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不符合孕妇的敏捷下了车,边挥手边飞速离开,只想赶紧躺平睡觉。
池遂宁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看了眼手表上的日期,8月17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分居两地也就罢了,竟然连告别都如此潦草。
忽然玻璃响了两下,一抬头,是姚牧羊一双带着星光的小鹿眼,无辜地朝他眨了两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车窗摇下:“怎么回来了?”
姚牧羊含羞带怯,手指在窗框上敲敲打打:“那个,池总……”
“嗯?”他缓了语气,带着鼓励的意味。
她眼睛忽闪:“你家是哪栋楼来着?”
池遂宁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姚牧羊见他不悦,手里比比画画地解释:“我只记得是七楼,但记不清从哪个电梯上去了。我实在不想一个一个刷门卡试了,要不您给我指条明路?”
公寓是电梯直接入户,但地下车库是公用的,她看着从A到K的十几个入口,完全没有头绪。
“退后。”池遂宁的声音不近人情。
“就不能看在在我是孕妇的份上?”
车窗缓缓升起,阻隔了交流通道。
姚牧羊只得退后两步,嘴里骂骂咧咧,把郑智经济学里有关资本主义丑恶嘴脸的文字背了一个遍。
正背到资本家通过提高劳动强度来榨取劳动者剩余价值,车门开了,池遂宁迈着逆天长腿朝F座走去。
姚牧羊赶紧跟上,在电梯口拍了个照。
蒂森克虏伯不锈钢材质的电梯门光洁得像镜子,映出两人并排的身影,她穿着平底鞋,头顶刚好到他的肩膀,红裙配西服,十分和谐。
池遂宁低头瞄了一眼,照片里的两人面目模糊,拧眉道:“你是不是摄像头方向反了?”
不过,倒别有一番意境。
姚牧羊充耳不闻,打开照片编辑功能,把下半部分的人像裁去,留下上方的“通向F座”的标识,开心道:“这样就不怕忘记了。”
池遂宁按电梯的手收了回来:“七楼,你自己上去吧。”
“拜拜!”
姚牧羊头也没抬,把裁好的照片放进了收藏夹,收藏夹名【地标】。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赵小山的航班早已起飞,姚牧羊打电话过去,提示对方已关机。
她登上航空公司官网,确认累积里程已到账,却还是不能放心,于是打车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查看。
门上用胶带严严实实贴着四张A4纸,写了四个红色的大字——忘恩负义,想是废了一整管口红。
姚牧羊拿出拆快递的劲儿把纸撕下来,然后掏出钥匙开门,才发现锁被换了。她这才长舒一口气。
到了周日那天,窝在公寓里苦读了两天《审计》的姚牧羊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按照赵小山的性子,如果要走,直接把锁眼儿堵上岂非比换锁更加省钱省力?
正要打电话求证,忽然黄微粒发来了消息:【你猜我在学校看见了谁?】
姚牧羊有种不祥的预感:【谁?】
【你老公!】
池遂宁是否返校,她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他那天刚说了自己没空参加校庆,今天又出尔反尔,难免信誉在自己这里打了折扣。
【那祝他玩得开心。】
她切出聊天画面,拨通了赵小山的电话,响到第十二声她才接起:“干嘛呀,池太?”
“你在哪?”
“打牌呢,这把都听牌了,有事以后再说。”
姚牧羊缜密追问:“这把你胡哪张牌?”
赵小山稍一犹豫的空档,听筒里传来嘈杂广播声,依稀能听见几个字“博学,求知,明理,精工”,正是理工大学的校训。
“你在我母校打麻将?”
赵小山见瞒不下去,干脆高了声:“你不是总嫌我不知道你上几年级,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京城,这不就来看看。”
过期的关心一文不值,姚牧羊知道,她去理工大学,定然不是为了怀念女儿的青葱岁月,而是为了别的——池遂宁的百科信息一搜即得,她那日碰了个钉子,定然不甘心。
上回他俩碰面,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到现在还有债没还完,若是这次再见,后果不堪设想。
她装作若无其事:“不怎么,听说今天校庆,学校发免费盒饭,里面有大鸡腿,你远道辛苦,记得多吃两份。”
然后飞速挂了电话,打车往学校赶去。
校园里十分热闹,她从门口领了校友返校日的指引小册子,然后匆匆朝举行典礼的报告厅走去。
毕业三年,这是姚牧羊第一次回理工大。
她在这的时光不好也不坏,成绩不差,朋友不多,学了一些早就忘光的知识,谈了一段几近笑话的恋爱,懂得了一些她宁愿永远不懂的道理。
她向来路痴,但学校里总共就几条路,她走了太多遍,早就烂熟于心。路过求知楼时,忽然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是黄微粒。
“不是信誓旦旦说不来吗?咱们班同学要去看陈教授,一起去吧!”
