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孩子都安置好后,苏允棠发觉了什么,又在车下略微等了片刻,果然,廊下的阴影处,便立即匆匆跑来了一个宫女打扮的灵动身影,立在了苏允棠身前:“小……娘娘恕罪,奴婢耽搁了。”
苏允棠摇头,越过她,往后面跑来的方向瞧了瞧,果然看到了一个身材健硕,轻甲跨刀的昂扬男子,还在一刻不放的瞧着这边,面带失落——
自然是周光耀。
苏允棠想了想,伸了手:“你来,与我一起上车。”
面前去厄干脆点头。
马车滚滚前行,苏允棠略微等了一会儿,见去厄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问道:“方才与周光耀说了什么?可是他找你麻烦了?”
去厄气呼呼的:“他最近烦人的很,连差事都不好好干了,说是陛下金口玉言,御前不必他操心,什么时候把媳妇追到手,与我成婚了,再回去当差不迟!”
苏允棠闻言微微挑眉,诧异之后,也立即明白其中缘故。
去厄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大宫女,周光耀是刘景天最亲信的禁卫统领,各为其主,且都忠心耿耿,这样的二人若是成婚了,自然是会一心盼望帝后能够恩爱和乐。
也不必刻意去劝,只要去厄有心,长久在她身边待着,潜移默化,她怎会不受影响?
春风化雨,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缝隙,的确是刘景天会做出的事。
苏允棠便有些叹息:“这倒怪我……”
“与小姐有什么干系!”
去厄立即抢过话茬,恨恨道:“原本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这样烦人,我今日就干脆与他说了,婚事作废,我不会嫁他了!”
这样的反应倒叫苏允棠一愣,一琢磨又觉的确也是去厄的性子,忍不住笑:“怎么就不嫁了呢?”
去厄攥紧了手心,狠狠咬牙:“他原本也都是骗我,如今小姐与陛下误会解,他也没用了,一开始就是来骗我的男人,谁知道以后还会骗我多少次?断了才对!”
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虽是这么说着,但苏允棠看的分明,去厄面上,还是有些明显的怅然之色。
这也是难怪,周光耀对待去厄,便是三分算计,也带了七分的真心,前前后后的追了这么几年,鞍前马后,甜言蜜语,小到发圈头绳,手环花灯,大到衣衫首饰,信物摆件,时不时的就送到去厄眼前讨好。
再加上周围人有意无意的调笑,去厄从前便再是不开窍的石头,这样的水磨功夫一点点的磨下来,也总是要撬开一点缝的。
已经放进了心里的人,哪里是一句放下,就能一点再不在意的呢?
苏允棠微微叹息,声音温柔:“也不必赌气,你若是舍不得,这门亲事还照旧就是了,你放心,有你家小姐在呢,你便是嫁过去,他日后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这种时候,苏允棠就有些明白了当初刘三宝求娶,父亲来问她,听到她斩钉截铁的“要嫁”时感受了。
明知道未必是个良配,可孩子就是动心了,能怎么办呢?
答应吧,好在自己还有几分本事,能护着的时候,总是要护着。
去厄还算好些,日后毕罗长大了,是不是才会真正在她面前来上一遍?
苏允棠一瞬间有些恍惚,因此错过了去厄面上短暂的迟疑。
等她回神时,去厄便已有决意:“话说出来就要算,婚事一定要废,只是累小姐白白为我操次一场。”
苏允棠:“我麻烦一次倒不算什么,只是你,当真就这么放下了?”
去厄点头:“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宫女二十五才能出宫,我还有几年呢,这几年且先看着,若是他寻了旁人,那我自然与他断了干脆,若他还能等……”
苏允棠笑眯眯的:“还能等怎样?你就嫁他啦?”
“那我也不嫁!”
去厄干脆利落,又道:“奴婢已经想好了,这辈子都不嫁人,若是到时候他还没有二心,我年纪大了,一个人无趣,他身子好,长得也顺眼,我就去与他生个孩子!”
苏允棠万万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的答案:“啊?”
去厄却像是早有打算一般,一拍掌心,越说越是坚定:“生孩子又不费什么事,若是儿子,就交给他养着,休沐时出宫去看,自个再生,直到有了女儿,就养在宫里掖庭,找两个放心的老嬷嬷照料着,长大了就能直接送来娘娘身边做女官,能挨着小姐这样的靠山,岂不比外头闷在后宅里给他做饭洗脚,由着他哄骗来的好?”
这一次,苏允棠是当真有些震惊了,她停在原处,久久无言,张口想要说什么,心下琢磨一圈,却又发现去厄这样的打算,也好象……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去厄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安:“小姐,怎么了?您觉着不对吗?”
