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鸾一时语塞。
好半天,她才小声唱道:“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是南朝民歌《华山畿》,讲的是女子在哀悼死去的恋人,最后扑进恋人棺木中殉情的故事。
歌声哀婉凄美,蕴含着无尽的相思与深情,唱到“棺木为侬开”的时候,已是潸然泪下,哽咽得张不开口了。
温鸾独自怔楞了许久,方从歌声的情绪中缓过劲来,抬头一看,高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漆黑的瞳仁流动着幽暗的光,莫名叫人心悸。
“想他了?”他缓缓道,“别急,过几天你就能再见到他了。”
还有那个叶家二小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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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人与新人◎
雨后的夜似乎比平时更为静谧可爱,空气如同掺了薄荷,凉沁沁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清脆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有节奏的叮叮声,温鸾已换回早上的衣服,紧靠车壁而坐,离高晟远远的。
高晟看起来很不舒服,两条长腿微微蜷着,眼睛微阖,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脸色愈发苍白了。
“你没事吧?”温鸾犹犹豫豫问,“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老毛病了,回去吃副药就好。”高晟看着她笑了一下,声音干涸嘶哑,语气却很轻松,似乎心情相当好。
得知太上皇的下落就这么开心吗?赎回来不是,不赎回来更不是,这个烫手的炭团儿抱在怀里,哪天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温鸾搞不懂他,索性不去想。
马车停了,温鸾掀开帘子刚要走,手心里却突然多了一样东西。
她看看高晟,又看看手里的铜钥匙,“这是什么?”
“你连钥匙都不认得?”
“我当然知道是钥匙,哪儿的钥匙?”
“我家的。”
温鸾手一抖,似乎被烫了下,立时把钥匙放在矮桌上,“我不要。”
“留着,你会用得上。”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湘妃竹帘微微晃动,烛火跳跃,车壁上她的影子在颤动,夜风拂过,似一声轻叹。
许久的沉寂过后,温鸾抬眸看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高晟一怔,眼神有几分意外,“变聪明了,其实你一点也不笨,不过总在国公府后院圈着,被他们养废了。”
还是不提缘由。
温鸾只得作罢,一言不发下了马车。
昏昏烛焰中,那把钥匙仍留在桌上,孤零零的,泛着冷然的微光。
这个时间,国公府大门早已落锁——即便开着温鸾也不能从正门走,为避人耳目,郑氏只让她从一扇废弃的小门出入。
给她留门的婆子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吃酒打牌去了,温鸾叩了好几次门环,也不见有人应声。
足足等了一刻钟,看门婆子才露面。
“今儿个府里收拾院子,人手不够,周嬷嬷调我去内院帮忙了。”婆子小声解释。
温鸾随口问道:“收拾的哪处院子?”
“拥翠轩,周嬷嬷亲自盯着,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陈设全换成新的,还搬了各色奇花异草,连夫人那架大漆嵌软螺钿描金凤凰牡丹纹屏风都送过去了。一直忙到熄灯,哎呦,累得我们这些人,到现在胳膊还是酸的。”
温鸾脚步慢了下来,拥翠轩是府里景色最好,占地最大的院子,楼阁之精致新巧自不用提,难得的是引了活水进来,飞泉幽潭,径幽林茂,可以说一步一景,俯仰皆画。
这是特地为太上皇修葺的院子,离世子院子很近。太上皇与国公爷私交甚笃,未登基前时常跑到国公府小住,老国公爷担心怠慢了这位未来天子,这才有了拥翠轩。
后来太上皇登基,拥翠轩就闲置了,眼馋这个院子的人很多,可即便是最受宠的嘉卉讨要,婆母都没松口。
如今又是给谁用?
那婆子自然给不了她答案,温鸾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的,来到郑氏面前。
郑氏还没睡,脸色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然而面带笑意,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喜悦。
她照例又问高晟都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人,都做了些什么。
温鸾撒了谎。
“陪他在积水潭走了走,什么人也没见,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没怎么说话。”
她明白,自己应该告诉婆母,高晟见了瓦剌人,太上皇大概在瓦剌人手里,可是高晟不愿出赎金。
那个瓦剌人说的对,大周以孝治国,皇上没道理看着亲爹受苦不管,哪怕他再不愿意,也得把太上皇迎回来。
不管今日之事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高晟擅自做主,一旦暴露,都只能是高晟的过错。宋家拿住高晟这个把柄,就算扳不倒他,也能咬下他一口肉。
之后呢?
