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下意识问道,“那魏姑娘的意思呢?”魏蓉算是她的朋友,她……当真不想她步入火坑。
太后道,“太傅应当已问过孙女了,你既觉得魏姑娘没有大问题,那我召太傅来一问便知。”
柔嘉听着,万不敢让“觉得魏姑娘没有大问题”一句坐实,心道只怕必须得说魏蓉的坏话了。正是这个时候,陈昱来到。
柔嘉意外,没想到千挑万选的时候,居然也能遇到陈昱。
陈昱想着青州叛乱的事,虽青州刺史慷慨表示,一定会立即将叛乱平定,他仍是觉得心烦。
心烦的皇帝没有午休,在御花园中的水榭逛了逛,远远望见柔嘉坐了步辇往慈宁宫去,略一犹豫,也跟了过来。
怀着一种,想知道柔嘉所思所想的心情,他没有让慈宁宫的下人接驾,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行云流水地进了暖阁。
进来的时候,恰巧听见在说他的婚事。这是最能探听柔嘉情绪的事情,陈昱脸上带笑,眼神中含了期待。
柔嘉嫌弃地缓缓起身,低头行礼。
陈昱也给太后行礼,而后转头看向柔嘉,“阿珺姐不必多礼,平身。”
太后想到陈昱对柔嘉的种种不合礼数,表情转为警惕,道,“都坐罢。”
柔嘉和陈昱各自落座,陈昱看向柔嘉的目光,又如十四五岁时一样,充满信赖和亲近之意,仿佛中间的伤害与谋害都不曾存在一样。
他健忘,柔嘉却不会,低着头唇角柔和,无人看见的眼神却冰冷。
“母后在说儿臣的婚事?”陈昱含笑与太后说了一句,又略含一丝试探意味地询问柔嘉,“皇姐以为如何?”
柔嘉本就不善在太后面前说谎,还是无中生有的坏话,这会儿面对令她恼怒的陈昱,心中的话更不欲说了。
他们都太了解她,与其说谎被发现从而适得其反,不如不说。柔嘉只道,“婚事还得两情相悦,皇上喜欢最重要。”
意思是说你自己选别来烦我。但是陈昱显然善于曲解。他看着柔嘉安静的表情,再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她应当是想起了当初被他冷落的事,所以才有感而发,这脸上一片安静,也不露个笑,可见是带了伤心的。
是他伤了她。而她还会因他伤心,可见对他仍是有感情的。
是了。柔嘉与驸马圆房,狩猎场上不顾危险救他,多半出自她善良的本性,和她身为人/妻的责任感,不一定是出自喜爱。他和她十几年的感情,怎么会轻而易举被殷绪的三个月压过?
陈昱看着柔嘉的眼神,更显温柔,笑道,“阿珺姐说得对。”
太后轻咳一声,打断陈昱对柔嘉的直视,道,“昱儿,那就说定魏家姑娘了?”
陈昱恭敬道,“但凭母后做主。”他已选了魏蓉,自然懒得后悔。是魏蓉也好,性子和顺年纪小,以后不会对他指手画脚,等柔嘉入了后宫,也更能和她相处融洽。
事到如今,柔嘉也没有很好的办法,陈昱在这里,怪异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心中作呕,她只想走。
柔嘉看向太后,眸光温软了些,“既已说定皇上婚事,柔嘉便告退了。一会儿裁缝要去瑾园,须得我过问。”
太后知她只怕是介意陈昱,并未多留,只笑道,“去吧。”
陈昱站起身,“我送送皇姐。”他还没去过瑾园,一会儿说不定可以令她带他去观赏一番,也可多说说话。
太后自然不欲他打扰柔嘉,半是慈祥半是威严道,“昱儿,母后有事与你相商,便让碧彤送你皇姐罢。”
陈昱不得不停住,心里又因为太后这接二连三的管束阻止,而生了抵触。
但这毕竟是他的母后,陈昱按捺着性子,恭顺地转过了身。
柔嘉被碧彤送出了慈凤殿,坐上了步辇,一直到崇华门旁的阁楼,她面色都是凝重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待坐上马车,知夏终于忍不住问,“公主,可是发生了什么?”