姚牧羊摆摆手,问道:“你见到我妈了吗?就是一个年纪像老师、打扮像大学生的女的,长得和我差不多。”
黄微粒揪了揪她的卡通T恤下摆:“我倒是见到一个穿得像大学生的孕妇,我昨天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服呢?池总衣冠楚楚地坐在贵宾席,他夫人却像个下楼拿外卖的大一女生,大二的都比你精致。”
姚牧羊心还穿着睡觉时的纯棉短袖,出门时匆匆套了个牛仔裤,可现在不是顾及形象的时候:“我怕我妈要找池遂宁闹事,得去把她找到,你要是看见她立刻给我打电话。”
黄微粒拉住她:“校园这么大,你这样岂不是大海捞针?不如去找池总守株待兔。”
姚牧羊犹豫了一下:“算了,我不想见他。”
“我之前看见许澍和池总在一起,要不问问他?”
“千万别,我更不想见他。”
她掐住眉心,想了一想:“你用你的手机给我妈打个电话,听听有什么线索。”
黄微粒会意,拨通电话,清了清嗓子:“赵女士您好,我是商业银行的客户经理,关于您在我行开立的基金账户,想跟您核实几个问题。”
赵小山十分不耐烦:“你是谁?怎么不是小张给我打电话?”
“她没跟您说吗?她休假了,我是她的领导,零售部主管李丝丝。赵姐,这关系到您的资金安全,就占用您几分钟时间。”
“那你快说。”
姚牧羊附耳上去,听见电话那边一片嘈杂,似乎还有人在维持秩序,让大家不要插队。
她灵光一闪,伸手挂掉了黄微粒的电话。
“干嘛?我推销基金正起劲儿呢,阿姨马上就要申购了。”
“你知不知道在哪里发盒饭?”
黄微粒指了指博学楼小广场:“我得去陈教授那了,电话联系。”
上次见到小广场上如此人山人海,还是校园歌手大赛的时候。姚牧羊小心翼翼爬上长椅,登高望远,很快锁定了赵小山的身影。
她一身BM风,露着纤腰长腿,和跟风的大学生并无二致,唯独脸上多了一副巨大的墨镜,用来遮住眼角的纹路,却是欲盖弥彰。
“赵女士,我万万没想到,有免费的饭,你是真吃啊。”
赵小山从墨镜后面露出浓密的假睫毛和半双眼睛:“谁知道一个校庆典礼要这么久,从早上到中午都没结束,我又进不去礼堂,只能在校园里瞎逛,饿死个人了。”
姚牧羊叹口气:“走吧,我请你出去吃,火锅还是炒菜?”
赵小山不乐意:“我是来见女婿的,吃席也要他请。”
“他没空,今天不来。”
赵小山冷笑:“骗人精,你们学校论坛上提前三天就讨论得沸沸扬扬,说池遂宁要来。”
“你怎么知道论坛上讨论什么?”
理工大学的论坛只有内网能上,她也只在选课的时候登录过几次,探查哪个老师给分宽松不查考勤。连智能手机都用不明白的赵小山,竟然能追踪到这里,简直可怕。
赵小山撇嘴:“这点情报能力都没有,还穿得像块青砖瓦砾,真不知道你怎么钓上的金龟婿。我看你钓上来也留不住,趁早撒手吧,省得被人骗。”
姚牧羊望天:“就没打算留,连你都留不住男人,何况我呢?”
赵小山刚才一脸嫌弃,这会儿又恨铁不成钢起来:“怎么留不住?你们不是都有孩子了吗?”
姚牧羊哈哈一笑:“你不是也有孩子吗?管用吗?你别上赶着认亲戚了,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他的挡箭牌,他是我的精子库,互相利用,过阵子就一拍两散。”
赵小山一呆,忽然抽噎起来:“你可真会戳我肺管子。你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也体面,干嘛非走我的老路?你知不知道单亲妈妈有多难?”
“行了,人来人往的,注意形象。”
赵小山最重形象,揩了揩鼻子,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做戏做全套,戒指戴好,别让臭男人抓住你的错处。”
姚牧羊从善如流地接过指环,正要往手上套,忽然停住了。
她的手指在戒指内侧摸到一串凹凸不平的痕迹,对光一看,是一串数字,准确地说,是一个日期。
第18章
2016.06.21,一个姚牧羊记忆犹新的日期。
她问赵小山:“这个戒指你从哪拿的?”
“门口放钥匙的托盘里。”
“确定没拿错?”
“你当我是傻子?”
可是,池遂宁在商场随便买的对戒,怎么会刻着她和许澍的纪念日?
