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绪给她喂了一勺肉羹,不赞同道,“说好了不操心。”
柔嘉迟疑道,“魏蓉她……”
殷绪挑眉,强势尽显,“她的事我来管,你只需安心养胎便好。”
这人怎么越来越霸道了。柔嘉无奈,“好吧,听你的。”
吃过早膳,殷绪带着奠仪,骑马去了太傅府。太傅府里到处挂满白绸,才在门口,便能听见哀怨的哭声。
管家将他带入灵堂,魏家子孙满堂,跪在灵堂两侧,魏蓉也跪在其中,一点皇后的架子都无。
殷绪走到太傅灵前,先自己敬了一炷香,又特意替柔嘉敬了一炷,一共拜了六拜。
而后他转身面对魏蓉父女,单膝点地在他们跟前,方便和他们平视,“大人请节哀。”
“多谢将军。”魏父哀痛致谢。
殷绪看向满脸是泪的魏蓉。她走进了柔嘉的命运,可她又比上辈子的柔嘉幸运许多。只要能撑到陈昱的末日,她就解脱了,不会被献给敌军,不会有国破家亡。
殷绪冷静道,“公主殿下有话托微臣转告娘娘,可否暂借一步?”
魏蓉擦擦眼泪,带殷绪去了魏府庭院。
殷绪没有废话,只干脆道,“公主殿下托微臣告诉娘娘,保重身体,暂避锋芒,或可破局。”
“暂避锋芒”是指,从大处讲,魏蓉不要觉得自己是国母皇后的身份,意图劝谏陈昱、管束高绾,这样只会吃力不讨好;从小处讲,魏蓉也不要因为不甘和仇恨而针对高绾,否则更给自己招致灾祸。若能自请废去皇后称号,搬去偏僻宫殿,便是再好不过。
这话当然不是柔嘉说的,只是殷绪借了她的名义,一则她陈昱表姐与未婚妻的身份,说辞兴许更有说服力;二者,他也是给柔嘉结一个善缘。
只是魏蓉刚刚成婚,也没有超前的眼光,到底能不能听进这句话,殷绪也不确定。但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柔嘉以外的人,并不能牵动他的思绪。殷绪拱手,“话已带到,微臣告退。”
魏蓉怔怔看着他走远。
经过灵堂,殷绪又看了那悬挂的白幡一眼。他知道,死亡远不止如此。
时间一日日过去,柔嘉终于体会到了害喜的威力,开始头晕乏力,没有胃口,闻不得油腥味,严重时恶心呕吐。
殷绪惯常面无表情的一个人,心疼得愁眉苦脸,恨不得替柔嘉受苦。
瑾园的水果都换成了酸的,葡萄、青杏和酸梅成了柔嘉心头好。葳蕤轩的玉石桌凳都铺上了柔软的垫子,方便柔嘉随时休息。
又过了两日,宫中传出喜讯,皇后娘娘怀下龙种,且三位太医分别把脉之后,一致认为,那是一个皇子。
葳蕤轩得到消息时,婢女们正在给殷绪收拾行囊。自出使北奕归来,殷绪已休息许久,按照规定,得去军营练兵了。
孕妇本就火气重,天气又越来越热,柔嘉穿得宽松单薄,喝了一口酸梅汁,低低道,“也不知魏蓉,现在是何心情。”
殷绪换着铠甲,看她一眼,无奈道,“她现在是何心情,你都帮不了她。我已劝过她暂避锋芒了。”
只怕有了这个孩子,她想避锋芒也难。身为皇帝的女人,比寻常女子更身不由己,不能和离,不能堕胎……而她那么年少,出身又高贵,心中多的是浪漫情愫和骄傲自尊,未必甘愿避什么锋芒……
可以想见,她受的苦,不会比上辈子的自己更少。柔嘉低眉沉默,连殷绪走到她跟前都未发现。
殷绪瞧了瞧她,抬手,拿冰凉的臂甲去贴她的额头。柔嘉被冰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手里的琉璃杯差点脱手。
她哭笑不得,“你……”故意冰人这么幼稚的行为,怎么堂堂殷将军也做得出来?