柔嘉略一沉吟,道,“一会儿你去太傅府上,请魏姑娘来瑾园一见。”
太后这边眼见她使不上力,不知魏蓉那边,能不能转圜一二?她公主之尊,前去魏府的话,只怕要惊动阖府上下,到时候即便只是与魏蓉说个小话,都要劳动全府在意,那太麻烦。于是柔嘉只召魏蓉去瑾园。
知夏行礼道,“奴婢遵命。”
柔嘉回到瑾园,进入内宅,殷绪正在棣华堂右侧的庭院中练功,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长枪才是战场上最好的武器,简便却灵巧,攻击范围广,破甲能力强,也能护在身前防守。殷绪是全心在为上战场做准备。
柔嘉不懂这些区别,只觉得长枪必然是要两只手互相配合的,便担心起殷绪的右臂。此时殷绪距坠崖断臂不过两个月,她不知殷绪能否这样使力练武,因此担忧地站在一边观看。
殷绪眼角看见她,利落地将一套枪法练完,而后将长枪扔给薛非,转身朝柔嘉走来。
柔嘉道,“你怎练起枪法来了?”
“问过太医了,说可以短时练练,且我主要还是用的左手。”殷绪低声解释,在柔嘉跟前站定。
他的俊脸被汗水沾湿,显得眼睛更加湿润幽深。柔嘉抬手给他擦汗,这才放心了些。
“你这边情况如何?”殷绪自然地任她擦着,低头一直专注地看着她。
午膳后她说要入宫问问陈昱的婚事,殷绪立即神情微妙,柔嘉赶紧解释,说只是担心哪家的姑娘落入火坑,这才免了一场醋海生波。
见他关心,柔嘉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太傅的孙女,我请了她来,一会儿探探情况。”
“嗯。”殷绪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给她安慰。
不多时知夏领着魏蓉到了,殷绪仍去练武,柔嘉带魏蓉进入棣华堂。
两厢坐定,采秋又奉上茶来,柔嘉看向魏蓉,先试探道,“最近太傅可与姑娘说过什么没?”
魏蓉双手柔顺地拢在一起,搭在腿上,闻言一双娇憨的圆眼眨了眨,红了脸颊,“公主指的是……”
柔嘉观她情态,便知太傅必然已与她说过太后欲替陈昱聘她为妇的事了,于是便直接道,“太后欲选姑娘为后,姑娘意下如何?”
魏蓉羞涩地直揪袖子,脸色更红,片刻后才道,“能服侍皇上,是臣女的福气。”
哪有什么福气呢?只怕现在,殷烈要嫁女儿给陈昱,都得掂量三分。柔嘉神情复杂道,“是长辈之命,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魏蓉眼神闪烁,又是半晌,才细声细气道,“皇上乃人中之龙……”
也就是说,她自己也喜爱陈昱了。陈昱金玉其外,确实很能迷惑人。魏蓉不知道他的败絮其中,但自己知道。
柔嘉垂眸:只是她要劝服魏蓉,必须说很要紧的话。但要说这些话,其实是很冒险的。
毕竟万一魏蓉没有听劝,以后当真成了皇后,与太后陈昱关系亲密,将自己的话说出,那每一句都是得罪人的把柄。
她现在不能冒这个险。
既然不能多说,柔嘉紧紧盯着魏蓉,眼中露出深意,“终身大事需得谨慎。你当真愿意,嫁给皇上?”至少想一想,为什么她这个青梅竹马的准皇后,都要反悔啊。
其实魏蓉认真想过,但姻缘姻缘,靠的就是缘分。柔嘉公主与皇帝未成,也许就是缺那一份缘分。而现在婚事落到她头上,或许正说明,她是皇帝的正缘。
普天之下,有什么男子,比皇帝更高贵威武更举世无双呢?何况他又那样年少英俊。再者说,魏家能出一任皇后,祖父和父母亲,都觉得是很光耀门楣的事情。
柔嘉那一句,她只当做是奉太后之命考验她。魏蓉脸颊红透,缓慢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柔嘉再不欲说,只叹了口气。
九月末,皇帝将册立魏家女为后的消息逐渐传开。又过了两天,青州的求援信,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
第62章 第 62 章
◎青天白日……关什么门呢◎
此时正是十月第二天, 秋风萧瑟,寒意渐深。
陈昱穿得也厚了些,坐在御座上大发雷霆, 将一份奏折狠狠扔下,“青州刺史是酒囊饭袋么,区区乌合之众竟也对付不了?!”
