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棠声音轻缓:“无事,天色不早了,你先睡下吧,我不过想起一桩事来,与初一说几句话就也要歇了。”
一刻看着似乎都没有不对,去厄又在夜里看了几眼苏允棠的神情,却也只是答应着去了。
初一来的很快,虽是半夜,神色也不见一点疲色:“娘娘吩咐。”
苏允棠已经重新坐了下来:“葛老的一对徒儿,你让家里即刻派人,去将他们接进京来。”
虽然不知道一早还叫不许强求的娘娘,为什么才过了一日,就改了主意,但初一也并不多言,只立即拱手应诺。
苏允棠:“带人来之前,言明身份,先问清楚,当初葛老逝世是在何时,是何情形,还有、”
她闭了闭眼:“她们夫妻这几年来隐姓埋名,不肯进京,不肯沾染权贵,是在怕什么?务必查问清楚,一旦有信,飞鸽来报。”
初一仍是干脆应是。
苏允棠最后看向她:“这一桩事,你即刻去办,只不许叫旁人知晓,便是无灾与先生,也不许透露分毫。”
初一这才微微一愣,忍不住看向对面的苏允棠。
分明还是服侍了几月的娘娘不错,可与白日的和气体贴相比,内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一般,隐忍坚韧,竟已有家主的威势。
她们自小在慈幼院中的教训,原本效忠家主一人,这家主曾经是大将军,如今当然也只是娘娘。
也正是为着这股威势,叫初一不再迟疑的低了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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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的动作很快。
不过半月光阴,她便为苏允棠呈上了飞鸽送回的密信。
此时的苏允棠正在为她的长弓紧弦。
弓弦不能一直紧绷在弓上,不用时,要解下来收好,若不然弦自然要断,木弓被长时间拉扯,也要变得僵硬无神。
只是她的弓箭,都空置的实在太久了,久到曾经百步穿杨的箭尖,都沁出的锈痕。
在等待的这半月内,苏允棠其实并没有做什么,除了每日抽出一小段时间来紧弓弦,擦箭尖,磨刀刃,剩下的时候仍是一如从前一般,照样休息,照样饮食,连小林太医教给她缓解腰背的姿势穴位,都是日日不落。
只是她的内里却好像被什么掏空了,她甚至觉着自己的神志都脱离肉身,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她走肉行尸,心中是一派死寂恍惚——
直到现在,父亲的性命,终于沉沉落在眼前。
苏允棠沉默的绑好弓弦,这才伸手展开密信丝绢,一字字看去。
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不过写了几十个字,但苏允棠却是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将每一字都深深的刻入脑海,印入骨髓。
久久,苏允棠方才合上丝绢,缓缓开了口:“人呢?”
十几日没有说话,如今开口,声音里难免透出一丝艰涩。
初一立即道:“葛老的一双徒儿也已到沧州,日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能进京。”
苏允棠便微微点头。
这样便也不必她费力留信解释,等人到了,家里人便已自然明白其中缘故。
眼看皇后娘娘说罢之后,又将手心伸向了一旁的短匕,初一忍不住开口:“这刀已经够利了,娘娘再磨,只怕要伤了自己。”
苏允棠垂眸看着手中的寒芒。
这是她及笄时,父亲赠予她的生辰礼,刀鞘上缀了七彩的宝石,比寻常女子的头面还要光芒闪耀,内里的刀刃却不逊于世间任何一柄神兵。
她甚至还记着父亲赠刀时,手心抚在她鬓角的温度,与嘴角的叹息:“从小教你骑马,是因为世道不好,马术娴熟些,遇着危险能跑的远些,撑到爹爹来救你。”
“如今想来,是爹耽搁了你。”
“阿棠,若是爹不在,日后有人欺辱你,谁来救你护你?”
十五岁的苏允棠笑得明艳张扬:“女儿才不需旁人来护,谁敢来欺负我,我这把漂亮刀子可不是摆来好看的!”
旧事如水,苏允棠从未想过,父亲从来没有耽搁了她,而她的一时意气,却是实实在在的牵累了父亲。
苏允棠紧紧的攥紧了刀柄,痛意深到了极处,表面反而难见一丝波澜。
大将军祭日将至,她已寻了想回家住几日的理由,叫去厄先带了贵妃与轻云先回去准备。
仿佛注定一般,一切都是刚刚好。
该了结了。
“你说的是,父亲赠我的刀,不是让我伤自己的。”
苏允棠甚至笑了笑,她将锋利短匕收回刀鞘,缓缓起身,向殿外行去。
分明腹部还带着明显的隆起,但苏允棠行动间,却丁点儿不见身怀六甲的迟缓累赘。
她背负长弓 ,腰悬箭囊,火红的朝霞映在身上,果决凄烈,如踏入烈火的凤凰:
“叫刘三宝来,我等着他。”
第54章 朕没有!
