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棠没有回应,
眼前的刘景天,就如同一个自来熟到过分的路人,分明两个人的关系没到那个份上,甚至隐隐有仇,可他就是能够厚着脸皮装作与你无比亲近,赌的就是你不好意思抬手去打笑脸人。
苏允棠也确实懒得与他计较,倒不是不好意思的事,只是以刘景天的脸皮,计较这个纯粹是以已之短攻彼之长,自讨没趣罢了,何必呢?
刘景天果然一点不觉着尴尬,一面走着,便自顾自的继续开了口:“董氏竟还有脸去寻你,当真是好厚的脸皮。”
他竟还有脸说旁人脸皮厚,苏允棠抬眸看他一眼:“她干了什么?”
刘景天闻言便又是一乐:“朕就知道,阿棠必不会叫这种小人离间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说罢,还没有等苏允棠真正动怒,刘景天便立即知机补充:“朕刚才查出,给福宜下毒的人里,有董氏手笔。”
之前的宫变之事,因为刘景天已然垂危,这群有心之人想要夺政,最大的阻碍,自然就是唯一的皇子福宜,在兵变之前,便也在后宫之中收拢了一个皇子身边的一个乳母,给福宜下毒。
苏允棠对此早有预料,只是防范得利,没有得逞,之后也由此在宫中清出了一连串的宫女内监。
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董惜儿的事,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董氏如今再是落魄,当初也是在宫中当过三年“宠妃”的,哪里能一点根底都没留下?
方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允棠立在原处,看向一旁董惜儿的眼里,便已然都是凛冽的杀意。
“呜呜!”
一旁被揭穿的董惜儿满面泪水,不停挣扎,死心惊惶之外,看向刘景天的目光中,还透着满面的不甘与不解。
刘景天也只是冷笑:“怎的,想不到直到现在,皇后与朕都是同体一心,没再给你在两边欺瞒离间的机会?”
确实,董氏也不傻,觉着害了皇后的亲生儿子之后,苏允棠还会放过她。
她之所以敢来对苏允棠求救,就是觉着这场“误会”之后,刘景天定然恨极了苏允棠。
帝后之间定是早已成了不死不休仇人,见她求救,苏允棠也不可能向刘景天询问。
借着这么一丝拖延的缝隙,她或许就能求得生机,再不济,也能叫两人仇恨更深,也算没有白白丢了性命。
谁能料到,被这般欺辱之后,刘景天对苏允棠,竟还是这般狗腿似的殷勤嘴脸?
事实上何止董惜儿呢?连苏允棠心中都难免疑惑。
按着她一开始的想法,刘景天被她这般幽禁折辱,也就是体感互换,加上她如今掌控半边朝堂,对方无法记仇,不会报复,大概就是相互顾忌,相互戒备,从来王不见王罢了,再怎么也不该还是这样的嘴脸,
堂堂天子,他不觉着这般丢脸,有碍帝王威严吗?
眼前的堂堂天子好像早已忘了体面二字如何写,如同又成了当初那个嬉皮笑脸的地痞游侠,仍是笑呵呵道:“这人既是到了阿棠你这儿也好,分明受你照拂这么久,还毒害福宜,恶毒至此,就该随你处置。”
苏允棠冷声:“陛下自己的嫔妃,自己处置,你当我如今还活该为你统领后宫,管教妾室你不成?”
她当然不可能有脸色,一个董氏,凭什么有了毒害皇子的本事与野心?不都还是刘景天给的?如今又来充什么无辜。
刘景天也不恼,仍旧好脾气的点头,一面吩咐将捆成粽子的董氏带下去,一面还对苏允棠解释:“之前掖庭里住着的那些采女选侍,朕都给了银子放了出去,倒是你上次采选进来的几个良家子,想着你或是要当女官备着,都没有动。”
“说来,单是前头的政务就够劳人了,后宫里这些琐事,你若不耐,交给朕一并理了,也不算什么。”
说话间,两人便也一前一后的进了内殿,苏允棠在罗汉榻的一侧坐下之后,见=为了防止刘景天再说些有的没的,便当前提起正事:“我来,是为了吏部送来的折子。”
刘景天闻言了然点头,从案上翻出了一份单子,亲自上前来给了她。
苏允棠抬手接过,神色也郑重了几分,董氏冒出来不过是一桩小意外,她今日前来,原本就是为了这桩正事。
先前涉及谋逆的朝臣们腾出的位置,她要为自己的人争一争。
原本以为刘景天找她过来,就是想要用这事拿捏她,或是与她提出什么条件,来之前,就做好了与对方平衡拉扯的准备。但此刻,将刘景天拟出来的任用名单看过之后,苏允棠的面色却有些不对。
没有拉扯,没有拿捏,对方的这一份单子,有大半都是后党之人,与苏允棠亲自来处置都不差什么。
刘景天:“朕这几日捋了捋,你那边有些本事的,都寻位置放了,还有一些就是些趋炎附势的酒囊饭袋,实在不堪用,你且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拿去重改个单子,送回来朕颁下去。”
苏允棠闻言越发沉默起来,手中这一张轻飘飘的纸都莫名有些烫手。
她培植党羽的打算没有遮掩,可刘景天竟也没有丝毫阻拦,反而是一副乐见其成,主动帮忙的态度,凡是可以的,都尽力为她周全。
甚至这话中的意思,即便当真昏聩不堪用的废物,若是她有什么旁的考量,一定要给官,他这也不会如何,只要她开口,都仍旧会准。
老实说,苏允棠将刘景天圈禁之后,在朝中历练两年,也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即便刘景天当真阻拦刁难,她也有的是对应的手段。
但是这样没有任何磕绊,由刘景天将一切都准备的妥妥当当,再送到她手上,苏允棠也难免会生出一股贴心的顺畅舒服来。
苏允棠收起单子,冷静开口:“你想要什么?”
