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玉顺手拿起一件拼接风,上面米白色,下半截暖黄色的长袖衬衣。这件衣服的颜色虽然也很简单,但在这个全民灰扑扑的年代,已经是难得一见的亮色了,最重要的是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很和谐,一点都不突兀。
婶子果然很满意。
只是现在大家都讲究朴素,放眼望去,满大街都是灰黑白蓝军绿这几种颜色。她要穿出去是不是太扎眼了一点?婶子捏着衣服有些犹豫不决。
看出她的纠结,宋书玉笑盈盈地说:“婶子,你看这衣服多漂亮,我敢拍着胸口说,你就是去县里的百货商店都找不到这么好看的衣服。这样吧,婶子你一次性照顾我这么多的生意,我再送你一条丝绸手帕,纯丝绸月牙白的手帕,配你手里的这件衣服最合适了。咱们这手帕可要五毛钱一条,今儿也就婶子跟我投缘,我才舍得送,要换了别的人啊,我可舍不得。”
这婶子本就看上了衣服,只是有点拿不定主意而已,现在宋书玉抛出这么一个实惠,婶子心里的天平立即往她这边倾斜了。
面子里子都被照顾到了,婶子最终豪气地又掏出6块钱,买下了这件衣服。
宋书玉美滋滋地将钱塞进口袋里,还来不及跟谢铮炫耀一下,终于有姑娘被大婶给勾动了,腼腆地拿起一条粉色的内裤,细声细气地说:“我要这个。”
宋书玉拿起半张报纸,将内裤一卷,包了起来,塞给姑娘:“5毛钱,谢谢。”
姑娘看到包得完全看不出里面是什么的报纸,松了口气,赶紧翻出五毛递给宋书玉。
有了这几个先锋示范效应,摊子前围的人越来越多,问价的,砍价的,给钱的,让宋书玉帮忙挑颜色款式的……
一个上午,宋书玉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临近中午,集市上的人流散了大半,摊位前的人才逐渐少了起来,宋书玉和谢铮总算是逮着休息的机会了。
宋书玉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得厉害。
谢铮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一上午都在不停地说话,嘴巴都说干了,刚才太忙了,还不觉得,现在一闲下来,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
宋书玉连忙拿出水壶,打开正要喝忽然想到了什么:“阿铮,你是不是没带水?”
谢铮第一次跟着她出来摆摊,现在天气又不热,他没有经验哪会想到带水。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说:“我不渴。”
一看就是强撑着,宋书玉立即把水壶递了过去:“喝吧。”
“那你呢?”谢铮知道宋书玉也只带了一壶水。
宋书玉翻了个白眼送他:“你喝完我再喝,这么大壶水,你也不可能完全喝光。”
这年月哪有那么讲究,况且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四年的饭,这种时候实在不必矫情。
谢铮的脸却有些不自在,瞥了一眼水壶说:“你先喝,你喝了我再喝。”
磨磨唧唧,谁先谁后还不是一样。宋书玉没跟他争,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半壶水,然后抬起手背擦了擦壶口,隔着自行车,将水壶递给了谢铮。
谢铮有些庆幸两人中间当放了自行车挡着,宋书玉看不见他的脸。
他低头看了着军绿色平平无奇的壶口,眼前闪过的是宋书玉殷红的唇轻轻擦过壶口时的样子,娇嫩,柔软,染上水泽的红唇像是沾染了晨露的玫瑰,饱满多汁,让人浮想联翩。
他的心蓦地一动,耳根不自觉地泛红,握住水壶的手轻颤,少许,他才虔诚地举起水壶,仰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今天的水似乎格外的甘甜,他舍不得一口喝完,小口小口的咽下。
一阵春风拂过,吹皱了一江春水,将少年无法言说的心事藏进了和煦温柔的融融春意中。
***
又零星接了几个客人,眼看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宋书玉准备收摊。
但在回去之前,她决定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忙活了大半天,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宋书玉站起身说:“阿铮,你看着点摊子,我去买几个包子,吃完咱们再回去。”
谢铮连忙拦住了她:“我去吧,万一有客人来买你那边的东西,不大合适。”
也是,姑娘们看到谢铮一个小伙子都不敢问价。
卖女性贴身衣物的事还是交给她吧,若以后实在是忙不过来,可以请一个姑娘或是婶子过来帮忙,谢铮帮忙卖其他的就行了。
见没什么客人,宋书玉开始收拾货物。
等她将自己这边的东西收拾好,谢铮已经回来了。
他一共买了八个肉包子:“咱们一人吃两个,剩下的四个给阿姨和奶奶带回去。”
不吃独食,有什么好东西想着家里人,宋书玉自然没意见,点头接过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这会儿的包子用料特别足,胖乎乎的一个,快有巴掌那么大,咬一口,肉香四溢,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了。
吃完包子,两人继续收拾。
因为卖出去了不少,回去的时候袋子空了一半,骑车也轻松了不少,两人赶在一点前回到了家。
刘桂芝已经做好了饭正等着他们。
瞧见两人回来,这才放心了:“累了吧,赶紧洗手吃饭了。”
宋书玉点头,将包子递给了刘桂芝:“我跟阿铮饿了,在红星公社买了8个肉包子,我们吃了4个,这4个是给你和奶奶的,你热一下。”
刘桂芝接过包子热好后端上桌,吃的时候,她跟苗秀英却不约而同地将包子各夹给了宋书玉和谢铮一个。
“奶奶/妈不喜欢吃包子,你们吃,你们年轻人辛苦了,还正在长身体呢。”两人推辞的借口都一模一样。
宋书玉是又心疼又感动,知道她妈和奶奶肯定是不肯自个儿吃的,也不推辞,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和两斤肉票给刘桂芝:“妈,你闺女挣钱了,想吃肉包子咱们就吃。你明天去公社买两斤肉,咱们包一顿包子庆祝庆祝。”
刘桂芝惊讶地看着她:“书玉,你哪儿来的肉票?”