南一说过,皇上猜忌宋家,再经此一事,他会放过宋家?只怕太上皇还没回来,宋家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了。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或许婆母有更好的应对法子,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现在不愿什么都和婆母说。
因怕婆母看出她撒谎,温鸾深深低着头,这幅样子在郑氏看来,就是没办好差事万分羞愧的表现。
“我知道你尽力了,办不好也没关系。如果让美色迷得七荤八素,那他也不是高晟了。”
态度和蔼得让温鸾惊诧!
温鸾喃喃道:“我求他放了南一,他左右不给个实话……”
“没关系,总有他栽跟头的时候。”郑氏冷冷笑了声,因见周嬷嬷端着药碗进来,便对温鸾道,“喝了药,早些回去歇着吧。”
“母亲,”温鸾咬了咬嘴唇,“今天我和他……没有那个。”
郑氏眼神呆滞了下,马上又笑道:“你想哪里去了,这是补气血的药。今天南一说你气色不好,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你可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哪。”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鸾不喝也得喝了。
起身告退时,郑氏漫不经心道:“今儿晚上你到萱寿院住,进出也方便,东西都给你搬过去了。你且安心休养几日,不用过来请安了。”
萱寿院是老国公爷晚年静修住的地方,在国公府西北角,极为清净,一墙之隔就是小花园,穿过小花园就是西角门。
进出倒是方便了,可这个时候让她搬出世子的院子……
温鸾深吸口气,“听说母亲把拥翠轩收拾出来了,家里是要来贵客吗?”
郑氏笑容一下淡了不少,“你没有管家的经验,家里的事一向帮不上忙,就不要再添乱了。等我儿回来,自然记你头功一件。”
说罢,打了个哈欠。
周嬷嬷忙抢上前去伺候,卸妆梳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
温鸾站着无趣,默默退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的夜,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闪着莹莹的光,巧燕在前面打着灯笼。
温鸾心不在焉的,想问问巧燕家里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她是周嬷嬷的女儿,定然是听命于婆母,即便知道也不会说的。
一路无话。
萱寿院许久没人用了,虽然经过一番打扫,还有一股子土味霉味,摆的都是温鸾从温家带来的旧物,因那时尚在守孝,所有之物都极为素净朴拙。
“您早点睡吧。”巧燕往铜炉里撒了把香,蹦蹦跳跳地走了。
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温鸾本以为会睡不好,没想到闻着幽幽的檀香。一会儿就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在外面吵闹,睁眼瞧时,满室亮堂堂的,竟是翌日晌午了。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谁在外面?”温鸾披着衣服走到窗前,稍稍推开窗子一看,原来是阿蔷和巧燕在争执。
“小姐!”阿蔷一把推开巧燕,“您快去看看吧,叶家二小姐来了!”
温鸾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叶家二小姐?”
阿蔷急得直跺脚,“金陵叶家啊!您忘了?”
金陵叶家是太上皇的外家,当初太上皇还想让国公府和叶家联姻,后来得知宋南一早有婚约,又碍着祖父的面子才作罢。
温鸾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她现下住在哪里?”
“拥翠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温鸾的脸色顿时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怪不得婆母让她搬出南一的院子,怪不得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原来是怕她碍着贵客的眼。
白花花的日头晒着,暖融融的春风拂过,她说不出的冷。
阿蔷冲进屋子,“您别发呆了,赶紧去拥翠轩。”
温鸾轻轻推开她的手,“不必了,早晚要走的,何必自讨没趣?”
巧燕使劲点头,“就是,夫人特意瞒着您,您就是去了夫人也不会给好脸色,往后不定多少冷嘲热讽等着呢,还不如窝在院子里吃吃喝喝睡睡。”
“你给我闭嘴吧!”阿蔷委实对国公府的人没有好感,狠狠剐了巧燕一眼,“自己走和被赶走能一样吗?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也太不要脸了,我们小姐是八抬大轿从国公府正门抬进来的世子夫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物件!”
