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鸾身子晃了晃,一言不发出了院门。
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亮起来了,密密连成线,线连成了片,火照着火,给她苍白的脸罩上一层奇怪的红晕。
满府的人好像都出来了,摩肩擦踵,人声杂沓,人们叫着、笑着,互相说着大喜,过年似的热闹。
这些热闹,与她无关。
小佛堂依旧只燃着一支细细的蜡烛,昏黄的火苗儿在黑暗中微微颤动,随时都要熄灭。
阿蔷正守着蜡烛做针线,见温鸾失魂落魄的走进来,唬得把针线笸箩一扔,扶着她坐下问怎么回事。
“南一要回来了,我好高兴。”温鸾无力笑笑,“可她们都说是叶向晚的功劳,我……我心里闷得慌。”
阿蔷擎不住,哇的哭出来,“太欺负人了,把人当傻子耍呀这是!等世子出来,他一定会为您撑腰的!”
“等他回来,我就该走了。”温鸾给她擦擦眼泪,“别哭了,你看我都不哭,咱们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恰当的时机离开这里。”
“您甘心就这样走?”
“不甘心又怎样,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吱嘎,门被推开,巧燕捧着个盒子蹦蹦跳跳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登时把阿蔷的眼泪气了回去: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儿吗?
“门上有夫人的东西,我顺手给您拿回来了。”巧燕无视阿蔷愤愤的目光,把盒子捧给温鸾,“夫人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谁送的?”
“不知道。”
阿蔷忍不了,“不知道你还敢拿!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往主子跟前送,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是怎么进内院伺候的?”
被她如此呵斥,巧燕还是笑眯眯的,没有一点怒意,只催温鸾快点打开盒子。
温鸾看手里的红木盒子,半尺见方,没有花纹,没有装饰,看起来就像街边摊的东西。
她在京城没有相熟的亲朋好友,除了宋南一,三年多了也没人送过她东西。
会是谁呢?
夜风吹得窗棂晃了两下,窗外响起乌鸦的啼叫。
温鸾心头一动,轻轻打开盒子。
里面又是个盒子,却是个镶珠嵌宝有着繁复花纹的小金盒子,盒子盖上绘着两个没穿衣服的胖娃娃,背后长着一对白色的小翅膀。
华光灿烂,五彩缤纷,看得三人都呆了一呆。
好奇心人皆有之,这回阿蔷也不吱声了。
温鸾小心翼翼把金盒子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一阵,按住正面的红宝石一掀。
一阵舒缓悦耳的弦声流淌在静寂的空气中,像小溪流水,从容又宛转,又像珠撒玉盘,清脆欢快。
盒子正中有个穿着蓬蓬裙子的金发碧眼女孩,在乐声中转着圈儿,内盖镶着小小的玻璃镜,清晰地映出她吃惊的脸庞。
“自鸣琴!”阿蔷满脸激动,“比老太爷给您的那个更精美、更华贵、更好听!我的天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看见自鸣琴了!”
巧燕眼睛瞪得溜圆,“这稀罕玩意儿少夫人也有?”
“少小瞧人,我家老太爷可是帝师,教过太上皇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阿蔷又和她开始吵吵,屋里热闹非凡,方才惨淡凄凉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
温鸾缓缓合上自鸣琴,她是有一个很简单素净的小自鸣琴,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后来被宋南一弄坏了,害得她哭了好久好久。
宋南一答应她,一定会寻到更好的赔她,可自鸣琴极为难得,这么多年过去,宋南一忘了,她也快不记得这档子事。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让高晟弥补了这个遗憾!
温鸾叹了口气,把自鸣琴装好,压在箱子最深处。
后日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浓绿满眼,喜鹊在枝头蹦来跳去,周嬷嬷等奴仆簇拥着郑氏和叶向晚,捧着新衣新鞋,红布红绳,早早等在了北镇抚司门前。
温鸾也来了,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静静望着大门的方向。
日头升上树梢,终于,宋南一出现了。
等候的人群立时一阵躁动。
郑氏拉着儿子的手哭得不能自己,宋南一温和又耐心安慰着母亲,眼睛却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温鸾的身影。
“南一,你这次能脱困,全凭晚儿鼎力相助。”郑氏把叶向晚推到儿子面前,“叶家的二小姐,小时候在咱们家住过一阵子,当时你们玩得很好,还扮家家酒来着。”
看宋南一诧异呆滞的表情,他绝对是不记得了,但她对宋家有恩,宋南一还是深深一揖,郑重表示了感谢。
叶向晚忙还礼,微微笑道:“你我两家是通家之好,帮忙应当应份,说‘谢’字就见外了。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带我逛一逛京城。”
“好好。”不等宋南一回答,郑氏先把事情定了,“五日后城隍庙有庙会,到时候南一也修养得差不多了,他也需要散散心,正好你们一起去!”
