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还是从前的苏允棠,这样的刘景天是会教她心跳不已,满心雀跃的。
但现在不行。
不是她的喜好变了,只是她已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喜欢虚伪矫饰,更不喜欢被人玩弄诓骗。
苏允棠坐直身,眸光冷漠而清明:“你又想要什么?”
刘景天上一次这般投其所好,对她曲意讨好,换来了父亲率军相投,换来了这江山半壁尽收囊中。
如今,父亲已逝,他已是刘氏帝王,作出这幅模样来,又想要什么?
这话让刘景天面上的笑容一顿。
“阿棠,朕不过想与你好好说几句话。”
他停了动作,眉眼低垂,说不出是低落还是委屈:“原来在你心里,朕来寻你,就必然是另有所图。”
苏允棠冷冷抬眸,还未开口,身后栈道上便又传来熟悉的马蹄脆响。
苏允棠记着这马蹄音,是轻雪。
她撂下刘景天,起身立于栏前,看去,果然是她的轻雪,浑身雪白,步伐矫健,一路轻快的骑至路旁,方才停了下来。
停下之后,马背上跳下一个青衫少年,身姿挺拔清隽,如青松翠竹,下马之后,也没有急着走,而是抚摸着轻雪马背,面色柔和,仿佛夸赞。
轻雪跑的畅快,被摸了之后,也微微低头,蹭了蹭年轻人头顶。
这就是轻雪十分喜欢一个人才有的表现了,苏允棠远远瞧着,嘴角便不禁弯起一时弧度。
一旁刘景天将最后一枚软骨扔下,摸着已经不再抗拒他的贵妃下巴,声音低低的,说不出是在说贵妃还是说自己:“你啊,不中用!”
将轻雪安置好后,林芝年也没有耽搁,拎起袍角,便迈步上了回廊。
他并没有看到蹲在地上喂贵妃的刘景天,只是抬头瞧见亭内栏边的苏允棠,便停了脚步,粲然一笑,拱手问安:“娘娘万安。”
下一刻,刘景天便忽然出现在了苏允棠身后。
林芝年神色一顿:“陛下。”
刘景天微微颔首,眯眼打量了一阵,刚认出似的恍然道:“唔,你是林桥的儿子?”
苏允棠皱眉打断:“几日前才见过的人,你装模作样什么?”
刘景天坦然:“上次只觉着眼熟,这才想起来,就是朕上次升了医判,调来伺候你的小太医?”
限于身份,亭下的林芝年不得不低头,重新朝他见礼:“陛下记得不错,微臣林芝年,见过陛下。”
刘景天温和的仿佛天下间最礼贤下士的君王:“果真是一表人材,朕见了都觉一新,怪不得皇后这样喜欢。”
苏允棠退了一步,皱眉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她身后的刘景天。
话没错,可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
林芝年也觉不对劲,面色谨肃,只微微低头,一个字不应。
刘景天却还又一手虚揽了苏允棠,继续道:“爱卿不必多礼,这些日子,朕忙于政务,多亏你服侍皇后有功,叫朕放心,待皇后顺利产下朕的孩儿,朕也必要代她们母子好好谢你。”
这次,苏允棠终于听出不对劲在何处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自己与她放到了一边,只将小林太医推了出去。
他这是在吃醋示威?
简直莫名其妙。
林芝年的面色也紧绷起来:“娘娘与臣曾有庇护之恩,服侍娘娘凤体也不过本分罢了,不敢领陛下谢字。”
刘景天摸着下巴:“唔,是了,皇后庇护过你,说来,朕落难之时,也是多亏皇后出手相助,受皇后庇护还在你之前,还真是巧。”
别太当回事儿了,这庇护,你也不是独一份的。
林芝年微微低头,面色更加严肃。
我虽在你之后,可我此生都记着娘娘恩情,绝不会如你一般,忘恩负义,让娘娘难过受伤!
林芝年心下这般想着,可为了不给娘娘添麻烦,也能在心里想过。
他在自己心间压上了层层自缚,绝不能出口一个字。
这分量太过沉重,只压得他澄澈的双眸都显黯淡起来。
可看着他这模样,刘景天却忍不住的弯起嘴角。
黄毛小子罢了,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这笑意也没能维持太久,下一刻,苏允棠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
得意的刘景天神色一顿,回眸一瞧,便见苏允棠从林芝年身上收回了关心的目光,再看向他时,便如冬风一般冷厉。
她的嘴唇微动,发出无言的警告:
闭嘴。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呜呜呜,只见新人笑,不管旧人哭,你就是偏袒他!