“不,没什么不对。”
半晌,苏允棠长长松一口气,面色复杂:“你比我聪明的多。”
去厄被夸的不好意思:“奴婢这算什么聪明?都是仗着有小姐在,才敢这样胡闹呢。”
苏允棠微笑点头,目光看向车帘外,眼底深深,一时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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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刘景天传了“遗诏”之后,苏允棠带着孩子们回了椒房殿,便再没有如从前一般处置政务,对外只说皇子福宜被吓得不轻,她要专心照料。
答应了孩子们的事,苏允棠自然也没有食言,只是两个孩子才送去刘景天那儿玩了两次,外间传出去天子昏迷不醒,神志全无的消息之后,京城情形便越发不对。
如同暴雨来前特有的一片寂静,看似悄无声息,实则处处压抑,风雨欲来。
这时候,苏允棠便不肯叫福宜与毕罗再随意出门,她自己也不再去“侍疾”,在椒房殿内外多添了一倍的护卫,紧闭门户,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每日只安心的与福宜毕罗两个,在殿内亲近嬉戏。
两个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从未有过这样能整日的与母亲在一处的时候,许是母子连心,福宜毕罗两个对这样的亲近也十分欢喜。
连最连去园子里疯跑胡闹的福宜,也一点没嫌弃待在殿里憋闷,整日与妹妹一道凑在苏允棠膝下玩耍讨好,连夜里歇息,都不肯离去,定要一边儿一个,挨着母亲的胳膊才会睡的安生。
才几日功夫,苏允棠面上也越来越温柔,每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身旁的两个唇红齿白的小玩意,挨个的亲上一亲。
若连带肚子里的时候都算上,母子女三人分明已经相识了三年,倒是第一次这样的难舍难分。
不过这样安逸的日子也没过太久,秋日还未彻底过去,未过十日,京中便是异变突起。
当初追随刘景天的一公二侯,勾结了三五个姻亲将领,行刺皇子,举兵逼宫。
自然没有成功,原本只靠苏允棠一个,或许还有几分凶险,要添些小心,可如今又添了刘景天一道,这些场面就更是只如班门弄斧——
乍看来声势浩大的逼宫,只如熊熊烈火一股脑儿扑上了雪山冰渊,一个闪念,便只剩下些无力的雾气。
旁的倒都还算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其中竟然还牵扯到了南康公主的丈夫。
刘景天没有兄弟,没有宗亲,这些人便找到了南康的丈夫,劝说他天子驾崩,只要杀了宫中皇子,天子无后,便只能过继他与南康长公主的幼子登基,到时候,你就成了天子生父,岂不是比如今困在妇人裙下的憋屈日子,快活了百倍?
南康的丈夫是个蠢货,还当真被说动了,兵变当日,这个屠户出身,并无驸马官位在身的“驸马”披了甲胄,领着公主府上的五百侍卫,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当着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与他冲到了龙武门。
这当真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原本按例公主府侍卫只有二百之数,长公主也只有三百,是南康嫌弃自个府上的人,还没有和嘉与宗驸马带来的部曲加一处显得多,实在不够她长公主的气派,这才特意进宫缠着天子弟弟破例给她多添的人,苏允棠收回南康的长公主时,也忘了这回事,并没有一并收回。
谁能料到,偏偏就用到了这场面上?
五百侍卫,看着气派,在以逸待劳,埋伏许久的禁卫们面前,也不过两轮箭雨的事。
南康的驸马原本倒是留着一条命的,不过消息送到刘景天面前后,他却也一点没客气,只看在南康和他三个大好儿子的份上,给了一个痛快,当场就砍了脑袋。
这个时候,南康公主还远在汤山上陪着慈高太后,闻讯之后匆匆赶来,屠夫早被刘景天下令一并丢到乱葬岗去了,早都烂成了一团,想寻尸首都寻不到了。
南康公主当然不会就这样认命,当即带着太后的懿旨冲进了皇宫。
苏允棠也没有拦着,只是将人送去了养乾殿内,其间如何吵嚷苏允棠也没有关心,只知道最后公主的食邑也一并削了,连公主府所有违制之处,都要一一清理干净——
次日,京中风光无二的南康长公主,就这样带着三个儿子,披麻戴孝,一路哭泣的回了汤山行宫。
如此又过半月,刘景天便命人请苏允棠去见他。
来人没说是什么事,苏允棠便也拒绝得很是干脆,之后李江海便亲自跑来了一趟,送了一副折子上来。
看着这幅折子之后,苏允棠方才起身,吩咐:“去养乾殿。”
兵变谋逆,这样的大事,牵连多少人都不算广,
正如苏允棠先前所说,京中的勋贵世家,只如割韭菜一般的换了一茬,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朝堂,也的确是瞬间空出了不少位置出来。
这些空出的坑,要填进去的萝卜们,就很值得争一争。
这折子里,说的就是这一桩事。
苏允棠一开始,就是为了将自己的人送入中枢,如今虽说葛老出现了,这原本的打算,她也并不打算退让。
就如去厄所言,人在这世上,总是要有些倚仗的,父亲不在了,就要靠自己。
苏允棠带了去厄初一,传了步辇,缓缓而行。
不料才刚刚在宫道上拐过了一个弯儿,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穿着低着头,形迹可疑的内侍,抬头看见苏允棠的仪仗后,便是眼前一亮,如看见救星一般冲了上来。
来人身着内侍服侍 ,只是身形纤瘦,一开口声音也有些怪异,比寻常内侍都更娇媚,犹如女子:“皇后娘娘!求娘娘救命!”