刘景天只笑得满面欢喜:“这是什么话?朕什么也不要,真说要什么,也就是想要你欢心。”
这还真是实话,如果说刚开始,刘景天还有一些旁的想头,觉着或许能将体感再换回去,经过这几年光阴,他便已彻底认命了。
而刘景天的性子,素来是不论沦落到何种境地,都能落地生根,并且迅速从中寻着机会与乐趣的。
换不回来就换不回来嘛,与他互换体感,性命相连的人不是旁人,而是阿棠,是原本就要与他相伴一世的皇后,就已经比旁人好了千万倍。
不就是要权势,要培植党羽吗,这还算个事吗?
他们原本就夫妻,帝后敌体,如今又是性命相连,彻彻底底绑在一条绳上,这权势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只瞧瞧这次的谋逆处置,满朝文武都在心惊胆战,觉着他与皇后太不要脸,居然故意装作不和,就是为了钓鱼清算老臣——
什么天子纯臣,什么后党,内里其实仍旧是穿一条裤子!
太子之术,原就是四处退让平衡,权势就阿棠拿在手里,总比拿在那些勋贵世家里强,朝中看似两党相争,其实又都是一体,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有这样的“福分”!
唯一要顾忌的,就是如今阿棠对她成见颇深,并不乐意与他夫妻一起,不过这也无妨,不就是投其所好?这事他早就干熟了的,
他们如今所有的误会也都解释了,还有福宜毕罗这一双儿女,日久天长,小意逢迎,总能将这块石头再一点点捂回来。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又是一阵心热,说着,便又一点点靠近到苏允棠身旁:“阿棠,朕是真心想与你重修旧好,你如今生气也是应当,咱们时候还长,只慢慢看朕日后就是了。”
靠近之后,苏允棠便立即嗅到刘景天身上除了隐隐的桂花香外,还有着皂角与龙涎香的清香,又带着些干净又通透的水汽,显然才刚刚沐浴过不久。
秋日干涩,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出他出水后涂了面脂,也修了眉峰鬓角,唇色红润。
苏允棠甚至觉着他在面上敷了粉,因为他面色湛然,面色红润,难怪才隔了几日,就有这样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苏允棠缓缓吸了一口气:“你如今多大了?徐郎半老,还装什么少年娇嫩?”
刘景天真挚的面色微微一僵,苏允棠便又继续道:“还有你殿里这香,你早说了不喜欢,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是觉着我是傻子吗?”
这是她一进殿就发觉的,刘景天这寝殿里,用的是她平日里香方。
合香也是有讲究的,男子用香与女子不同,便是宫中专为苏允棠调出的梨桂香,用隐隐的清冽之气中和了桂花的芳馥,只余清甜。
可再是清冽清甜,这方子仍是桂花的香气为主,仍是刘景天最厌恶的气味。
如果说此刻殿内香味,是因为她要来才刻意点上,苏允棠还算觉得正常,可眼前的香炉中并没有燃香,这是平日里日日用着这合香,日久天长,浸润到了布料木头中,才能这般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沁出来。
葛老回来这才多久?刘景天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谋算了?
苏允棠说他徐郎半老装嫩时,刘景天虽有些讪讪,倒还算平静,可提起殿内的梨桂香来,他却忽的有些怔愣。
因着这莫名的躲闪,苏允棠要走时,刘景天便也没能来得及留人,只在原处,看着面前熟悉的背影径直远去。
半晌,仍旧坐在原处的刘景天,脊背才缓缓松了下去,有些苦涩的揉了揉自己眉心。
梨桂香并不是刻意谋算,而是他被圈禁之后留下的不愈心疾,白日都还好,可只要独自待在黑暗之中,分明已经脱身,他仍旧会心慌不定,毫无缘由的焦躁难安,如当初困在大明宫一般无法入睡。
这一月来,他试过了许多法子,在殿内点上烛火,亮若白日,吩咐禁卫宫人守在近前,甚至召见乐师舞女,弹唱靡靡之音,酒醉金迷——
无一例外,都全无用处。
直到上次,皇后带着福宜毕罗过来,不慎落下了随身的香囊,他顺手系在床帐,在这他以往最不喜的隐隐桂香之中,却得了片刻安憩。
自那之后,他便吩咐宫人寻出了椒房殿内,皇后近两年最爱用的香方子,原样配出一匣子送到了养乾殿。
他并不是故意点梨桂香,而是只有嗅着与阿棠一般的香味,他才会睡得安心。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不是故意不更,卡带党刚刚收到了我的塞尔达,稍微打开试了一下就无法自拔,整天沉迷造高达嘿嘿嘿嘿,努力爬出来更新!