宋书玉笑眯眯地说:“今天卖衣服的时候跟人换的。”
她今天碰到了一个肉联厂的大姐,当时就留了个心眼,跟对方说可以用一块换两斤肉票。对方是肉联厂的,平日里可以买到不要票的猪肉,所以手里有多余的肉票就答应了。
不过乡下的肉票还是太少了,宋书玉决定下次去赶集若是遇到肉联厂的女同志,可以向对方买一些不要票的猪下水、骨头、边边块块的碎肉回家,改善家里的伙食,也可在别的公社买点鸡蛋、公鸡、鱼之类的回家。
他们家虽然在大队里算是过得还行的人家,可这年月乡下大部分人的营养都好不到哪儿去。母亲和奶奶以前太辛苦了,身体多少有些亏空,如今有了钱和门路,当然要让她们吃好点。
“卖衣服还能有这种好事啊。”刘桂芝美滋滋地收了票,但却舍不得全花光,“买一斤宰点大葱放在里面,香喷喷的,已经够咱们家吃了。还有一斤票留着,万一有个客人什么的,家里也不至于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
这时候的人精打细算惯了,宋书玉也不勉强:“行,那就多弄点葱,多和点面。”
“放心吧,饿不着你。”刘桂芝摇头笑了笑,又问,“你们今天生意怎么样?”
宋书玉边吃饭边说:“很不错,卖出去了一大半,吃过饭我跟阿铮再算算一共挣了多少钱。”
财不外露,宋书玉上辈子吃过这个亏,所以特别谨慎,在外面绝不会让人看到她包里有多少钱,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数钱了。
刘桂芝便没有多问。
匆匆吃过饭,宋书玉和谢铮就将包里的钱全倒在了桌子上,先按照面值抚平叠起来,然后再数,最后一盘算,今天竟卖出了87.6元。
刘桂芝和苗秀英知道这个数字都惊呆了,不敢置信地反问:“你说多少?确定是八十多,不是八块多?”
宋书玉扬了扬手里这一大把钱:“当然是八十多。”
刘桂芝惊讶地捂住嘴,难怪闺女没日没夜地踩缝纫机,非要去做这买卖呢。这可真是太赚钱了,扣掉三十块的布料成本,他们这半天可是赚了五十多块,抵得上城里普通职工夫妻俩的收入。
“书玉,阿铮,这事咱们可千万别说出去。”惊喜过后,苗秀英紧张地嘱咐两个年轻人。
她怕他们年纪轻,沉不住气,将这样的事说出去了。别人知道他们家有这么多的钱,不止会眼红,还可能招来贼和不怀好意的人。
宋书玉笑着点头:“奶奶,你就放心吧,我知道的。而且钱多了我会存进信用社,不会放家里的。”
谢铮也跟着保证:“奶奶,我不会往外说的。”
苗秀英点头:“你们都是有成算的孩子,奶奶就是跟你们提个醒。”
宋书玉点点头,等奶奶和母亲出去干活后,她想了一会儿,今天这事谢铮居功至伟。缝纫机和自行车的工业券都是他想办法弄来的,摆摊他也出了力气,虽然自己拿他当弟弟,当自家人看待。
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多少亲人最后因为钱的事闹翻了,就是因为一开始分账不清晰。
宋书玉可不希望她跟谢铮也走到这一步。
于是她从手里抽出一张五元的纸币递给谢铮:“这是你的那份工钱,以后我去摆摊,你陪我去一次,我就分给你五块钱,如果生意特别好,还有额外的奖金。”
谢铮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和不悦。
宋书玉见了还以为他是不满意,忙解释:“布料是我出的,衣服也是我做的,我理应占大头,你要是不满意,那以后咱就扣除掉布料成本,给你10%的分成,你看怎么样?”
这样下次要是卖八十多块,那就分给谢铮八块多,已经不少了。
若换了别的人,宋书玉才不可能这么大方呢。
谢铮气得将钱推了回去:“宋书玉,你有必要跟我算这么清吗?那你以前帮我干过活,我是不是也应该先把这笔钱给你?”
