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孕以后,他也第一次对想让皇后提早落胎的打算生出了迟疑。
阿棠方才说的话不可能发生,她便是对她无情,也还有孩子。
只要他们还有这一双孩子。
第51章 缓和
◎还是天子呢,这也太不行了!◎
“小姐, 家里传了信来,说是已经寻到了葛老的一双徒弟,只是她们诸多顾忌, 不肯牵扯权贵,白先生说,先前没有说明娘娘身份,已传了信, 叫人再提起将军府与葛老的旧情, 重请一次, 或许能劝动。”
去厄话语清脆, 对着面前岔腿靠在美人榻上的苏允棠开口禀报。
这倒不是苏允棠不顾礼仪,是在是进了六月之后, 她这怀着双胎的肚子,就一日日的沉重了起来, 就算不觉疲累, 也难免上重下轻, 要像淑女并腿直身, 就压根坐不安稳。
听着去厄的话, 苏允棠抬手擦了擦额角薄汗,开口道:“告诉先生,人各有志, 千万不要勉强。”
一旁打扇的初一便忍不住插口道:“娘娘也太好性了, 要奴婢说, 管他乐不乐意, 就亮明身份, 使人将他们夫妻押进京来, 不怕他们不应, 大不了待娘娘生产了,再好好赏赐赔罪。”
初一等人在苏允棠身边待的久了,两边便也都渐渐的了解熟识起来。
一开始,苏允棠还觉着她们颇有军中的风范,如今也发现,说军中都是浅了,不知家里是怎么教的,虽是无父无母的慈幼院出身,行事中却很有几分悍然匪气。
苏允棠闻言也只能无奈道:“当初葛老神医与父亲都是忘年交,好声好气,来去随心,从来不曾难为,难不成换了我,倒要将人家一双徒儿硬捉来不成?”
父亲身患消渴症,还都没有将神医困在身边以防万一,她年纪轻轻,不过有孕罢了,更何况……
苏允棠又摇摇头:“大夫这事,哪里是能勉强的,你没看太医署里那许多太医,放在外头,哪个不是医林圣手,只是服侍皇家,就一个个只求稳妥,那一寸厚的太平方都是怎么来的?”
人心都是如此,强将人请来,莫说怀恨在心了,只要也与这些太医似的,只开些太平方混着,难受的不还是她自己。
总不能当真如话本里似的,治不好,就要一屋子的大夫全部陪葬?
想到这儿,苏允棠都忍不住的乐。
众人不知道苏允棠想到了什么,初一正要问,门口进来身形清瘦的廿一,禀报道:“娘娘,陛下来了。”
苏允棠闻言收了笑意,也没什么明显的恼怒厌烦,只是平静点头。
她原本也已准备妥当,瞧了瞧天色,拿了帷帽,只没有戴,便与去厄初一几个缓缓出了门。
刘景天也没打算进来,就在宫门外的荫凉处,有些虚弱的垂着眼靠在步辇上,听见声响后,带笑起身,唤了一句阿棠,伸手来扶她。
虽然最近这阵子,苏允棠已不是第一次见着刘景天,但每隔几日再见时,她都忍不住微微吃惊。
刘景天似乎更瘦了。
苏允棠刚怀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时,的确瘦了许多,但恢复之后,便有一点点长回了不少。
尤其这一月里,正是孕中最舒服的时候,日日三餐之外,还要添两次茶点,面颊都眼见着圆润起来,去厄今早都夸她面颊都白里透红,润的简直在泛光。
但刘景天却像是身患重病一般,一直在瘦,一点没有补起来过。
他这三年,在宫中锦衣玉食养出的几十斤肉早已不见了,倒像是从前打天下时,枕戈待旦、日夜兼程的四处征杀了好几月的模样,瘦得面上五官都越发分明起来,伸出的手背都是分明如同玉节。
虽然如此,苏允棠却也并无多少动容,她的眸光一扫而过,径直向前,略过了他伸出的掌心。
刘景天也并不意外,迈步在她身侧,声音随意:“你这几日可是换了膳食方子?”
苏允棠点头:“有什么不对?”
刘景天便笑:“不,很好,这两日里,夜里抽筋都抽的少些,倒是昨日午时前后,两个孩子动弹的厉害,你可是干了什么?”
苏允棠想了想,进了夏日里,昨日午时,不知道刘景天干了什么,她一阵燥热,没忍住吃了一碗水晶冰碗,只是浅浅的一碗罢了,没料到也有这样大的动静。
她倒不疑心刘景天诓骗,怀孕当真不是一桩简单事,她如今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不需要刘景天,碰巧时她自己低头,都能看到胎儿伸胳膊踢腿时,在她肚皮上凸起的浅浅痕迹。
她吃了冰的甜的,或是有时活动的厉害了,肚子里两个孩子都会动个不停。
刘景天恍然:“怪不得,我只当出了什么事,半晌都不太自在。”
说着,也不待苏允棠开口便安慰道:“无妨,少吃些也无事,我看这两个崽子大半是吃了甜的高兴的。”
顶着这样的肚子,想也知道浑身都不可能自在,这一阵子,她自己也发觉手脚都有些发胀,握筷子都不像从前一样灵巧。
据刘景天说,除了腰酸背痛之外,夜里还会小腿抽筋,一阵阵的出汗,对了,还经常觉着喘不上气来。
为了这个,刘景天上次大半夜里使人来过好几次,想要把她叫起来,换个姿势——
当然被拦在了门外。
笑话,娘娘怀着身孕,夜里好不容易睡着,陛下这是一次次的是干什么?