2016年6月21日,夏至,理工大学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她和许澍第一次相遇。
那年她大一,学生会干事黄微粒沉迷约会,央求室友姚牧羊替自己去毕业典礼帮忙,并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拷了一段舒缓大气的背景音乐。
她的任务很简单也很枯燥,就是在每位重要人物上台讲话前的那几十秒,把这段音乐放出来。
她枯坐在后台,每捕捉到主持人一句“有请某某某上台”,就机械地按下播放键。音乐播放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却出了岔子。
她原本给播放器设定了单曲循环,可不知什么时候触动鼠标滚轮,变成了随机播放。偏偏她的播放列表里,除了这一首,全是死亡重金属。
嘶吼声从音响里传出,震撼了整个报告厅。观众席先是鸦雀无声,然后窃窃私语,最后是哄堂大笑。
那一刻她懂了,死亡重金属的死亡和社会性死亡的死亡,是一个死亡。不过社死的不是后台的自己,而是演讲台上的倒霉鬼。
愣了足足五秒,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想关掉音响。怪就怪学校花大价钱置办的调音台太过高级,她摆弄了半天,非但没关掉,还调大了音量。然而音量再大,也盖不过外面的哄笑声。
那个倒霉鬼带着专属BGM在台上站了足足三分钟,愤怒的学生会主席亲自冲进后台,一把扯掉了电源线,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
然后很快掀起了新篇章。
控制室先后来了几波人,个个眉头紧锁气势汹汹,问她是谁,从哪里来的,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想报复社会。
她从头到尾就一句话——“我是经管学院会计专业2015级姚牧羊。”
最后一个来的是许澍,他没问她是谁,反而称赞她的歌单挺有个性。
她抬了抬眼,又低下去,嘴里还是那句干巴巴的自我介绍。
“我叫许澍,2014级,是你的直系学长。黄微粒呢?这事儿我原本安排给她的。”
他是第一个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人。
学生会主席在一旁听得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她闲扯?刚才那位可是校长钦点的荣誉毕业生,已经直博了,跟的可是李院士。他还要在学校待好几年,听说他脾气不好,得罪了他咱们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姚牧羊是吧?你去给学长赔礼道歉,不管用什么方法,他原谅你了,这事儿就算过了,不然你以后在学校是混不下去了!”
姚牧羊一点没犹豫:“他在哪?我现在就去。”
许澍拉住她:“他现在肯定正在气头上,等等不迟。她就是一个临时顶替的大一新生,把责任栽到她头上,学长只会更生气。还是我去吧。”
姚牧羊并不领情:“是我放错了音乐,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澍笑了:“或许,你可以试试接受我的好意。”
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或许可以试一试躲在别人递来的伞下,不再一个人面对所有天气。
姚牧羊看着手里的戒指发怔,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小山起了急:“你莫不是怀疑我掉包了你的戒指?连个钻都没有,硬得不像铂金,估计是K金,你送给我我还看不上呢!”
姚牧羊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连忙把戒指收进掌心,皱眉道:“许澍,你也来领盒饭?”
许澍原本满面春风,闻言立刻黑了脸:“我怎会和你一样,参加校友会,不和校友好好社交,倒在这里吃免费午餐。”
姚牧羊指了指身边的赵小山:“我这不是正在社交吗?”
许澍把她拉到一旁:“你和在校生浪费什么时间?她肯定是为了混六大的实习,才和你套近乎。”
赵小山听得心花怒放,姚牧羊却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我和年轻人有共同语言。”
许澍清了清嗓子:“别贫了,我告诉你,池总现在在宴会厅参加典礼。”
姚牧羊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短地“哦”了一声。
许澍神情倨傲:“等典礼结束,我可以帮你引见,但你不能透露咱俩之间的关系。”
看来黄微粒猜错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和池遂宁的事。她微微一笑:“不必,谢谢,慢走,不送。”
许澍被下了逐客令,觉得下不来台:“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池总和你们事务所合伙人关系很好,只要他一句话,你升职挑项目都水到渠成。你成天和黄微粒在一起,怎么就不知道利用资源?大学时你长相成绩都不比她差,可看看现在,你穿得比大学生还寒酸,人家已经傍上了大树,简直是天差地别。”
姚牧羊把额边碎发捋到耳后:“咱俩熟吗?你说这些,交浅言深了吧。”
“姚牧羊,接受别人的好意就这么难吗?我帮你,完全没有炫耀我过得比你好的意思,你不用这么敏感。”
姚牧羊攥紧了掌心的指环:“许澍,六年前我接受过你的好意,我很感谢,也很后悔。你现在光鲜亮丽,我嫉妒到心理扭曲,满意了吗?满意就走吧。”
许澍被她的态度激怒:“你说的是毕业典礼你放错音乐那次?实话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善意,是抓住机遇。只有没能力的人才害怕承担责任,而且你一个大一新生,想承担责任还不够格。若非那次我主动担下来,学生会主席不会对我心存感激,我也不会和池总结下善缘,得到他的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