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的罪名是不是侵占军屯?”
“是。”
“高大人是不是知道自己是犯官之子?”
“是。”
“高大人有无向皇上提起过你的身世?”
高晟斜眼看宋南一一眼,慢慢踱到他跟前,“宋大人想治本官一个欺君之罪?”
没有提,就是欺君,提了,就是花言巧语蒙蔽皇上,一样是欺君。
宋南一从案卷中抬起头,“大人只需据实回答即可。”
突然,他看到了那个荷包。
那是温鸾的针线!过去数年的时光里,温鸾为他做了无数个荷包、手绢、扇套,他一眼就能认出那荷包绝对出自温鸾之手。
宋南一不禁握紧了手里的笔。
高晟眼神掠过几分得意,不紧不慢道:“你只是来向我确认经历,没有资格审问我。”
宋南一收好卷宗,起身往外走,“我今日没有资格,以后不见得没有。”
“你想说,等太上皇还朝,你们宋家就能东山再起,你就有资格审问我了?”高晟冷笑道,“叶家和瓦剌接触上了又如何,即便迎回太上皇,皇上还坐在龙椅上呢。”
宋南一猛然回头,眼中全是震惊不可置信。
第37章
◎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从北镇抚司出来, 宋南一没有回吏部衙门,他直接回家找到叶向晚,劈头就说:“高晟知道叶家和瓦剌接触的事了。”
“怎么可能!”叶向晚大惊失色, 因起得太急太猛,带着桌上的茶杯咣当一声翻倒, 茶水洒了她一裙子。
宋南一递给她一方手帕,喘口气道:“他在北镇抚司亲口和我说的, 暂且停止接触,若是让锦衣卫抓个正着,随便放张舆图什么的, 罗织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麻烦了。”
叶向晚急急忙忙写了密信叫人送出去。
冷风一吹,她也渐渐回过神来,“此事进行得极为机密, 知道的只有我、我父亲、康王、你,还有你的长随周海, 连你母亲都不清楚, 高晟是怎么知道的?”
宋南一道:“锦衣卫无孔不入,许是哪里出了纰漏。”
“不可能!”叶向晚对自家的暗卫布控充满信心,“如果有可疑的人靠近,叶家暗卫可不是吃素的, 我们几个不会泄密,周海这些天一直在我家暗卫监视下, 也没有异常。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宋南一眼神微暗,避开叶向晚的视线道:“他可能是故意诈我,我太急躁了。”
“他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诈得这么准?”叶向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显得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马球赛那天,你中途失踪了一刻钟,去哪里了,见谁了?”
宋南一脸色一冷,“我说过很多次,不要监视我。”
叶向晚上下打量他一番,已是猜了个大差不差,“去见温鸾了?”她一把抓住宋南一的胳膊,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和她说了,啊?”
宋南一甩开她的手,“说了,我不安抚她不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会撑不下去,会崩溃的!”
“哈,哈!”叶向晚忍不住笑了两声,眼中又是失望,又是惊诧,“你有脑子没有?她活得比你我都滋润,但凡京城里能见到的新鲜玩意,不要钱似的往高晟宅子里送。 ”
“街头看见她那次,她身上穿的是云锦,织金孔雀羽妆花纱裙,你是识货的,寸锦寸金,你母亲也只有一件,没她的鲜亮,没她的华贵,可平日里还舍不得穿。她呢,随随便便就套在身上,这样的尊荣,你给得起吗?”
“瓦剌人得罪了她,高晟眼睛不眨就把人杀了,明知道办马球赛就是给瓦剌人杀他找借口,他还是去了!皇上都说他傻,为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叶向晚连连冷笑,“论相貌,论权势,论财力,高晟比你强不止一点半点,又对她百般的好,你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变心,就因为你们两小无猜十来年?荒谬!幼稚!”
她一而再再而三言语讥讽,激得宋南一的火气噌噌往上窜,怒喝道:“你没真心爱过人,也没被人真心爱过,当然不懂!”
叶向晚顿时涨红了脸,“你懂,你个傻子,让人耍了还不知道,或许以前温鸾会死心塌地对你,现在她绝对不会。”
“什么意思?”
“你母亲下毒害她,从把她送上高晟床的那天就开始了,等你同她圆了房,就会加大药量,不出半个月就死。可惜高晟打断了计划,温鸾也肯定知道了,不然高晟为何砍掉你父亲的手?就是给她出气。”
“胡说,不可能!”