◎短刃立时刺入胸膛◎
宫人来报时, 刘景天正在靠在勤政殿外的抱厦竹床上,懒洋洋扇着蒲扇,与几个老臣议政。
皇后有孕之后, 刘景天就接连“病了”好几场,大朝会都罢了一月有余,虽说每日也会抽出时间来批阅奏折,见一见亲信重臣, 但政务也难免耽搁了许多。
好容易这几个月里略微舒服一些, 除了腰酸背痛、小腿抽筋、四肢麻痹、喘不上气……之外, 再没了旁的毛病, 来了大明宫的刘景天也不负“勤政”之名,从日出忙碌到日暮, 连带着满朝文武都顶着炎炎夏日,奔波于两宫之间。
如此刻抱厦内的的几个老臣, 都是出生世家大族, 打从前朝起, 便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只是如今换了天子, 不敢拿大,从前刘景天正襟危坐,撑起礼贤下士的仁君之相, 他们还能讲究些资历自矜。
如今被刘景天浑身惫懒的散着衣衫、在腰下塞着软枕召来议政, 这样的轻慢, 他们也只能连连夸赞, 给刘景天戴一顶励精图治, 病重还不忘国事的帽子, 顺道也给自个寻些体面。
不过听到了宫人的禀报后, 原本懒懒的刘景天神色便就瞬间一正,立时起身:“皇后可说了是什么事?”
李江海低头:“只说有事,请陛下赶紧过去,娘娘等着。”
一旁几个朝臣闻言,心下都是暗暗摇头,只觉皇后连个缘故都无,便这般随意呼和天子,便是怀着身孕,也实在有些轻狂。
陛下堂堂天子,定然不会理会,说不得还要不满震怒。
抱厦中,也只有见多了的李江海面目平静,说罢之后,还格外贴心的后退一步,让出了陛下行走的路径来。
果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刘景天一扔蒲扇,扶着自己的后腰站起了身:“诸位大人先议着,待朕回来再断!”
自从上次在大明寺外看见董氏,皇后生了气,已经有大半月功夫没见过他,这次叫他过去,想来是气消了,要不然就是担忧腹中孩儿,要问他情形。
不过这么说来,这十几日里,他一双孩儿不知怎么了,动静的确是少了不少,叫他都有些担忧……
刘景天熟练的摸一摸平坦的小腹,不论如何,凭他们的“夫妻情分”,阿棠也不会留他太久,不耽搁他回来处置政事。
这般说罢,刘景天也是毫不耽搁,撑着“病恹恹”的龙体,龙行虎步的下了台阶,大步而去。
留下几个老臣面面相觑,良久,一人忍不住道:“没想到陛下待皇后如此情深意重。”
“之前都言皇后失宠,要废后另立,可见都是谣传。”
“不知是谁说大将军去后,中宫已是无根之木,后党翻覆就在眼前。”
“老了,难免说些糊涂话,自个都不记得。”
“即是二圣情深,夫妻一体,何来后党一说?”
“有理有理,帝后相和,江山稳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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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刘景天当然听不到抱厦里,老油条们的闲话。
他大步行出了勤政殿,直到看到了皇后寝宫的檐角瑞兽,远远看到了紧闭的宫门,便莫名顿了一顿,低头搓了搓指尖,又按了按心口。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总觉着有些心慌。
他停了脚步:“皇后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李总管闻言低了低头,这话没人能回答。
大明宫不是皇宫,在宫中时,陛下若想,连皇后吃了几碟菜,睡了几刻钟都能清清楚楚。
可在大明宫,皇后娘娘的话比陛下这个天子还好使,衣食住行也不必从外头经手,宫门一关,就当真是铁桶一般严密结实。
倒是一旁周光耀拱手:“陛下若不放心,可带属下贴身护卫。”
刘景天瞥他一眼:“怎的,还怕皇后与朕动手不成?”
周光耀笑呵呵的,他十几岁时就是南王亲卫,同生共死过的情分,在刘景天面前倒不像寻常臣子小心:“属下听闻,娘娘这阵子不甚痛快,若当真动手,属下虽不敢拦,总能代您受几鞭子不是?”
刘景天果然不恼:“你如何知道皇后痛不痛快?”
周光耀只是笑笑,并不解释,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心存私心,一直留意着皇后宫中,前几日见去厄姑娘下山回将军府,便特意跟着送了一程,路上无意听说了娘娘这几日厉兵秣马,紧弦上弓,只怕就是等着陛下你上门。
好在刘景天也不追问,想着皇后若要动手,旁人只怕是代不去的,便不禁摇头叹息:“想跟着就跟着罢了,只是一会儿被皇后赶出来,别怪朕不为你张目。”
周光耀在帝后两个身边跟了这么久,也一点不奇怪陛下这话里的示弱,仍是笑呵呵的应诺,又往前一步,当前叫起了宫门。
按着周光耀的初心,娘娘便是当真动手,也不过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小惩大戒罢了,他不过是为着护卫之责以防万一,免得玩笑当真闹大。
但等到宫门大开,耳边骤然响起急迸格邦的一声清脆的“啪”响时,他的面色却是猛然一变!