第50章 畏惧
◎不择手段◎
因为苏允棠的阻拦, 刘景天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示威,悻悻低头,屈膝做上了逍遥椅, 顺手拿着垂在水里的鱼竿,垂钓的同时,还不忘要来山泉水倒在桶中,叫贵妃挨在他身旁喝。
林芝年见状上前, 如常请脉, 结果也仍旧如往常一般, 胎相还算平稳, 只是仍需小心。
苏允棠微微点头,直接道:“往后也不必这般小心, 芝年你三日来扶一回脉就是了,你也就在这大明宫, 若是有事, 自然会去寻你。”
这话, 苏允棠之前也说过, 但不同于先前的商量, 这次却直接就是决意之后的吩咐。
林芝年听出了其中的不容置喙,侧身看一眼刘景天的背影,倒也能猜出其中缘故。
无非是如今御驾已到, 先前便曾误会过娘娘与他关系, 再这般日日见面, 难免不便。
林芝年明白其中道理, 心下也万分不愿为孕中的娘娘多添烦忧, 可想想娘娘之前在受的暗伤淫药, 却又实在难以放心。
他先低头应诺, 告退之前,却又认真开口:“娘娘前日也说,要积年的嬷嬷产婆,代微臣日日看顾,不知可有眉目?若是请来了大明宫,可请其来见微臣一面,娘娘素日里起居膳食,诸多忌讳,微臣也好托付。”
前面的话告诉刘景天的,说明先前的日日请脉是事出有因,娘娘已经有意再请人来,不要多心,后面的托付交代,则是隐隐告诉苏允棠,若是有事,一定来找我。
正如林芝年能够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一般,看诊这么久的默契,也足够叫苏允棠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她的面色越发柔和起来,温言安抚道:“不必忧心。”
迎着苏允棠温润如水的安抚,林芝年干净澄澈的眸子里也是隐含动容,却不敢多露,折腰下拜,身如青竹:“微臣告退。”
苏允棠与林芝年这一番叮嘱告退,不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没有丝毫违礼,去厄初一等人从不疑心自己主子,自然不会多想。
可落在一旁的有心人眼里,却是好一副难舍难分、情深意重的模样,看的人不知有多碍眼。
也是凑巧,正当刘景天忍不住时,他手里的钓竿也微微晃动起来,水上也泛出了几分波澜——
这连饵都不知挂了没的钩上,竟也有鱼上钩了,提着分量还不轻。
刘景天心头一动,手下一抖,那甘愿上钩的湖鱼便被他甩了出来。
是一条颇大的鲤鱼,刘景天再一用力,便又一点不错的落到了苏允棠与林芝年的中间:“皇后你快来瞧这鱼!”
他的打算倒是很好,毕竟倾诉情意这事是最需要周围情形的,对着一条呲牙咧嘴,扑腾不停的鱼,不信还能说出什么深情话语来。
但下一刻,鲤鱼一个挺身,带着鱼腥气的湖水甩到了苏允棠面颊——
“呕——”
半个月没有孕吐的苏允棠,便忽的又吐了起来。
“娘娘!”
在苏允棠吐的同时,刘景天的面色便也是忽的一变!
他今日穿着一身短打,又一个侍候的宫人都没带,袖子里连个手帕都摸不出来,仓促间,只能匆匆转身,冲着镜湖以手捂面,咬牙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反胃鱼难过。
直到这时,确认了苏允棠无事的林芝年,才慢一步发觉了也在忍吐的刘景天,一时间便忍不住满腔的怒气。
娘娘身怀双胎,又怀相艰难,尤其前三月里,什么都咽不下去,便是水喝急了,都要吐上一场,日夜难安。
到四月上,虽然平日里好些,也受不得河鲜腥气。
陛下连这儿都不顾及,将鲤鱼甩在娘娘面前,引得娘娘又吐了一场都罢了。
可娘娘如此难过,他便是不后悔体谅,也不该、也不该……如此恶心嫌弃!
看看他那模样,好像下一刻就也要跟着吐一场,不知道的,只怕以为这双胎是他替娘娘怀的!
不单林芝年,苏允棠这厢略微平息了之后,一旁的去厄初一几个也很快发现了刘景天这么的反常。
之前苏允棠与刘景天说话时,都是遣退了宫人的,前三个月里,刘景天反胃也都是在养乾殿,刘景天这样的动静,椒房殿里的宫人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去厄的反应也与林芝年一般,简直要怒发冲冠。
不过这些日子来的历练还算有用,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才渐渐掩了几分满心的气怒,撑着表面恭敬赶人:“娘娘怀着身孕,实在不便侍驾,不如奴婢们服侍陛下回勤政殿去,也免得污了陛下青眼?”
嫌恶心回去吐,少在这里碍娘娘眼!
