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宜小小一只,却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圆眼珠黑亮亮的,听见葛老说要他去外头玩,便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刚才被翻弄的恼火都不见了,咧着嘴伸手扯了扯葛老的白胡子——
也不知道是表示亲近,还是在借机报仇。
葛老哎哟着,一手从福宜手里夺回自个的长须,一手从袖子里熟练的掏出两块饴糖,眼疾手快的塞进了两个孩子嘴里。
福宜这皮猴子,是路上捡快石头都想塞嘴里试试味儿的,被塞了饴糖一点不慌,立马就含在乳牙里磨起来,咂出甜味之后更是吃的啧啧有声,手指头都一并塞进了嘴里。
倒是毕罗,性子最像苏允棠,平日里最是讲究的,平日里奶娘喂饭,她都要挑漂漂亮亮的小勺子才肯张口,且不一样的吃食,还得换上各自配套的碗碟,叫人看着又气又好笑。
这会儿猛不防叫人从手上塞了糖,毕罗一面觉着甜,一面还是不高兴的皱着小眉头摇头,满面严肃又一次说着:“不,不要!”
表情虽然严肃,可从毕罗圆乎乎的稚嫩口中说出来,再严肃拒绝里,都都能听出软乎乎的奶气。
葛老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实在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毕罗头上软乎乎的额发,才道:“小公主就要精心些,娘胎里带来的肺气弱,日夜换季都要小心,尽力别落上风寒咳嗽,好好养上几年,等到了七八岁就好了。”
一旁葛女医便上前,小声说了毕罗早产孱弱的事,还说了她这两年用的方子。
葛老听得连连摇头,摸着胡子夸了葛女医一句:“一点没错,要不你,小公主也用不了这么好,师父不在,你本事也没丢。”
那模样,与方才夸赞福宜毕罗也没什么差别。
说完,还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一碗水端平的夸起了站在后头的葛大夫:“你也不错,我听小妮儿说了,你跟这位小林太医一道儿琢磨出的新方子,在疠人院里救回好几条命了,很好,没丢了师父的人。”
顶着为天子诊治的名头,这一两年间,葛大夫都于林芝年常常出入疠人院,皇权之下,要人要物都不缺,两人勤恳钻研,也当真试出了几道良方,算是天下当真身患疠风之人的福气。
葛大夫年纪不轻,又是个沉默寡言的忠厚相貌,更显老成,这时却被师父赞小孩儿似的夸赞,面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可若是细瞧去,却能看出他与一旁的葛女医,眼角都偷着欢喜,像是得了师长夸赞的孩子般与有荣焉。
看着这样的葛老,苏允棠便也忍不住弯了嘴角,笑意里还带着几分怀念。
接触之后,她便很是明白葛老从前,为何能与父亲成为忘年交了——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她在葛老身上,却莫名的有了幼时在父亲面前的错觉。
看过之后,林芝年亲自磨墨,服侍葛老给福宜毕罗都开了方子,最后轮到苏允棠,却叹一口气,斟酌片刻,还是扔了笔回到了苏允棠的面前:“娘娘身上,大半是心病,郁结于心,凝滞不散,长此以往,总会报在身上。”
葛老:“娘娘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听说是爱骑射的,不如每日都骑马出去散散,这人呢,身子活动活动,心里就也会跟着松散起来,倒比整日在这大屋里闷着强。”
林芝年提醒:“娘娘膝上有旧伤。”
葛老只是摆手:“事有轻重缓急,孩子费些膝盖,也就是忍忍疼,老了受罪,可再这么闷着不松散,时候长了必然有碍寿数,只怕都活不到老,得英年早逝!”
苏允棠有些苦笑,这位葛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百无禁忌。
葛老那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锐利双眸,认真的看向苏允棠:“好在方才瞧着,娘娘心头的郁结有了一丝松解之兆,这就很好,于娘娘来说,药石之力都没多大用处,只能靠自个想开,自个放下,想要长久,只有自救。”
这话一出,苏允棠面上便也不禁露出些复杂。
葛老说的一点没错,自从在大明宫里见过了董惜儿,父亲的性命,便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一刻不得轻松。
苏允棠声音沉静:“是,劳您费心了,往后都会好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的病逝是天命,而不是被她连累,巨石便也终于能慢慢下坠滚落,压出的伤痕与脓水也终于能够得见天日,一点点的排清愈合——
假以时日,总会痊愈。
葛老看出苏允棠这话并为敷衍,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去,又给苏允棠开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且还不是宫中常见的药膳,一点药名不见,就是纯粹的吃食,咋一看去,与菜单子一模一样。
苏允棠也不觉着葛老是糊弄了事,信服的叫去厄收起这份“菜单”,人临走时,又忍不住问道:“冒犯了,我实在想问问葛老,您到底多大了?”
这也是苏允棠早就疑惑的一点,葛老在前朝时就是赫赫有名的老神仙了,怎的到了现在还是这样有精神?
葛老闻言顿了顿,高深莫测的摸了摸胡须:“娘娘看来,老身几岁?”
