扬手抽走。
她反应慢半拍地眨了眨眼,正想回头看, 燕安谨却已经走到窗边, 抬手阖上窗牖。
“怎么了?”江采霜疑惑问道。
燕安谨温声提醒:“道长, 该休息了。”
时辰不早了,江采霜的确有些困倦。
“好吧。”
她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朝着床榻走去。
夤夜时分, 整个南柯镇陷入寂静, 连村镇常有的鸡鸣狗叫声都听不见分毫。
一行人下榻的小院,早已熄灭烛火, 静悄悄一片。
而在院外, 却有一伙人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一共几头羊?”
“十头。马厩两个,堂屋两个,剩下的都住在厢房。”
“一会儿你们三个去马厩, 把看守的人杀了, 马匹留着。方才我看过了, 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能卖上价钱。你们几个去堂屋,把那个黑脸汉子和白脸瘦子处理了,剩下的都跟我走。”
“是!”
小院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正是后来留宿的刀疤脸。
那伙人借着夜色的掩盖, 悄悄潜入院中, 另有三人顺着小巷去了后面的马厩。
堂屋门没拴,两个人持刀推开半掩的门, 摸黑进了堂屋右边的房间。里面住着他们口中的黑脸汉子, 和一个白脸瘦子。
刀疤脸带着剩下的人, 包围了院中的两间厢房,守好门窗。
等了半天,去堂屋的人还没回来。
“堂屋的人怎么还没出来?”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出事了吧?”
“不可能,他们吸了毒香,这会儿肯定睡得死沉,只有被宰的份儿!”
与此同时,厢房屋中。
他们以为熟睡的人,都精神抖擞地靠在门窗边站着,蓄势待发。
隔壁厢房内,有了燕安谨之前的提醒,江采霜自然不敢睡得太沉,刚有人靠近房间她就醒了。
江采霜正要推醒燕安谨,手一伸过去,却扑了个空。
人呢?
她的手在床外侧摸了摸,摸到一团毛茸茸的大尾巴。
江采霜蹭一下坐起身,拎着狐狸后颈,将它拎起来晃了晃,用气声喊道:“快醒醒,外面出事了。”
狐狸尾巴动了动,从她颈间扫过。
之后,换了个姿势赖在她怀里,睡得雷打不动。
不管江采霜怎么晃它,怎么揉它,它都毫无反应,团成一团睡得死沉,气息悠远绵长。
“懒死你算了。”江采霜无奈,只好把狐狸往怀里一揣,穿鞋下了床。
她趴在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门外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根本瞒不过她的耳朵。
“刘三马六怎么还不出来?不会真出事了吧?”
“要不然我过去瞧瞧?”
“先不管了,我们先把这里的人处理了再说。都给我上!”
“好!”
一行人正要持刀来撬门,就在这时,两扇厢房的门同时从里面拉开。
突如其来的开门,吓得这群强盗后退两步,心中升起不安的预感。
江采霜看向右边的银风小虎子等人,对他们点点头。
小虎子低喝一声:“动手!”
事已至此,刀疤脸也顾不得许多,狠狠咬牙,“跟我上!”
悬镜司一干人等跳入院中,拔刀应战。
双方人马打斗,江采霜也加入战局,趁乱踹了几脚。
虽说对方人数是他们的三倍还多,但都是出身草莽的汉子,哪有机会学什么武艺?凭借的只不过是一把子力气罢了。
悬镜司人数少,但各个都是武艺高强,身经百战的高手,对付一群强盗自然不在话下。
院子里的刀光剑影只持续了不到半刻钟,所有强盗皆被打掉武器,束手就擒。
小虎子拿了绳子,让人把这些强盗绑成了一串。
林越梁武这时候才姗姗来迟,两人丢出两具尸体,正是刚才派去偷袭他们的刘三马六。
月光下,刘三马六两人的尸体倒在台阶上,神色狰狞,死不瞑目。脖子豁开好大一个口子,血迹汩汩流出,浸透了石阶上的苔藓。
一众做惯了打家劫舍行当的强盗,都被这一幕吓得不轻。
“说!你们想干什么?”小虎子拔出佩剑,架在为首的刀疤脸脖子上。
刀疤脸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是什么过路商人。能有这般身手,要么是军队中人,要么就是朝堂贵人的随从。
这回是踢到铁板了。
刀疤脸轻蔑地哼了一声,“既然落到朝廷手里,我胡谋认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林越走下台阶,“这还用问?一个个身手笨拙,头脑简单,不过就是一群山间草寇罢了。”
刀疤脸神色铁青,阴狠地瞪向他。
林越并未将他的表现放在心上,转而问道:“马厩那边的人解决了吗?”
“都解决了。”
这群人胆子还真大,竟然连悬镜司都敢算计,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越扫了一眼,并未看到自家主子的身影。
他心存疑惑,却没有当场提出来,而是吩咐梁武:“不管你的罗兄弟了?”
梁武脸色不太好看,转身回屋,将躺在床上装睡的罗方抓了出来。
罗方瘦弱的身子抖如筛糠,战战兢兢道:“梁大哥,这、这是怎么了?”
“还敢装傻?这些人不是你引来的?”梁武怒目而视,手指从这群强盗脸上一一指过去。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刀疤脸前面,“这不是你口中的大哥?”
罗方吓得猛然一颤,额头冷汗直冒,“我,我也不知道他竟然会做这种勾当。”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这灯笼不是你挂的?”
梁武从树上拽下灯笼,用力踢了一脚,正好让灯笼滚到罗方脚边。
灯笼被踢散,竹篾四分五裂,露出里面一截短粗蜡烛,还有蜡烛后面藏着的一块燃过的香。
罗方假借带他们去院中赏月为由,故意将毒香藏在灯笼里,还将灯笼挂在上风口,好让他们毫无察觉地中毒,再和这些强盗合谋,趁机将他们害死。
真是其心可诛!
梁武气得胡子发抖,“亏我还拿你当兄弟看待,一心想帮你除去仇人,助你和家人团聚。没想到你竟然跟这些人合起伙来害我。”
罗方惭愧地低下头,苦涩开口:“我知道梁大哥好意,我也不想害你,只是形势所逼,不得已才……”
梁武自然不为所动,“哼,老子抓过的贼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各个都说身不得已。”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早已没了家人,只剩我自己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又何必苦寻借口来脱罪?”
“你此话何意?”梁武横眉。
昨夜不是他亲口说的,他家人都在青州?怎么会没有家人?
“自从我被鲁吉明从青州赶出来,便一直托我一位同乡替我捎信,我赚来的银子也托他一并带回。就这样过去了两年,直到去岁中秋,我想念我娘做的槐叶饼,便去找那位同乡,想让他再帮我捎个口信。”
“我找到他家里,却正好听见他喝醉了酒,与旁人大肆吹嘘。从他口中,我这才得知……在我被赶出青州之后没多久,鲁吉明让人放了一把火,将我的亲娘,弟弟妹妹全都、全都烧死了。”说到此处,罗方的声音也染上几分哽咽。
罗方攥紧拳头,“我那同乡只是为了骗取我的银钱,所以才迟迟未将此事告诉我。若是他早些同我说,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回到家乡,为我死去的家人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