只是看到台上的皇后娘娘,便无人会认为这是夫妻间的玩笑。
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势成,这分明是早有准备、毫不迟疑的的一道杀箭!
即便久经沙场的周光耀,这么近的距离里也无法阻拦,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雷霆,擦过他的面颊,箭端甚至带起了他的鬓发,重重的在他身后发出一道沉闷的动静。
沙场征杀多年,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弓箭穿透了皮肉的声响 。
他的身后,当然就是陛下!
周光耀只觉头皮一炸,踉跄转身,还好,有他挡着,到底叫皇后偏了一寸,这本该正中胸口的一箭,如今只是扎在陛下的肩膀上。
“有刺客!”
“护驾!”
周光耀一把将刘景天护在身后,高声大喊。
但叫这位禁军统领崩溃的是,被他拼死护卫的刘景天非但没有立刻后退,甚至还越过他往前走了一步。
刘景天微微躬身按着伤口,震惊之外,却毫无怒意,甚至看向皇后的面上,满是担忧与关心:“阿棠!你这是干什么?你现下如何!”
台上苏允棠的肩膀也是微微一颤,但她神色不变,仿佛那深入骨髓的一箭,痛的并不是她,见一箭未曾毙命,便又是一箭架起。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弓如满月,势若雷霆。
第二箭、第三箭。
从前怎么没听过,皇后娘娘还是一位神射手!
周光耀浑身汗毛立起,电光火石之间,长刀出鞘,险之又险的斩断了第二支箭。
虽然斩得干脆,可斩断之后,周光耀却是双臂颤抖,面白如土,心中清楚能砍落这一箭都是侥幸,若在战场,对上下一箭,他必死无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日这三箭,目标都并不是他。
刘景天眸光一缩,猛然往后跌去,虽然模样狼狈,但好在避过了脖颈要害,这一箭只是擦过了他的面侧,在右侧面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这时,原本跟在原处的宫人禁卫也冲了上来,长刀出鞘,将天子层层挡在身后。
簇拥在皇后的身旁的二十女卫见状也一一上前,亦是各个手持弓羽刀枪,虽是女子,却是神色坚毅,举止整齐,丝毫不落下风。
周光耀却略微松了一口气,只觉自己的脑袋算是捡了回来:“护卫陛下回宫!”
“都别动手!”
刘景天却忽的开了口,他抬头看向台上妻子,满面难过:“阿棠,你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再开弓,你还怀着身孕,孩子在难受了!你顾念自己身子!”
苏允棠的面色苍白,微微喘息,她刚才射出的三箭,不是单单耗费力气,浑身的精气神缺一不可,若不是周光耀搅局,三箭既出,刘景天无论如何也不该有命在。
已她如今的身子,能射出三箭都已勉强,再往后不是不能射,只是却不是杀人的箭了。
看到苏允棠放下了长弓,刘景天也微微松一口气,上前一步,面色格外的诚恳真挚:“阿棠,你便是要杀,也总要给朕个缘故,叫朕做个明白鬼。”
疯了,我知道了,这一对夫妻都疯了!
周光耀瞠目结舌,震惊之后,拦不下陛下,便只得跟着天子询问:“是啊,娘娘何故谋反?”
这还怀着孩子呢!便是野心大发,要垂帘听政,是不是也得等孩子生下来?
苏允棠拿起短匕,没有理会刘景天,却对周光耀开了口:“为报父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皇后娘娘的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这四个字的分量,让所有人都是瞬间一窒,一个个都忍不住看向正中的帝王。
刘景天面色一变:“是有人进谗?朕冤枉!”
别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着天子对旁人喊冤。
周光耀收回目光,也小心翼翼的干笑着:“大将军乃是病故,此事天下皆知,娘娘必定是误会了。”
苏允棠拔出短刃,第一次看向面前的刘景天,一双杏眸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潭:“你见父亲病重,先人一步寻到了葛老,然后杀了他,是不是?”
“没有!”
刘景天面色一白,连嘴唇都苍白似纸,衬得面上血痕红的绮丽:“阿棠,你信朕,朕没有!”
看着刘景天眸中的慌乱,苏允棠却笑了笑。
她已刀尖点着他,声音轻柔:“来,陛下请上来,当着臣妾的面说。”
恍然大悟的周光耀偷觑一眼天子,压低了低声道:“陛下,事已至此,若不然还先退出去,日后再与娘娘慢慢分辨。”
虽这么说,可谁听不出,所谓分辨不过是给刘景天留面子罢了,周光耀的面上,只差把“事情败露,骗不过去了,先跑吧”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可闻言之后的刘景天面色却是越发难看,满心里说不出的憋屈郁卒涌在心间,只差呕出一口血来。
连周光耀都是如此,阿棠如何会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