“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事关太上皇,这次你母亲绝不会骗你。”
夏日的风扑面灼人,叶向晚的话寒气逼人,宋南一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她,一时屋里沉寂得荒庙一般。
叶向晚扶正倒下的茶杯,倒了杯水递给他,已是缓和了脸色,“她差点死在你母亲手里,怎么可能心无芥蒂接受你?傻子,她肯定早与高晟联手,要整垮宋家,杀你母亲报仇,你呀,被她骗了。”
“我不信,鸾儿不是那种人……”宋南一跌坐椅中,痛苦地抱住头,然而眼前出现的却是高晟腰间的鱼戏莲花荷包。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在你不知不觉的时间,长成参天大树。
叶向晚的手搭到他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着,“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我不会骗你,好在为时不晚,我们还有时间应对,你和她还说别的了吗?”
“我……”宋南一犹豫了会儿,还是合盘托出,“我和她约好了,太上皇还朝后,就带她离开京城。”
叶向晚咬牙,但马上柔声道:“凭高晟乖戾的性子,这口气绝对咽不下,九成九要追她回来,嗯……如此看来,倒有可以运作的余地。”
屋檐的铁马在风中丁当轻响,庭院中的两株樱花树有气无力在风中摇摆,因缺乏照看,竟有些枯败的迹象了。
而在一场场细雨中,高宅花园子里新载下的樱花树却枝叶葱茏,繁茂得很。
“瓦剌人回去了。”阿蔷说着听来的消息,“走的那天,好多人在街上放鞭炮,居然还有故意扔菜叶臭鸡蛋的,叫衙役抓了,结果天还没黑就放了。大家都说,官府是怕瓦剌人打老百姓,才把人变相保护起来。”
她四处看了看,随即低声道,“官府没公布和谈结果,大伙都说没成,世子爷是不是失败了,您还走吗?”
“我不知道,快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温鸾的语气有点急躁,她觉得自己正陷在一个漩涡里,越是拼命挣扎,越是不由自主向水底沉去。
如果宋南一再不拉她一把,她就会溺死在这片深不见底的碧潭里。
“他来了。”阿蔷提醒一声,立起身笑道,“大人,今儿回来的早。”
“瓦剌人一走,差事就清闲了不少。”高晟慢慢走近,“远远就看见你们两个咬耳朵,在说什么?”
阿蔷忙指着樱花树道:“在算日子,什么时候樱花能开,我们小姐最喜欢赏樱花了。”
高晟嗯了声,一时无话。阿蔷看看他,又看看小姐,识趣地退了下去。
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地上,樱花树飒飒摇曳着,地上的光斑如粼粼水波一样动起来。
高晟站在这片水波中,影摇光流,模糊了他的表情,因而整个人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我听安福说,你一碰花花草草的,就打喷嚏流眼泪,种下这百亩樱花,来年春天可有你受的了。”
温鸾问:“你喜欢樱花?”
高晟摇摇头,“不喜欢。”
“那还种,自讨苦吃。”温鸾回头看他,本想刺探他一句,不如撒手,放过这些樱花,也放过你自己。
然而她接触到高晟目光的一刹那,这些话便凝在了嘴边。
黑如墨的眸子盛满细碎的光芒,如夏日阳光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景色。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树叶哗啦啦的声响淹没,可她还是听到了。
我不喜欢樱花,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第38章
◎逃离◎
当被这样一个人深情看着的时候, 很少有能人能抵抗得住的。
温鸾慌慌张张错开他的视线,脑子乱糟糟的,心脏跳得厉害,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几乎是落荒而逃。
后来几日她一直躲着高晟, 高晟进屋她就找借口去院子,高晟出来溜达, 她就避到后花园赏花。
偏这些天弹劾高晟罪臣之子不得为官的奏章颇多,皇上再三勒令他“闭门思过”,高晟整天闷在家里, 温鸾这些小动作就显得分外显眼。
且不说高晟,连阿蔷都瞧出来不对劲,悄悄与她说:“您之前说要哄着他, 麻痹他,好找机会逃跑, 现在处处避着他怎么行?”