就没见过这样过分的丈夫!
没奈何,刘景天只能掐自己的手心,把苏允棠叫起来喘气,才没叫自己憋死。
苏允棠倒是不介意刘景天难受,不过怕这样不舒服对胎儿有碍,之后也特意留意了,睡前都在腰后垫着长软枕,尽力侧着睡,才勉强安生了,没有叫刘景天折腾第二次。
这么说起来,也难怪刘景天日渐消瘦。
被日日夜夜的这么折腾,不瘦才是怪事。
每当这时候,苏允棠都无比庆幸体感互换,难受的是刘景天自个。
而对这样的折腾,刘景天不知道心里恨不恨,总之在苏允棠面前时,都是一副已经接受的平静模样,连一句抱怨都无,
便像这时,他甚至能够带着笑意,与她温言宽慰:“今日感觉倒还算舒服,咱们慢慢走,天黑之前,想来一定瞧到寺里的大殿。”
她这是打算去看看山上的大明寺。
说起来,来大明宫都三个月了,苏允棠却至今都没有瞧过山上这近在眼前的千年古刹。
因为先前只是听闻,当真到了,才知道大明寺虽然离的不远,但却要曲曲折折一路上山,上千台阶一个不能落。
她如今换了体感,走到一半,肚子难受起来都不知道,自然不敢冒险。
当然,苏允棠身为皇后,也可以使人用步辇抬着她上去。
可是山路陡峭狭窄,那青石阶宽不过一丈,打从砌上的时候就不是给人坐轿子上去的,要想平稳,就得抬辇得侍从屈膝弯腰,近乎跪伏爬行一般。
只为了她的一时意趣这般折腾下人,这种事苏允棠实在是做不出来,便只说罢了。
还是之后刘景天听闻,主动提起要他陪着一
道儿。
有他在,路上察觉累了,便立即停下歇息,有什么不对,也能立即下山,横竖苏允棠上了五月之后,每日在寝殿周遭也要走动多半时辰,就只当是活动筋骨。
自从上次在镜湖边分离之后,刘景天似是彻底想通了,往后再见苏允棠时,就只与她说些孩子在肚子里的感觉情形,提醒她什么时候不舒服要小心,用了什么会舒服,可以多试试。
不得不说,有孕在身,有刘景天能告诉她身上的感觉,及时反馈,总是更叫人放心,调整药膳方子都方便了许多。
世上没有万全的事,如今这两个孩子,算是他们二人一起孕育,既然有孕之后的诸多痛苦难受都被刘景天担着了,这些交流接触就也不可避免。
苏允棠想通之后,便也没有十分抗拒。
这两个月来,刘景天来寻她,每隔三五回,她也会见上一次,只要刘景天不提其它,只是如眼前这般提起孩子情形,她也能平静答应。
就这样,苏允棠与刘景天从最最开始的少年夫妻、柔情蜜意,到如进宫后针锋相对、相见两厌,再到如今,在这沾染着佛法的大明宫里,便也颇有几分看淡了世事一般,两个人在一处如同刻意生疏的陌路人,寡淡又平静。
因此昨晚刘景天提起这一起登山之后,苏允棠想着也不差这么一桩,便也应了。
虽然一道动了身,苏允棠也无心与刘景天闲聊,一路也只是叫去厄搀着,瞧着路上的景致风光,慢悠悠向前。
千年古刹,上山路上也自有亭棚供人歇脚,路上刘景天提了两次,苏允棠便也立即坐下,不急不缓的歇息着用了些茶点才继续动身。
天气太热,她们原本就是午歇之后,避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才出门,这般晃晃悠悠,等到远远看见寺庙的明黄檐角,夏日的天色都已经有些昏沉。
苏允棠擦擦额角的汗珠,用着刘景天的体感,这么点路程一点不觉疲惫,反而有些活动之后的通透舒服。
她扶着沉甸甸的肚子,微微侧眸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泛白,喘息剧烈的刘景天。
果然,要是她自己,早就累的不轻,什么兴致都没了。
苏允棠庆幸之余,也忍不住算了算日子,等她生了这一对儿孩子,正是秋高气爽之时。
她忍不住畅想,等她养好身子之后,正好骑了轻雪,带上她的长弓,还如儿时与父亲在一处一般,在这山间畅畅快快的打马行猎,那才是真的爽快!
她有多少年都没有痛痛快快纵马驰骋过了,只是这么想着,嘴角都忍不住的露出笑意,主动开口向刘景天问道:“累不累?”
这两月来,每每见到皇后,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对他这般和颜悦色,主动关心,刘景天瞬间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还好,不远了,可到寺中再歇息就是。”
一旁去厄瞧着,都眨了眨眼:“陛下面色不好看,若不然,也叫人来扶着吧?”