殷绪丝毫不觉得羞耻,甚至面色还严肃了些,道,“我要去军营了,不能时刻看着你,你须得保证,照顾好自己与孩子,不能再操心。”
明白他的心疼,也想让他在军中安心些,柔嘉柔声道,“我保重。”
殷绪沉默着打量了她片刻,忽然又道,“你发誓。”
柔嘉,“……”难道她什么时候骗过他么,以至于他还得听一个誓?
她又是哭笑不得,举起左手,“我发誓。”
殷绪这才缓和了脸色,柔和了嗓音,“我走了。你好好吃饭,下次回来,我看你重了没有。”
柔嘉乖乖点头,“嗯。”
殷绪又转头吩咐婢女嬷嬷们好生照顾公主,她们纷纷行礼称是。
城北大营离得近,如殷绪这样的四品将军,每一个月可归家休息三天。因此他带的行李也不多,柔嘉领着婢女们出门送他。
过了棣华堂,殷绪便不让她送了,令薛非和平安接过行囊,主仆三人往前院去。
柔嘉回到葳蕤轩,依旧想着魏蓉的事。陈昱未必喜爱魏蓉,只是初为人父,他必定还是有几分喜爱这个孩子的。然而要的是极致专宠的高绾,如何会容忍别的女子或者孩子分走陈昱的目光?
这个孩子多半留不住。柔嘉心中是担忧的,只是她从前劝不动魏蓉,现在也不见得劝得动。且她发过誓了,不能再操心。
一阵反胃的感觉袭上心头,柔嘉连喝三口酸梅汁将之压下,打消了去宫里的想法,只唤来了顾嬷嬷。
“嬷嬷,”她叹息着道,“你替我去一趟慈凤殿,告诉太后娘娘,请她无论发生什么,都看开一些。”
顾嬷嬷早就对陈昱全无好感,听着柔嘉的话,猜测只怕是公主判断皇帝又要做不好的事情,顿时面色半是冰冷半是心疼——冰冷是对陈昱的,心疼是对太后和皇后的。
她福身道,“老身知道了。”
坤宁宫内,魏蓉半躺在寝床上,背后塞了个红色的大靠枕,陈昱则面色温柔地坐在床边。
魏蓉腹中的皇子,是初初成婚那段时间怀上的,到现在已经近两个月了。她害喜厉害,早膳未吃,吐出许多酸水来。陈昱初为人父,心中喜悦,瞧魏蓉也多了两分怜惜,给她喂了半盏牛乳。
魏蓉心情复杂,她亲眼看着祖父惨死,本该是对陈昱又恨又绝望的。可她一个弱女子,夫君是她的皇上,是她的天,不原谅他,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才十六岁啊,明明两个月前还憧憬着夫唱妇随、女儿成双的日子,难道现在就要甘愿当一个弃妇么?
这个孩子无疑是她的转机,她看着皇帝眼中的柔情,冰冷的心脏一点点融化。
恰好这时,门外传来一个高亢的女声,“皇上,皇上!”
是高绾身边的婢女。坤宁宫的下人拦着不让她进来,她就在门边大喊。北奕人能歌善舞,那一把清亮的嗓子,几道门窗根本拦不住。
陈昱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了头,听那婢女高喊,“不好了,我家小姐晕倒了!”
陈昱面色匆匆一变,匆匆放下手中杯盏,起身就往门外去。
“皇上!”魏蓉哭着去拉他的衣袖,却什么也没拉住。陈昱根本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有在意她的呼唤,大步流星离去。
魏蓉绝望地哭倒在枕上。
高绾没有再回养父家中,而是住进了翔龙殿的偏殿,陈昱迈进寝房,就见高绾柔弱地躺在床上,哭红了眼睛。
一见陈昱,高绾起身坐起,在他走近时搂紧了他的脖子,哭道,“皇上,阿嬛好害怕……”
陈昱的心肠,被她哭得一寸寸揪痛起来,抚着她的背,“不怕,有朕在,不怕。”
高绾搂着他,仿佛搂着自己救命的稻草,低声哭着,“你的臣工不喜欢我,太后和皇后也不喜欢我,我只有皇上了,我那么喜爱皇上……”
坦率的爱语与极致的依赖让陈昱心尖发烫,将她也抱得更紧了些,“朕知道,朕会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高绾抬头,将温热的,又混着眼泪的吻,一下一下印在陈昱的眼睛、鼻梁和嘴唇,低声絮语,又炙热虔诚,“阿嬛也可以为皇上生孩子,皇上,给阿嬛一个孩子,好不好?”