“呀,皇上!”随侍在一旁的刘喜赶紧弯着腰, 将奏折捡起来, 又恭敬地将之捧到陈昱跟前。大殿之上众人纷纷行礼高呼, “皇上息怒!”
陈昱愤怒半晌, 看向武将的一侧队列,道, “既要平叛,诸位爱卿, 谁愿往?”
殷烈一时未动, 一则殷弘死去不足百日, 他没有心情打仗;二则对付一股贱民叛党, 他觉得用不上他堂堂一品大将军。
薛怀文侧头, 看向另一队稍后位置的殷绪。恰好殷绪也在看他。
翁婿两对视一眼,默契地懂了对方的意思:这是一个机会,应该抓住。
薛怀文拱手出列, “皇上, 微臣愿举荐驸马都尉。驸马自幼苦读兵书, 颇通兵法, 又有雄心为国担忧。此次平叛, 可令他前往。”
陈昱眼睛沉沉盯着薛怀文, 又看向低调立于群臣中的殷绪, 同样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除去殷绪的大好机会:还有哪里,能比战场上更理所当然地死人呢?
薛怀文见陈昱沉默,担心他暗恨殷绪,不会给他出头的可能,略想了想,转头看向同样站在前头的殷烈,“大将军,您应该也觉得驸马合适吧?”
他看着殷烈的眼神,饱含暗示:你已死了最出色的一个儿子了,将军府要想后继有人,难道不该推举殷绪么?
殷烈看了看薛怀文。他懒得去猜薛怀文的眼神,只心里明白,眼下确实是令殷绪踏入军中的机遇。
这个儿子确实是有能耐的,第一次被伏杀,以少胜多,打伤了弘儿;第二次被伏杀,同样以一敌多……
弘儿已是中郎将了,他却比弘儿更厉害,只怕是前途无量。
以后除非殷绪叛逆到改姓薛,他的前途,就是将军府的前途。
皇帝想杀殷绪,但已失败过两次,也不知罢手否。但无论如何,他应当不至于糊涂到,在平叛这种关乎国家安稳的事情中动手罢?
兴许他的逆子,这次真的能挣个大军功回来。
殷烈出列。想到皇帝害死自己最疼的儿子,他心中敬意再不如从前,但面上仍是得体的,行礼道,“国公说的是。皇上,微臣亦愿举荐犬子。微臣家中代代忠烈,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求陛下给犬子一个机会。”
给,他当然给。陈昱笑起来,慷慨道,“既然如此,那驸马都尉听令!”
殷绪出列,单膝点地,抱拳道,“微臣听令。”
陈昱冷冷望着他,仿佛已看到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模样,嘴角虚伪地勾着,“今日朕赐封你为定远将军,统四万城北兵马,平定青州之乱。将军,可不要让朕失望。”
定远将军同驸马都尉一样,也是五品官,但好歹是虚职到了实职,这是良好的开端。
殷绪沉声道,“微臣遵旨。”
陈昱心中冷哼,连一句表忠心表雄心的话都不会说,愚蠢,木讷!他环视满朝文武一眼,又扬声道,“那这监军之职,谁愿往?”