刘景天眼眶湿润的看了苏允棠一眼。
不同于刘景天的万人嫌弃,苏允棠这边,初一匆匆带着人扔回鲤鱼,打清水冲地,林芝年忙着又为她诊脉,去厄也急着拍背漱口,尤其是发现了刘景天的恶心之后,更是一个个将满心不平都化作春风吹拂,当真是如同众星捧月,数不尽的担忧关怀。
一点不难受的苏允棠抿下一口清泉水,才缓缓道:“无事,都下去吧,我与陛下说些话。”
众人这才纷纷退了一步,只是临去之前,个个都要看一眼刘氏天子,眼神里也个个都带着些明或暗的不满嫌弃。
饶是刘景天的脸皮,这时也有些哀怨;“分明朕才是最难受的一个,替你难受了这么半晌,连口水都喝不上,唉……对了,你起来些,这样窝得朕憋气。”
他说着,又扶着自己腰腹,示意跪坐在案前的苏允棠换个姿势。
体感互换之后就是这点不方便,要时刻留意,一个不小心,便怕伤了胎儿而不自知。
苏允棠换成盘膝而坐,瞧着他这一副难受的模样,却只觉爽快:“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刘景天摇头:“朕不过是见不得你对那小太医的模样,这也不成?”
苏允棠冷笑:“这有什么容不得?按着陛下的说法,臣妾如今寻一二男宠,不也是为陛下纾解,免得您憋屈难受?”
“当真只是床笫消遣的玩意倒罢了,朕只怕你是当真移情动心。”
刘景天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声音平淡而不容置疑:“阿棠,你可以不在意朕,可朕却容不得你再倾慕旁人。”
苏允棠脸色一沉:“刘景天,如今轮不到你来威胁我。”
刘景天并不意:“是,朕如今的确不能拿你如何,但朕会杀他。”
刘景天平静道:“不论林芝年还是旁人,你只能护他一时半刻,但凡叫朕寻着时机,都必死无疑。”
苏允棠面上显出怒色,刘景天便先她一步又柔声道:“别恼,阿棠,朕如今最不愿的,就是与你撕破脸,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性子,说这话,也不过提醒,白费一句口舌。”
听着这话,苏允棠却又忽的冷静下来:“当真是怪事,你何时会干这样白费功夫的事了?陛下的性子,不该是冷眼旁观,最后关头再施雷霆之怒,将奸夫的头颅扔到我的脸上,叫我狠狠吃个教训,从此再不敢犯吗?”
刘景天攥着茶碗的手心微动。
苏允棠却已直直的看向他:“你说这话,是提醒还是害怕?”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如一支利箭瞬间穿进刘景天心底最薄弱处。
是,他怕了。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登基之后,世间便再无可惧之事,可从昨天发现皇后提起林芝年的态度转变开始,他便开始心存忐忑、寝食难安。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般方寸大乱的投其所好、软硬兼施。
皇后不像他,阿棠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爱憎分明、宁折不弯,她若是当真喜欢上了旁人,决不会犹豫畏缩、裹足不前,她就如同一团最炙热的火,一旦点燃便不顾一切,不顾犯错,不畏失败,必得烧的干脆彻底,执拗至极。
这样的果决与轰烈,他曾经领受过,也正是因此,他更加无法接受这样的炙热与明烈,有朝一日会因旁人而点燃。
比起动手杀人,他更宁愿皇后压根无情,叫那姓林的太医一辈子都好好活着。
这话的确不是威胁,真要论的话,是提醒,更是期盼,期盼苏允棠会因此心存顾忌,从一开始就断绝这样的可能。
苏允棠缓缓站起了身,只觉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看透刘景天过。
她曾经这样喜欢过刘三宝,但刘景天却从来没有相信过。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压根不相信自己会叫任何人无缘无故的喜欢,比起她的真心情意,宁愿相信自己的手段。
他用欺骗,用胁迫,同权势,用畏惧……却想依此留下她矢志不渝的真心。
多可笑!
苏允棠垂眸看向刘景天,自从这刘氏天子登基后,她仿佛是第一次这样高高在上的俯视他:“收起你这龌龊疑心吧,我与小林太医清清白白,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再对旁人一见钟情,也不会因你这几句‘提醒’就放弃,也很不必白费这样的无用口舌。”
刘景天的脸色一白,心中甚至因她这话猛然生出一腔暴虐的冲动——
将她拉回来,按在地上,锁上铁链,关进樊笼!
将她藏起来,让她再见不得任何人!此生都只能见他一个,自然也不会对任何旁人一见钟情!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这瞬间的恶意,便是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看了看远处薄雾已消的镜湖,只是可惜今日这样好的湖光山色,她却被败了兴致,说罢之后,便动步转身,弯腰牵了贵妃,打算转身离去。
“别动。”
回过神刘景天却在她身后忽的开了口。
刘景天颓败之后,却只是说出了另一件叫她无法拒绝的话语:“朕肚子不舒服。”
苏允棠的动作果然一顿。
她回眸看向倚着木案的刘景天,面带犹豫。
刘景天的眼角还带着湿润,面色微微泛白,却还是为她搬来了逍遥椅:“许是方才吐很了,又起得急,有些发紧,应该无碍,你慢慢坐下,叫朕缓缓。”
这一番话不似作伪,苏允棠一下下抚着腹部,果真放慢了动作,缓缓坐下来:“现在呢?”
刘景天垂眸:“好多了。”
刘景天的手心也放在小腹,看着苏允棠发自内心的担忧,方才拧紧的心弦却一点点松了下来,缓缓落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