苏允棠试探:“耄耋之年该是有的?”
前朝闻名之时算是六十,如今又过去几十年,八九十差不多,再大,就当真和传闻中的一样,得真是有修行的得道之人了。
葛老便哈哈大笑:“娘娘是瞧着我须发皆白才这么想是不是?不怕告诉你,我十四五岁时,头发就已经是这样了。”
“小孩子要面子,一开始还染了几年,后来我发现,旁人看见我这一头白头发就肃然起敬,行医开方旁人都要多信服几分,索性留了胡子,就一直这样啦!”
苏允棠目瞪口呆。
这谁能想到,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竟然只是少白头,是真的鹤发童颜!
葛老得意:“我瞒了半辈子,娘娘自个知道就是,可别到处传出去,若不然,我这‘神仙’的话可就没人听了。”
苏允棠哭笑不得,只得连声应是。
这时,初一忽的从门外行来,禀报道:“娘娘,养乾殿派了人传旨,说是陛下吐血不止,只怕是不好,要请娘娘速去。”
听着这话,葛老便立即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动步!
他被快马加鞭的接近京城,原本说的就是要他为病重的天子诊治,只是不知为何人到了倒不着急了。
见状,反而是主位的苏允棠拦住了他,不慌不忙道:“葛老不必着急。”
刘景天有没有吐血不治,换了感觉苏允棠怎么会不知道?
更别提,病重这事,原本就是她做出来钓鱼的饵。
不过这局既然已然做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就是明知刘景天是故意,天子快死了,她这个皇后装也得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
“葛老且宽坐,稍后去了养乾殿,也只管面露难色不说话就是了。”
苏允棠面色冷漠:“传步辇来罢,送福宜毕罗先去安置,多叫几个人守着。”
一面吩咐,苏允棠也在一面思量着,走之前,若不然先叫去厄来,在她脸上多敷些粉,鬓发也略微拆散些。
毕竟皇后忧心天子,凤体不安的风声也是一并散出去的,满宫人都知道她这两日卧床不起,朝政都耽搁了,这样面带病色的出门,才显得更像样些。
初一闻言却又道:“娘娘,传话人的意思,是陛下最后的时候,也想见见两个孩子,要两位殿下也一道去,听闻,不单是咱们宫里,外头几位重臣,还有老宗正的家里,都派天使去请了。”
苏允棠不禁抿唇,这么大的阵仗,这是等不及要传“遗旨”了?
果然是刘景天,戏做起来,比她可要会骗的多。
地上的福宜原本还在扶着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垫着脚试图够上头的百工球,忽的听到自个的名字,便立即扭头。
他年岁太小,听话还是半懂不懂,但将殿内几个人的面色依次看一圈,却仿佛已经知道是出了大事,忍不住摇摇晃晃的跑过来,冲苏允棠伸手:“母母?”
他身子结实,嘴却笨,来年就虚三岁了,说话还是一字字得往外蹦。
毕罗还不太会走,说话倒是清晰,只是她性子安静,轻易不爱说话,此刻也只是被去厄抱在怀里,眨着眼睛看着她。
苏允棠回神,起身将两个孩子都抱起来:“无事,母后带你们去见你父皇‘最后一面’。”
第81章 心爱在意
◎哇——◎
“小人见过娘娘, 见过两位殿下。”
马车刚停,养乾殿外,一个身着暗绯色大太监服侍的内监恭敬上前, 扶了苏允棠下马。
看着这人后,苏允棠略略顿了顿,也不意外:“李总管。”
当初为了孤立刘景天,苏允棠废了刘景天的双腿之后没多久, 就也寻了个理由将李江海也遣出了宫外安置。
在这宫中, 贴身的奴婢便是主子的口舌四肢, 一个贴心得用的奴婢, 有时甚至比不得从的妃嫔小主都更有分量些。
手脚口舌都被斩断,是什么滋味, 她早在被刘景天圈禁时就已体感过了,自然也要让他自己也一并尝尝。
显然, 这是又被刘景天找了回来。
这也难怪, 刘景天从前不争不动, 不是因为他善良改过, 也不是因为无计可施。
毕竟是刘氏的开国之君, 刘氏江山,一半都是他亲手打下的,即便有父亲叫他事半功倍, 但他若是一点本事积累都没有, 再是大将军, 也扶不起一块烂泥, 更不必提父亲病逝, 开国登基之后, 他第一个收拢的就是兵权。
不过只是被她囚禁了两年, 拉拢了些朝臣勋贵,就当真众叛亲离,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苏允棠也没这么天真。
苏允棠从头到尾都很清明,刘景天之所以从头到尾都这么听话,只是因为他顾惜自己的性命,不敢反抗。
因为害怕她心中的一股意气,刘景天不敢做出任何触怒她、或是引起她误会的举动,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性命,所以宁愿苟且偷生。
但是现在,葛老出现,刘景天已经看住她心中那一股玉石俱焚的死志也随之消散。
刘景天当然不会再如从前般小心。
被送走过一次的李江海神色间还有些担忧,苏允棠倒是不以为意,微微颔首,转身亲自抱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便迈步进了帝王寝宫。
脱离了死亡的威胁之后,刘景天显然也没有委屈自己,不单总管李江海,从前惯用御前宫人也都换回了不少,如今在殿里立着的,虽也都是低眉顺目,恭敬无言,却没了从前的死寂,而是一种肃穆的静谧。