人群中的陆行舟站了出来。他同殷绪一样,穿着绯色的官服,只是胸前的纹路略有不同,展现着文臣与武将的区别。
想到自己家中的公主屡屡嫌他没用,陆行舟跪在地上,郑重到近乎激动,“微臣愿往,聊表忠心,求皇上成全!”
陈昱看着陆行舟,意识到这亦是一位公主夫婿。公主夫婿对公主夫婿,陆行舟对殷绪,此次平叛之行,只怕会很有意思。
陈昱笑道,“好,朕便允你。”
陆行舟深深俯首,“谢皇上。”
大军欲动,粮草先行。陈昱令各部配合,准备粮草辎重,出征的日期,便定在了十日后。
殷绪第一次带兵出征,薛怀文欲要指点他,骑马同他并行,一路往瑾园去。本欲放下过往纠葛,软下心肠指点殷绪几句的殷烈,用力冷哼一声,狠狠调转马头,往另一条道去了。
翁婿两到达瑾园,薛怀文将马缰扔给前来迎接的下人,又高兴地与平安道,“快去禀报公主,你们的驸马做将军了。”
平安与薛非尚不知奉天殿内的事,此时听说殷绪升官,脸上或多或少出现喜色,听到消息的瑾园下人也是喜气洋洋。
殷绪想到柔嘉,亦是轻轻一笑,看平安轻快地离去,转身将岳父请到了议事厅。
柔嘉在棣华堂,与顾嬷嬷采秋一道,安排整顿府中的下人。
自八月搬家到如今,已过去两月。瑾园增加了许多下人,而这些下人什么脾性,擅长什么,也逐渐显露出来,是时候重新安排一番。
棣华堂的庭院中,乌泱泱站满了人。柔嘉坐在廊下的梨木大交椅中,神情沉静,听顾嬷嬷与采秋两个禀报与安排,间或点头说上几句,威仪尽显。
平安进去,先含羞带喜地看了采秋一眼,这才跪到柔嘉身前,朗声道,“公主,国公爷来了,还遣小的来禀报,驸马做将军了。”
柔嘉这几日便等着这个消息,闻言轻笑起来,站起身,吩咐顾嬷嬷与采秋,“你们继续,我去前院看看。”
二人福身领命,柔嘉往前宅走去,见春与知夏自然跟上。
柔嘉进入议事厅时,翁婿两人正对坐在罗汉床上,看着青州的地图,讨论得有来有往。
“据说叛军主要驻扎在浮城、青岩两地,一处占据水利,一处占据山险,只怕易守难攻。”
“浮城三面环水确实难以攻打,或可先围之,等待时机智取。青岩这种地势,只怕常年山风,乘风火攻许是上策。”
“城北大营的士兵皆不惯于水战,先围个几日,再伺机而动,是个不错的办法。”
“……”
两人皆是专注,见到柔嘉进来,也只各自看她一眼,复又把目光放到地图上。
“从青州府往青岩去,要经过一片山脉,这里或会遭遇埋伏。”
“说得有理,届时或可先派一队轻骑探路,诱出敌兵,再分而杀之。”
“……”
柔嘉露出笑意来,没有出声打扰他们,只拿过一旁方桌上的茶具,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送到手边。
“总而言之,到了青州,需先仔细了解当地地理水文,搜集叛军主帅信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岳父说的是,小婿记下了。”殷绪拱手行了一礼,昭示一番讨论落下帷幕。
柔嘉这才问道,“可是皇上要派驸马去青州平叛?”
薛怀文笑道,“正是。”六月的时候他便说要帮殷绪寻找机会,如今总算让他找到了。
柔嘉看了殷绪一眼,后者也正温柔地看着她,唇角轻勾,显然是高兴于终于有机会崭露头角。
柔嘉又看向薛怀文,轻笑问,“看父亲神情放松,此行应该没什么危险?”
薛怀文慷慨道,“身为将军,何惧战场上的危险?何况绪儿的才能我知道,即便是第一次出征,也不会对付不了一群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