第84章 结局
◎她与他,注定无法分离,终究会一辈子都在一处。◎
立业一十二年,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大明宫前的管道上,比从前更成熟几分的苏允棠身着宝蓝骑装, 带着儿女,一路送到了山脚,方才恋恋不舍的停下了脚步。
要送的人实在不少,葛老师徒三人之下, 包含小林太医在内的十几位医官, 再加上跟随的侍从侍卫, 单是装着药材的马车便足有十几辆, 看来颇有几分浩荡之势。
他们这是平疫去的,葛老来了京城之后, 一来年纪大了,腿上又不便, 不好再像从前一般四处云游, 二来, 也是听闻葛大夫与林芝年一道, 琢磨出了治疗疠风之症的良方, 传去了天下的疠人院,便由此想着,他四处行医, 一次救治也不过一人, 若是临终之前, 能够钻研出几个行之有效的治疫良方, 才更是活人无数。
为着这个, 葛老这些年来, 便也一直安安生生的待在京城, 一面收罗着医术古籍钻研药方,也是将自己一生行医见闻编纂成书,流传后世。
正逢祁州先是大水,之后泛起一场疫病,老人家闻讯便再也坐不住了,寻了苏允棠,只说闭门造车这么多年,这药方是不是得用,还是该亲自去试试深浅。
苏允棠劝过一次,见对方心意已决,也是心存感念,亲自拟旨,为葛老封了太医署教授的虚衔,总理治疫之事,有这样一层身份,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但单单是这样的公事,不至于叫苏允棠这般难舍,她今日亲自动身,为的主要是还是一手教养大的姐姐无灾。
太医署的车马都已去了,苏允棠还在拉着无灾的手,最后一次尝试挽留:“姐姐非要去不可吗?如今初一她们几个,连带去厄都带出来了,慈幼院的事,叫她们去其实也成的。”
当初大将军在暗处筹办的慈幼院,如今已经叫苏允棠出面,堂而皇之的放在了明面上,且比从前风声更盛。
只不过从前大将军本意,是乱世之中收养孤儿,养大之后便是最忠心的自家部曲,其中精壮的充做军士,寻常的也能当作工民耕种养军,大体仍是以男人为主,剩下的女子除了少许极出挑的,大多也只能拿来给苏军配婚属,以安军心。
如今在苏允棠支持下,慈幼院则是更多的放在了妇孺身上,除了为人抛弃的孤儿,女子不论嫁人与否,凡是受灾受难,得病遇灾,求告无门的,都可求助慈幼院。
要做到这些自然也不是容易的,要钱要人,要权要势,如今当初的初一开始,到廿七二十多人都放了下去,各领一方,特旨可携甲胄武器,用来镇压不轨之徒,她说服了葛女医,送去了几十位聪慧伶俐的女童与她学习妇人产育接生,如今多年过去,也算小有所成,便连方才离去的太医署众人中,也出现了一小队女医的身影。
苏无灾如今已经自梳了妇人发髻,神色越发温柔敦厚:“历来逢灾遇难,都是先舍妇孺老幼,慈幼院一事,大将军在时,就教了我,历来都是我暗中看顾着,如今祁州受难,她们自然也好,只是总不如我来的更通彻些。”
这样的道理苏允棠不会不懂,却仍是难得的露出几分小儿情态:“我舍不得姐姐。”
无灾近乎慈爱的看着她,也带着怀念:“放在从前,我也是放不下大小姐的,如今娘娘垂范在前,大伙都能放心,我便想着,在将军府里这么多年,也该放下旁人,自个出去转转了。”
闻言,苏允棠的目光,也忍不住随着无灾姐姐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林芝年身上。
她之前的确是听白先生了,无灾姐姐与林芝年,都是恪守本分,从不冒失冒犯的性子,这两个人心里有意思,就隔着这么一层窗户纸也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又叫苏允棠不要着急,不要多手,只管由着他们自己磨去。
可就算是已经归乡养老的白先生,恐怕都不会想到,这俩人的性子能这么好,就这么一层窗户纸,生生就在两人中间戳了五六年都没见戳破的动静,就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时有通信,一两月功夫才会见一回,也大多是为了医术与慈幼院的公事,比起眷侣,倒似是一对淡如水的友人相交。
无灾姐姐与小林太医两个自有默契,一点不着急,却把周遭等着的旁人磨得不轻,林太医为幼子操持婚事不成,都开始张罗着把长子生的孙子给小儿子过继一个养老了。
此刻无灾姐姐说起这个,只怕就有了些为自己活一回的意思。
苏允棠感动又复杂,伸手抱了抱无灾姐姐令人安心的怀臂:“姐姐记得常给我来信。”
没有无灾两字在前,就只是单纯的姐姐。
只一句称呼,苏无灾便也明白她的心意,笑着点头,又将目光看向一旁的福宜毕罗:“两位殿下也要多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