去厄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忍不住好笑,身子不舒服就好好在屋里歇着,瞧瞧这模样,不过爬了这么点台阶,就累成这样,还是天子呢,这也太不行了!还不如怀着身孕的小姐!
去厄这么想也有缘故,刘景天这一副日渐消瘦的病态,但凡长着眼睛都能看得着,总要想个理由。
刘景天一早就放出风声,几次之后,如今满宫都知道,陛下打春日里就大病了一场,反反复复,一直没能大好,如今又苦夏厉害,吃不下饮食,身子才会这般不济。
刘景天显然看出了去厄的心思,面带苦笑,只摆摆手,顺势与苏允棠道:“阿棠,朕有话与你说。”
苏允棠闻言想了想,微微点头,示意去厄等人与李江海一道往后退了几步。
等人走了,刘景天上前,接过去厄的位置一手搀起苏允棠,不待她躲闪,便径直道:“阿棠,这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你可想过生产之事?”
苏允棠一顿:“你是说什么?”
刘景天:“事有万一,若是你难产不治,你我一并死了,日后要如何?”
苏允棠的呼吸微微一窒。
刘景天的面色平淡,甚至微微带着一丝凉薄:“若是一双孩儿也一并没福就罢了,咱们一家四口在地下团聚,倒也算清静,若是你当真与岳母一般,自己撒手,留下这一双孩儿又叫谁来照料?”
刘景天:“阿棠,若当真如此,朕没有大将军抚育儿女的福分,也是不成了的,你有没有想过,真到那时,咱们的孩儿交给谁来照料?”
苏允棠自然想过。
她停了脚步,抬眸看向他:“还有无灾姐姐与白先生。”
刘景天抬抬嘴角:“阿棠,你我的孩儿,到时不单是托孤,也是一并托付这万里江山,这两人,当真能叫你全然放心?”
苏允棠猛然皱眉:“你这是挑拨离间?”
刘景天无奈看她:“都到这份上了,朕挑拨这个干什么?只是事关重大,这照料辅政的人选,不得不小心罢了,若是当真能叫人放心,朕巴不得你看中的人本是越大越好,你那先生,这些日子里一个个的拉拢世家,收聚旧臣,朕可曾拦过?”
苏允棠果然无法反驳。
这倒是真的,上次与白先生见面时,先生还向她口述了一份名单,除了上次在将军府见过的韩陈魏侯四人之外,还有许多分量不轻的勋贵朝臣,虽还不至于彻底效忠,却已都向将军府示好。
朝中便已有了后党的苗头,虽然如今还不成气候,但隐隐已可见成长之后会是何等威势。
苏允棠当时还有些奇怪,她如今皇子都没有,若两个都是公主呢,这些人不怕白费了心力?
先生也笑着解释,正是因为不知男女,才更是雪中送炭的好时候,有她皇后的身份与将军府的名头在,只要她有意与皇权相争,便总会有不甘平淡之徒依附奉承。
在她有孕这段时日里,他这般频频动作也是为此,不论腹中有没有皇子,此时依附的都是她日后在朝中的助力。
提起这事,刘景天面色也有些冷:“朕才三十,一个个就赶着找下家,哼。”
苏允棠也不遮掩:“可见你这天子不得人心。”
若是正常情形,的确不该这样顺利,一个是青春正盛的当今天子,一个是还压根没有苗头的日后帝王,傻子都知道该选哪边儿。
但架不住刘景天是这样一副薄凉脾性,正因为朝臣们不是傻子,能看出他不念旧情、不算仁君的,也不止一个。
正如先生所说,民心虽定,臣心已失,百姓们再是休养生息,功臣们唇亡齿寒,心存不安,自然要早寻退路。
刘景天微微挑眉:“朕倒觉着,是朕往日太过宽宏了些。”
苏允棠不置可否,继续迈步上台,便听得一旁刘景天又低声恨恨:“也就是为了你,朕如今非但不能拦,反而要暗中扶持,保他若有万一,能有力扶持皇儿。”
“世间再没有如朕这般憋屈的帝王!”
没有人愿意全然受制于人,只要刘景天心存大业,想当大权在握、不容置喙的帝王,这种事是禁不住的。
只不过若是放在从前,事关皇权,便如同龙之逆鳞,刘景天便是介意,也只会心存不满,暗中戒备,只看谁能更高一筹,寻到时机便一朝清算。
如今刘景天却只能说些没用的愤恨之语,这般毫不顾忌,开诚布公,可见是当真格外的退让了。
苏允棠解气之余,又觉好笑,半晌方才开口说回了正事:“我不是你,疑人不用,无灾姐姐与先生,便是我绝不会相疑的人。”
刘景天微微挑眉:“世事转息万变,此时可信,未必日后十几年,几十年也是一般,朕总要为腹中孩儿留些后手。”
苏允棠张张口,却也没有反驳,默默无言迈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刘景天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说来荒唐,可体感互换之下,在孩子这回事上,却的确只有他们二人,才是真正休戚与共的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