“那不一样,谢爷爷托我们照顾你的,这是我应该做的。”宋书玉觉得这是两码事。
谢铮蹭地站了起来:“是不是爷爷没写信给你,你就不管我了?四年了,宋书玉就是养只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吧?你平日里嘴巴上总说我是自己人,一家人,可一有点事的时候,你把我当一家人了吗?要是今天是阿姨陪你去摆摊,你会跟她算得那么清楚吗?”
当然不会,她妈的就是她的,她的也是她妈的,她们母女之间不用分那么清。
宋书玉赶紧说:“阿铮,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一样。我以后也要出摊的,总不能每次都让你做白工,所以我才想给你工钱。”
她妈跟谢铮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像是一家人,当作一家人,但没有那层血缘关系,终究不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人。
谢铮握了握拳,低头掩盖住眼底的情绪,淡淡地说:“如果你真的将我当作自己人,一家人,以后你不要提什么工不工钱的,给自己家里干活,要给什么工钱?你继续管我的吃穿住用行就够了。”
宋书玉见他是真的很不爽,也不好再提这事,只是暗暗决定按比例给谢铮存一笔钱。等他上大学的时候给他,这样他回了城里也不缺钱花,若是他不肯要,那就等他娶媳妇的时候包成礼金交到他媳妇儿手里。
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谢铮越是对她们家好,她越不能让谢铮吃亏。
“行行行,听你的,别生气了,忙了半天,你回去休息吧。”宋书玉妥协道。
谢铮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问道:“那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宋书玉说:“还剩不少布,我继续做衣服。”
没多少货了,她得赶紧再做一批货物出来,过两天去十几里外的朱家公社摆摊。
“我请了一天的假,不用上工,回知青点也没什么事做,我帮你做衣服吧。”谢铮跃跃欲试地说。
宋书玉看他这么兴奋,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而且她确实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帮手,便问:“你打算帮我做什么?”
这可真难住了谢铮,他往日里连针都没摸过一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衣服,也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看他说不出话来,宋书玉笑了,将剪刀塞到了他手里,拿了几根两寸宽的布条塞给他:“你在这布上画一条直线,然后用剪刀沿着线将布剪成两块,记住了,一定要按着线剪。等你练得差不多了,就帮我剪裁布料,我来画线。”
这是裁缝这个活里最简单易上手的事了,希望谢铮心灵手巧吧。
谢铮点头,拿着布条和剪刀练了起来。
剪刀在宋书玉手里特别灵活,她往哪儿指,剪刀就往哪儿滑,擦擦擦地就将布剪好了。
但落到谢铮手里,剪刀却不听使唤,练了一个小时,他还是没办法完整地将一根布条按照线剪成两半,总是会剪歪,一旦歪掉,这块布料就废了。
也亏得宋书玉是拿实在没什么用的废布给他练的,不然得心疼死。
眼看他实在不是这块料,自己也要用剪刀了,宋书玉咳了一声,劝道:“阿铮,你还是回去看看书吧。”
正所谓人无完人,聪明学问好的谢铮提得起毛笔,考得上大学,却搞不定一把剪刀。
谢铮不肯认输,倔强地说:“我已经比刚才剪得好一些了,你再让我练一会儿,我一定能学会的。”
“可我要用剪刀了,而且剪直线是最简单的,很多布要剪弧线,折线,甚至更复杂。”宋书玉伸手,“我这里真不用你帮忙了,你回去吧。等两天我准备好了,出去摆摊再叫你。”
感觉到宋书玉明晃晃的嫌弃,谢铮只能气闷地将剪刀还给了她:“那我回知青点了。”
等回到知青点,他就发现蒋正奇也在,很是纳闷:“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工?”
蒋正奇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孟晓惠今天上工的时候不小心挖到了自己的脚,宋书记让我和汤辉、于莹送她去卫生院,刚回来。你这又是去哪儿了?整天不见人影的。”
“跟着书玉去办了点事。”谢铮用胳膊顶了顶他,“孟晓惠和于莹她们屋里有剪刀吧?你去帮我借一把。”
蒋正奇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借?”
谢铮理直气壮地说:“我跟她们不熟,万一叫错了人多尴尬。”
蒋正奇是服气的,都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四年,他还能认错人。
“我可真是欠你的。”蒋正奇纳闷地看着他,“你借剪刀干什么?”
谢铮敷衍了一句:“练习用,哎呀,别问那么多了,是兄弟就帮我这个忙,过阵子请你去书玉家打牙祭。”
下次请鲁斌他们的时候正好把蒋正奇一块儿叫上。
蒋正奇也是京市来的知青,两人小时候还是念一所小学的同学,关系一直非常好。总不能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吧,吃饭这个事本来也是要叫上蒋正奇的,这时候正好拿出来使唤他。
因为跟谢铮交好的缘故,蒋正奇也去宋家吃过好几次饭,对刘桂芝的手艺那是赞不绝口,这会儿听说还有请吃饭这种好事,当即翻身爬了起来:“成,我这就去帮你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