周嬷嬷凑趣道:“老奴拿大说一句,没有叶二小姐,世子爷你不可能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就凭人家这份情义,你也得好好待人家。”
宋南一越听越不对味,加上又看不到温鸾,心中不禁发急,“母亲,鸾儿没来吗?”
郑氏给周嬷嬷使了个眼色,周嬷嬷马上扬声喊道:“你们几个快点,服侍世子爷去马车换衣服,脱下来的衣服立刻烧掉……”
纷纷扰扰的声音掩盖住宋南一的疑问。
温鸾躲在远远的角落,泪水已模糊了眼睛。
“那么想见他,为何不过去?”男人的声音蓦地响起,惊得温鸾浑身一颤。
高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冷冷看着前头的热闹景象,“我不是瞧着什么狗屁叶家的面子放人的。”
这话听得温鸾的眼泪更凶了,却是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你还想回那个鬼地方?”高晟垂眸望来,“且不说心怀鬼胎的郑氏,只说宋南一,如果知晓你我之事,他还能像从前那样待你?对他来说,你就代表着他的耻辱,他的无能,只怕看你一眼都会难受。”
“别说了!”
“实话总是不好听的,遇到能对你说实话的人,应该心存感激。”
温鸾忍无可忍,把手里的小包袱狠狠扔过去,“啊,真是谢谢你了!”
包袱砸到高晟的下巴,一角散开了,露出里面的红木盒子。
高晟摸摸下巴,笑了,“力气蛮大的,怎么在我身下的时候,就一点力气不肯用呢?”
“你混蛋!”温鸾又羞又恼,眼角都被染红了。
高晟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些许喑哑,“夫人说的很对,高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这个混蛋,却让夫人如醉如痴,忘乎所以。”
他略微弯腰,温鸾恰能看到他完美的下颌线,薄而柔软的唇。
莫名的,温鸾四肢开始颤抖,一直被她刻意忘却的瑟瑟痉挛,竟如萌芽的种子一般拼命往上顶,她不得不并紧双腿,企图重新压下那令人羞耻的感觉。
“鸾儿!”宋南一大喝一声,唤醒了温鸾。
只见他大踏步走来,一把拽过温鸾护在身后,眼睛盯着高晟道:“高大人,找我的妻子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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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要笑就笑个够◎
“你的妻子啊……”高晟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清冷,没有任何情绪。
温鸾的视线完完全全被宋南一遮挡,看不到高晟的表情,但她敏锐察觉到,高晟已接近怒不可遏的程度。
发生过关系的男女,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亦或一个无意的动作,总能从中察觉别人发现不了的意味。
“我们走吧。”温鸾紧紧抓着宋南一的袖子,“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不要节外生枝。”
宋南一安抚似地回头看她一眼,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高晟眉毛轻轻扬了扬,慢悠悠说:“世子有位好妻子,高某羡慕得紧。”
这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宋南一眉头皱了起来,不由想起那天两人相伴而行的画面。
“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这就是高大人的教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高大人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无耻好色,难道是好名儿?”他此刻已是满含怒气,然长期以来克己复礼,即便是骂人,也难掩他身上那股子文人气质。
高晟神色不变,看得出他根本没把宋南一的话放心上,然而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而更令人恼火。
“高某的确没有世子懂礼守礼。”他望着急急忙忙走近的郑氏等人,意味深远一笑,“家资丰厚,父母双全,还能坐享齐人之福,就是不知道,百年豪族的叶家,同不同意二小姐给你做妾。”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好像一滴水落进滚烫的油锅,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原来世家贵女也会上赶着做小儿呀!”
“胡说,我家也是百年大族,决不允许族中女子做妾,这叫风骨。”
“叶家也是久负盛名的世家,不可能同意的——她不要脸,叶家人还要脸呢,肯定是当正妻。”
“宋世子有老婆了呀,难道要让原配降妻为妾?”
“嚯,那叶家也太不要脸了!违背律法了吧,原配可以告的吧?”