李江海将她引到内殿帘前,便停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与两位殿下都到了。”
帏帐传来刘景天熟悉的声响,还带着明显的喘息轻咳:“知道了,都下去。”
待宫人依次退下,帏帐便被刘景天从里间掀起:“阿棠你来了?怎的自个抱两个孩子,再伤了你的腿。”
苏允棠的目光下移,看向他好好站起来的双腿。
刘景天便又一笑:“刚叫人灸了两次,也就是勉强能站起来,走动还不大成,抱孩子怕失手跌了,不然朕早就接过来了。”
的确,虽说是林芝年拿针扎出来的瘫痪,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到底隔了这么久,想要十天半月就恢复如初也不可能,刘景天挪动时都得扶着床围上的木栏,双腿像是硬梆梆两块木头。
双腿其实还是其次,刘景天身上更显眼的,是他的面色。
他原本只是苍白,现在却萎靡发黄,还透着一股叫人心惊的死气,任谁一眼看去,就能猜到是大限将至。
可苏允棠看着这样的刘景天,却是连眉毛丝都没有动一下:“上了妆?”
刘景天病重是怎么回事,没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母母!”
“母后。”
这次刘景天还没来得及回话,怀里福宜毕罗两个孩子却都不安分起来,连轻易不肯开口的毕罗,都干脆利落的叫起了母后。
苏允棠原本以为两个孩子是被刘景天这模样吓着了,低头之后,才发现福宜与毕罗并没有看刘景天,而是看着她脚下一只黑黝黝毛绒绒的幼犬,跃跃欲试。
事实上,除了毛绒绒的幼犬外,一旁还有一只漂漂亮亮的白色小马驹,比毕罗也高不出多少,没有拴绳,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放在寝殿里,马驹还有些戒备的立在一边,幼犬不怕生,都已跑到了苏允棠的脚上蹭来蹭去,也难怪将两个孩子的视线完全吸引了过去。
刘景天见状便难掩面上的得意:“小狗给福宜的,马驹是毕罗的,朕亲自挑了许久,特意挑了与贵妃轻雪差不多的犬马,他们果然喜欢。”
的确,除了没有海棠花纹之外,这小奶狗的品相毛发,都与年前寿终正寝的贵妃一模一样。
苏允棠微微皱眉,只是按捺不住两个孩子的激动,便还是屈膝将福宜与毕罗都放了下来,点头道:“去顽吧,无事,不咬人。”
“哇哇哇哒哒哒哒哒!”
福宜脚底都还没挨着地上,便已经与幼犬滚到了一处,毕罗更矜持些,是等苏允棠说罢,低头看了看小奶狗,才才小步慢悠悠朝通体白色的小马驹行去。
刘景天就坐在床沿,笑眯眯的看着一双儿女,满面慈爱:“瞧瞧,孩子们多像你,尤其毕罗,简直与你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等小白马长大了,让毕罗与你用一样的料子,做一样的骑装穿上,朕带着福宜,看你们母子两个一道驰骋,那模样才好看呢!”
听了这话,苏允棠原本还算平静的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苏允棠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把自己与刘景天之间的恩怨,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
有血脉的牵扯,就连之前的两年间,她也会每隔一月带两个孩子来看一趟刘景天,希望日后两个孩子回忆从前时,只会觉着他们的父皇母后是正常的病逝驾崩,他们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才在年幼时失了双亲,而不是什么凶残的父母相残,同归于尽。
从前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如今见了葛老,她自然更不会介意刘景天想要亲近孩子。
他是帝王,两个孩子又是他历经艰难,“亲自”生下的,日后亲近也只会好好抚育照顾,不会生什么坏心。
但刘景天这句话里,还带上了她,甚至透着一家四口团圆和乐,其乐融融的意思,就没得叫人恶心。
福宜毕罗已经能听懂不少话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苏允棠不愿口出恶言,此刻便只抬眸看向,道:“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日后。”
“为何没有?”
刘景天却是问的一本正经。
他也面色温和,仿佛只是在与她商议一些琐事:“阿棠,圣人都说过论迹不论心,不论朕心中有何顾忌,大将军都是实实在在的病逝,生前朕对岳父也从未有过冒犯之举,可对?”
苏允棠微微闭眸:“你别再与我提父亲。”
葛老说了,父亲的死乃是天命,这话便等于搬去了她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叫她不会为此抛下一切,拉上刘景天的性命报仇。
但刘景天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是因为什么好心,因此,她也不会对刘景天所做的一切心生歉意,更不会因此就立马放下旧事,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