一句话点醒了温鸾,她要走,但不能这样灰溜溜的被扫地出门,她不希望宋南一想起她的时候只有厌恶和鄙夷。
“给我梳妆。”她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我要去拥翠轩。”
此时的拥翠轩挤满了各房的人,别管私底下如何斗,在外人面前都是其乐融融,一片和睦。
久未露面的老夫人也屈尊纡贵来到这里,拉着叶二小姐的手不断嘘寒问暖,郑氏也是笑容满面,当别人夸奖叶二小姐的时候,不自觉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一屋子欢声笑语中,唯有宋嘉卉默不作声,郑氏几次给她递眼色,她都装作没看见,后来干脆扭过脸,盯着窗外不知看什么。
突然她站起身,冲着院外招手笑道:“嫂嫂你来啦!”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17章
◎叶二小姐◎
温鸾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老夫人身旁的叶二小姐。
脸蛋圆润,长眉入鬓,眼神凌厉,嘴角啜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望便知是个自信且强势的女子。
她外面套了件牡丹纹大红交领长褙子,下着米白百褶裙,其中金线银丝暗绣,波光流闪,硬是压过了满座的宋家小姐们。
接触到温鸾的目光,叶二小姐颔首微微一笑,接着用探询的目光看向郑氏。
郑氏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来,因笑道:“这是南一的媳妇温氏,身子骨一直不好,前几天又犯了咳喘,郎中让卧床静养,我就没惊动她。”
接着冲温鸾招招手,“过来给晚儿见礼,叶家和宋家是世交,关系最最亲密不过。”
温鸾勉强压抑着波折起伏的心情,上前福了福身子,“叶小姐好。”
“少夫人好。”叶向晚还了一礼。
郑氏眼珠微动,一手拉着一个笑呵呵说:“小姐呀少夫人什么的,太生分了,温氏比你小两岁,不如姐妹相称的好。”
叶向晚从善如流,马上改口:“早听说妹妹姿容出众,妩媚纤弱,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连我也要自惭形秽了。”
以前若是有人夸她长得好,温鸾还会暗暗窃喜,可进了国公府后,再听见这话就觉得有些刺耳。
府里的长辈们也好,教养嬷嬷也好,明里暗里不止一次提到,当家主母需要的是家世、才能与德行,而不是空有美貌的绣花枕头,以色侍人,是贱妾干的事。
时间长了,她便不自觉认为“美貌”是可耻的,不喜欢别人夸耀她的容貌,总觉得是在讽刺她。
可是看叶向晚神情坦然,落落大方的,她又觉得自己太敏感,想多了。
郑氏道:“晚儿一听说国公府遭难,立刻就从金陵赶过来,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说罢不胜感慨似的叹息一声,低头擦了擦眼角。
叶向晚安抚道:“万事脱不过一个理字,国公爷无辜蒙冤,闻者无不义愤填膺。来之前我们江南几大世家都商量好了,必会营救国公府脱困,您且安心,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千里迢迢上京了。”
登时激起一片感激的声音。
温鸾看看众星捧月的叶向晚,再看看心满意得的婆母,脑子嗡的一响,像被敲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懵了。
金陵距京城足有两千里之远,一去一返,没有个把月来不及,婆母定然早就联系叶家了!
两家关系亲密,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
那为什么还要叫她伺候高晟?
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光明都破碎了,温鸾只觉得像被人从高高的悬崖扔了下去,身子往下坠,心也往下坠,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看不上她,一开始就退婚好了,何必作践她,把她往绝路上推?
是为了保住国公府的好名声?
温鸾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此时众人笑声恰好告一段落,这一声便分外不合时宜。
“温氏?”郑氏目含警告看过来,不咸不淡道,“身子骨不好就多休息,周嬷嬷,扶少夫人回去。”
温鸾笑容很大,眼角都笑出泪来了,很开心的样子,“母亲莫怪,我想起您说过的一句话,这才忍不住笑出声,不是对贵客的不敬。”
“我娘说的什么话,让你笑成这样?”宋嘉卉好奇问道。
“大概是锦衣卫抓人后的两三天吧,母亲四处奔波无果,与我感伤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谁都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可偌大的京城,竟无一个人肯伸手相帮,还有那等冷漠无情的小人,连门都不让母亲进。”
“我当时听了,也和母亲一样,认为国公府大厦将倾,一度打算自尽殉情。现在想来,真是杞人忧天,伯虑愁眠。”
温鸾自嘲般笑笑,忽而看向叶向晚,“毕竟涉嫌‘谋逆’,京城故旧全都坐视不理,想来也料到此案非同小可,不愿淌这潭浑水。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才对得住叶家担的风险。”
叶向晚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郑氏说她蠢笨唯唯诺诺不堪用,可现在瞧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言语间还想刺探叶家的条件,绝非是没主意的人。
没关系,不管她如何不甘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只能按照别人给她规划好的路走。
叶向晚温言道:“妹妹说这些就见外了,我父亲与国公爷同为太上皇的伴读,说是两家人,其实和一家人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