陈昱无法抵抗,按着她往床铺倒去。
第二日朝会时,陈昱重提立高绾为妃的话题,仍然有官员激烈反对。陈昱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给高绾一个名分,和名分所带来的安全感。他和官员彼此僵持,直到后来大怒,下令杖毙了直言劝谏的御史中丞,又退了一步,改立高绾为位份更低的贵人,这件事才算罢了。
只是御史中丞惨死的模样,几乎成了每一个官员的噩梦。
又过了几日,宫中传出消息,皇后娘娘小产,柔嘉终于,不得不入宫一趟了。
第87章 第 87 章
◎谁来当皇帝◎
柔嘉先去了慈凤殿, 得知太后去了坤宁宫,她便也转去坤宁宫。
在外间的时候,她压低了声音问引路的宫人, “皇后娘娘因何小产?”
柔嘉公主一向纯良温善,又是太后与皇后的亲人,那宫人也未隐瞒,心痛道, “皇后娘娘有孕, 皇上来看过一次, 椅子还未坐热, 就被翔龙殿的那位叫走,再也没来过。加上先前太傅的事, 娘娘哀思过度,这才……皇后娘娘小产的消息已传开, 皇上一直没有来……”当真是好绝情!
柔嘉叹息着点点头, 觉得和自己所料不差, 沉痛着脸缓缓进入寝房。
魏蓉小脸苍白地躺在床上低泣, 魏母在一边心疼地落泪;太后坐在大床的另一边, 面色同样憔悴,却仍是强打精神,叹惋着劝慰她们。
柔嘉进去, 给太后和皇后行礼。
“公主殿下……”魏蓉挣扎着起身, 朝她伸出了手, 眼泪更加汹涌。
她现在终于懂得, 为何当初柔嘉三番五次问她是否当真愿意嫁给陈昱了。与人中之龙相伴, 多么浪漫又华丽的梦啊, 可现实只有冰冷和绝望。青梅竹马的表姐都不愿嫁的人, 又怎么会是人中之龙?
可惜她愚钝,当时不懂,才付出后来这许多代价。
若之前怀孕时她尚且对陈昱还有希望,可此时只有死心。她后悔了,死心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样的绝境。她是皇帝的女人,纵使被休弃,也只能待在冷宫,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变成疯子。
她不想变成疯子,她该怎么办啊?!
魏蓉哭得不能自抑,魏母抹着泪让开位置,柔嘉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止不住心酸,“皇后娘娘,保重身体。”
魏蓉伏在她的手背上痛哭,“公主殿下,我好后悔!魏蓉好后悔……”这话或许有些得罪太后,但魏蓉已顾不得。
太后娘娘瞧着哭成泪人的小姑娘,面露恻然,也未责怪。
柔嘉被她哭得心疼,加之怀孕更易动情,当即也没忍住眼泪,又如同爱抚一个妹妹一样,轻拍她的肩膀,“坚强一些,会好的。”
她又坚定地复述一遍,“会好的。”
只要把陈昱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魏蓉就解脱了。相信不会很久。
可魏蓉并不知道这些,柔嘉也无法明说这诛九族的话,只能道,“只要你不在意,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希望她能听得进去。
魏蓉又哭了一会儿,哭到脱力昏了过去,太医连忙过来替她诊治。
太后也累了,柔嘉便辞别了魏母,嘱咐了太医和宫人,而后送太后回宫。
依旧是二人同坐步辇,太后神色寂静,一言不发,握着柔嘉柔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一直到坐回慈凤殿的罗汉床,强作坚强的太后这才红了眼眶,握握紧柔嘉的手,悲痛道,“想不到,哀家……”
想到陈昱已不再认她为母,太后哽咽着改口道,“先帝的第一个孙子,就这样没了……”显然柔嘉比她更了解陈昱,提前劝她看开。可便是再看开,又怎么忍得住伤心呢?