初一等人随身都带弯刀,见状抽刀出鞘,立即将人拦了下来。
“娘娘,皇后娘娘!”
苏允棠觉着这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开口拦下了初一,示意放人进前。
的确不是内侍,开口话说的多了,便能清楚的听出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女子:“您当初答应过,要保下妾身性命的!如今陛下记恨,要杀我,娘娘救命!”
说话间来人抬起了头,露出了自己的五官面目。
看清楚的苏允棠微微凝眉,难怪觉着耳熟,的确认识,还是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故人——
董惜儿。
第83章 梨桂香
◎半老徐郎,装什么娇嫩?◎
苏允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董惜儿了。
当日在大明宫, 董氏来向她说了所谓父亲病逝的真相,要她答应了日后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她暴露,要护她周全。
苏允棠没有食言, 从葛氏夫妻处确认了刘景天的确在其中伸手之后,她在动手弑君之前,拦下了刘景天打发董氏去翠微宫的旨意,下旨在西六宫内挑了一处偏僻幽禁的宫室将人迁去进去, 还留了人手, 吩咐一应吃食用物, 都按着嫔位的分例, 不许有克扣刁难,足够人安稳度日。
之后的一两年里, 刘景天这个天子都在受制于人,苟且偷生, 董氏自然更是听话, 安安生生的待在宫中, 毫不生事, 安静的简直都叫人忘了这么个人存在。
直到后来葛老大大方方出现, 董惜儿听闻之后,心存不安,也曾派了人来求见, 说她当初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实情, 实在不知道为何葛老还活着, 闹出这么大一场误会来。
苏允棠当时有些不痛快, 但董惜儿说的话也的确没错, 也没有迁怒她, 仍旧如常。慈高太后去了汤山, 苏允棠还派人问过一回董氏,若是宫中待着忧心,可以一并跟去,董氏闻言拒了。
苏允棠当时想着慈高太后也的确不是个好相处的,不想掺和无可厚非,仍旧说了叫她在宫中太平度日,便是刘景天察觉了,有本宫在,也不必忧心。
董惜儿此刻便是拿当日的话头来求苏允棠:“娘娘答应过,便是陛下出手,也会护妾身性命周全。”
苏允棠点了点头,迎着董氏满怀希冀的目光,却没有立即应下,而是忽的又问了一句:“你还干了什么?”
董氏悲怯的面色忽的一变,捂着脸哭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允棠神色便又淡了几分。
刘景天此人,的确是小心眼记仇不假,可他也最是识时务。
这么长时间来,刘景天都看出她已经摆明了要护董氏,没有对董氏出手,为何这时却忽的翻脸?
葛老也不是刚刚才出现的,刘景天突然不再容忍,只能是因此最近这段时间里又出了旁的变故。
而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只有刚刚发生的宫变谋逆。
苏允棠如今也没有那么好的脾气,问了一遍,见董惜儿不说,便也立即收起了这一丝耐心,转头示意初一将人拿下,一并带去养乾殿。
事情到底如何,到了刘景天面前一问便知。
没料到如今的苏允棠这般果断,董惜儿满面惊慌,还想开口,初一等人却是动作干脆,一把将人按了下去,又用丝帕将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响。
就这样一路将人带到了养乾殿前,刘景天已然扶着拐杖,亲自迎出了宫外。
不用继续伪装病重之后,刘景天便也请葛老来给自己治了一回腿。
神医出手的确不一般,这才隔了半月,瘫了这么久的刘景天都能自个在平地上走动了,只是膝盖还有些不会打弯,速度不能快,上下门槛时也得扶着拐杖。
“阿棠!”
远远看到苏允棠,刘景天便立即笑了起来,又向前行了几步,停在了宫门内的门槛前,满面欢喜叫出了声。
人到了三十往上,身形胖瘦就显得很紧要,瘦一些,便会显得年轻不少,反之也是一般。
刘景天被圈禁的这两年里已是瘦到了极处,之前还更多是病态,如今调理了这些日子后,气色好了许多,面颊上也有了些肉。今日换了一身鲜亮利落的月白短打,再配着这幅元气十足的欢喜神情,便立即有了些清俊疏朗的少年感。
“董氏?”
说话间,刘景天也看到了一旁被押在地上的董惜儿,看清楚人脸之后,便有些不满道:“怎的还叫人跑到了你这儿?圈了两年,底下这群人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么点差事都办不好,很该好好再收拾一遍。”
单听这话,似乎带着几分不满埋怨,但配着他笑起的桃花眼,就只剩了亲近又熟稔的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