“叶家有太皇太后撑腰,谁能告得倒?要么自认倒霉咽了苦水,要么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
温鸾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北镇抚司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还有一干皂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过这一次,鄙夷不屑的目光是看向被宋家人簇拥的叶向晚。
叶二小姐已是紫涨了脸,窘得面皮起火,气得浑身乱颤。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叶宋两家势必要联姻的,可温鸾还在,他们如此行事未免落了下乘,尤其是宋南一那个情种,免不了认为她“挟恩图报”,二人无端端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所以要让温鸾心灰意冷自己走人。
没想到乍然被高晟点破,还引起这么多人围观!细看周围的人,锦衣卫中不乏勋贵子弟,他们一旦回家乱说,她的脸就在京城世家大族面前丢尽了!
还有那些御史言官,专盯着权贵高官的一举一动,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夸张成天塌的大事。有太皇太后在,她笃定皇上不会因此降罪叶家,可到底颜面无光。
未出阁的女子行事有诸多不便,她此次进京,与定国公府的联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以“定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促进叶家和京城世家达成联盟,并用宋南一在文人中的好名声,争取朝臣们的支持。
再加上太皇太后暗中助力,太上皇复辟指日可待!
计划得好好的,谁成想第一步还没迈出脚呢,就被高晟搅和了!
饶她心思再深沉,此刻也无法镇定。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叶向晚深吸口气,拿出世家贵女的姿态居高临下道,“我竟不知,锦衣卫还要管别人家的婚丧嫁娶,手未免也伸到太长了。”
高晟慢慢扯动嘴角,“你做得,却不许别人说?叶家以‘君子’自居,高某竟不知,原来君子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围观的人群轰的一阵爆笑。
“高大人今日是笃定要羞辱我?”叶向晚掌心都要掐破了,“既如此,不如你我一同进宫,请太皇太后评评理,若我有错,自有她老人家罚我。”
高晟玩味笑道:“叶家数年没有上京,如今一来,层层宫禁竟如同虚设,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自由得像是自家后院。就是皇上,也不是想见太皇太后就能见得到的。”
叶向晚至此才领教了高晟的厉害,原以为他不过是借着皇上狐假虎威的酷吏,没想到三言两语,弄权宫闱的罪名就要扣在自家脑袋上。
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向来是皇室最忌讳的,也是朝臣所不齿的,这一招才是断了叶家的指望。
冷汗热汗顺着额角流下,叶向晚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她不由看向郑氏。
郑氏明知现在绝不是与高晟争长短的时候,可在她逼人的目光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高大人……”
“高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宋南一突然出声,“叶家小姐金尊玉贵,怎会给人做妾?至于齐人之福更是无稽之谈!”
“发妻温氏,与宋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的父亲也是宋某的恩师,师恩难报,情义难忘,宋某不才,但绝不是背信弃义,抛弃发妻的小人。宋某在此起誓,此生不负温氏,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
他紧紧抓着温鸾的手,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给众人听,不如说是专门讲给她的。
温鸾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痴痴地仰望着宋南一,她看宋南一如珠似宝,而宋南一看她又何尝不是?
“儿啊,你……”郑氏看看他,又看看叶向晚,长叹一声,最终什么也没说。
宋南一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高大人不用事事往谋逆上靠,太皇太后对叶小姐来说,也是慈和的姑祖母,大家小时候在外头受了委屈,是不是首先想回家找娘亲哭一哭?或许还要强装硬气的说,别得意,回头让我爹爹教训你?”
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变成吵架吵输了,死要面子放狠话的小孩儿行为,听得人群中的几位朝臣都忍俊不禁。
只是叶向晚的脸色更难看了。
高晟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抬眸却看到了温鸾,她轻轻摇头,眼神中带着苦苦的哀求。
“呵!”高晟嘴角抿了抿,转而盯上了郑氏等人,“刚才你们笑得好大声啊,北镇抚司是你们可以喧哗的地方?想笑,就叫你们笑个够,来人,盯着他们,不笑够两个时辰不放人走。”
“得令!”张大虎率先从人群里跳出来,“笑起来,笑起来,大点声,谁不笑,这就是下场。”
他小皮鞭一挥,准确无误落在周嬷嬷脸上,当即抽了她个满脸开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哈哈,哈哈哈,有人发出了一声僵硬的笑声,接着第二个人开始出声,断断续续的笑声逐渐连成片,笑的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汇成一片诡异又令人发笑的画面。
郑氏又惊又怒,当众傻笑,这个人她可丢不起,“高大人,士可杀不可辱,我们是声音大了些,不过一时性情使然,算不得喧哗衙门。”
高晟眼皮也没抬一下,对身旁的罗鹰慢吞吞道:“今天提审宋义,正好试试昨天新到的刑具好用不好用。”
郑氏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索性一翻白眼,装晕了事。
叶向晚咬牙,等高晟身影一消失,立刻低头登上马车,那架势与落荒而逃也一般无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