是他们皇家对不起魏家,短短一段时间,就害去了两条人命。
答应过殷绪不能操心不能伤怀,柔嘉努力忍住眼泪,道,“舅舅还会有很多孙子。”最起码,二皇子陈皓是康健而乖顺的。
想到陈皓,未免太后沉溺伤心事,柔嘉道,“二皇弟十月就满十五了,该是娶亲的年纪。舅母可与太妃商量着,看给他娶一个什么样的皇妃。”
太后一时没有答话,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收了眼泪,沉默地看着窗口的一缕阳光出神。
柔嘉瞧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出声,“舅母?”
太后回过神来,面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方才我们说到哪了?”
柔嘉柔顺道,“说到要给二皇弟相看贵女。”
“对,对,”太后转开头依旧去看那窗口,嘴中附和着,面上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是该给皓儿谋划娶妻的事了。”
柔嘉看着太后的模样,心下疑惑,迟疑片刻,问,“舅母在想什么?”
太后又回过头来,安慰地看着柔嘉,微微笑道,“哀家是在想,哪家的姑娘会讨皓儿的欢心。”
柔嘉直觉太后所想并不是这个,但太后不欲说,她是勉强不出的。何况孕妇本就容易多想,万一是她预感错了呢?
想到对着殷绪发过誓,柔嘉眨了眨眼,放下了这个问题。
太后打量着柔嘉,慈爱道,“饿了么,最近饭量如何?”
话题轻松起来,柔嘉便是希望太后能够轻松。想到害喜的难受,她露出一点小女儿情态,嘟嘟嘴,摇头。
“难怪瘦了。”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宽慰道,“怀孕是这样的,三四个月后便会好些。为了腹中孩子,努力多吃些。”
她转头吩咐碧彤,去御膳房传一些清淡好消化的吃食。
柔嘉陪着太后,勉强吃了大半碗鸡丝粥,两块核桃糕,又喝了半杯酸梅汁。午间正热,太后留她在慈凤殿休息,等她再醒来,便让她回家安胎。
“宫里乌烟瘴气,你便回家去好好休息吧。”太后的表情,平静中透着点点无奈。
“嗯。”柔嘉依赖地靠上她的膝头,又不厌其烦地嘱咐着,“柔嘉回去安心养胎,舅母在宫中也安心养身,除了二皇弟的亲事,别的都不要想。”
否则不仅劳力操心,还易得罪陈昱,有害自身。
太后沉默一瞬,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地应了一声“好”。
柔嘉正怀着孕,不能操劳受惊,太后终究没有对疼爱的公主说出自己的忧虑:她不能眼看着陈昱败坏先帝留下的江山基业,既然劝不动,兴许她该考虑换个皇帝。可她没有什么实权,既不能召见群臣,更不能调动哪一位将军,唯一能靠的,是她太后的身份和先帝的余威。她一定得,从长计议。
回去的路上,柔嘉安坐在柔软马车上,也不禁想到了这个问题。她早就决定要把陈昱推下皇座,现在在做的,无非就是等陈昱做尽恶行、昏聩尽显,好让推他下位的事更顺理成章,阻碍更小些。
北奕那边的隐患,殷绪也是已计划好了。剩下没有讨论过的问题,就是把陈昱废止后,谁来当皇帝的问题。
真论起来,作为先帝的另一个儿子,陈皓无疑是最合适的。
上辈子的五年她深居宫中,没有听过什么他不好的传闻。后来大齐军队面对北奕蛮贼节节溃退,失去了不少将帅,陈昱最后一次派兵,便是派了殷弘和陈皓两位将军。很快京畿失守,皇宫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但想必陈皓一个皇子,结局不会好。而那一年,他才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