温鸾呆了一呆, 忽而苦笑道:“他说的没错,我真的不会撒谎,根本装不来。”
阿蔷叹气,“原先我觉得世子爷最好, 现在看着大人也不错,还不如……”
她看着温鸾, 欲言又止。
多少年的朝夕相处,温鸾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默然片刻道:“你只看见他好的地方, 没见过他不好的那面, 他曾经那样……羞辱我, 我怎么哭,怎么求他,他都不理不睬不管我的感受,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心动。”
“在他眼里,我就是只狸奴,他不吝惜给我各种好东西,也容不得别家的猫欺负我。但我要顺着他黏着他,不能亮爪子不能挠人,不能跑出院子,否则就是一顿教训,他在训猫,不是在爱人。”
停顿了下,她的语气又坚决几分,“我不会喜欢他的,绝对不会,我要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
阿蔷听得怔楞片刻,喃喃道:“可是……世子爷都没有消息,他真有办法带您走吗?”
“约定的两个月都过了,我不想再等下去,咱们自己走。”温鸾深吸口气,“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这么着急的,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但阿蔷没多问,反正她跟着小姐就是了,“到底回到咱们开始想的路上头了,国公府不是家,这里也不是家,那咱们就回家去!”
温鸾缓缓摇摇头,“不能回山东老家,我们只能隐姓埋名过日子,等哪天高晟忘了我这茬,才能彻底安心。”
“那我要赶紧收拾好包袱,好随时能跑。”阿蔷数着手指头道,“衣服、吃食、银两……”
“什么也不带!”温鸾打断她的话,“这些都是高晟的,不是咱们的。”
一阵鸽哨蓦然响起,主仆二人同时向天空望去,鸽子在湛蓝的天际回旋着,团团白云如马群一般从树梢奔腾而过。
真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好天气。
高晟发现后花园多了几株花,开着黑色的花,艳丽是艳丽,开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冷冷睥睨世界的旁观者。
“这叫曼陀罗花,我瞧着和你有点想,就把它们买了回来。”温鸾蹲在花丛旁锄草,挥挥手示意他站远点,“省得你鼻子又难受。”
高晟笑笑,依言站远了些,忽道:“皇上拗不过一众大臣,和谈还在继续。”
温鸾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搭话。
高晟继续道:“朝廷决定派使臣去瓦剌进行第二轮谈判,给太上皇请安,送些东西,康王举荐宋南一出使瓦剌。”
温鸾手微微一颤,仍是默不作声。
“可他拒绝了。”高晟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真是稀奇,我以为他抢破头也要争得这个差事,毕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内有康王,外有叶家,就是瞒着皇上把太上皇直接接回来都不是难事。”
“你应是最熟悉他的人了,说说看,他为什么会拒绝?”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瞬。
咣当,温鸾把花铲扔到地上,腾地站起来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你总是这样,试探来试探去,我见天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还不放心?”
应是没想到她语气这么冲,高晟愣了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温鸾长长叹息一声,“我累了,高晟,我真的好累,天天这样猜来猜去有意思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回去睡觉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有时候我会想,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你少年时最美好的时光?”
那段日子里,爹娘,哥哥妹妹都在,不用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手上也没有染上无数的血,他只是个备受老师青睐的小书生,信心满满地准备着童试,就要在科举中一鸣惊人。
高晟默然了会儿,突然追上去抓住她的手,“马上就是中元节了,陪我放盏河灯可好?”
温鸾低垂着头,“好是好,能不能不让你那些眼线跟着我?一想到我上个净房都要向你汇报,我就浑身不自在。”
高晟笑道:“好说,我叫他们撤了——原本也是防着瓦剌人再找你麻烦。这个鸣镝你拿着,扣动机关就会发射,方圆十里都能看到。”
温鸾没有拒绝,她也拒绝不了。
淅淅沥沥的一场雨,给中元节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凉意。
盂兰盆会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景致依旧热闹非常,京城各处的寺院、庵堂,纷纷在街头巷口开坛诵经,水陆道场一场接一场,此外还有高跷、龙灯、舞狮,搭台子唱《目连救母》,锣鼓叮叮咣咣敲着,街上岸边挤满了人,各种声音汇成一片,不分个儿地响。
他们两个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看着满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脑袋立刻大了一圈。
高晟干脆拉着她跳上一叶小舟,也不用船夫摇橹,自己划桨顺着河流慢慢飘到下流,将人间的繁华和热闹统统抛在身后。
河水躺在夜色中,两岸是朦胧可看轮廓的山林,一盏盏河灯漂浮着,月光、星光、灯光都映在水中,簇拥着他们的小船,不停向前流动着,驶向看不见方向的黑暗。
温鸾顺水放了盏河灯,双手合十,虔诚地给逝去的亲人们祈福。
睁开眼时,只见高晟静静地看着她,“有事?”温鸾问。
高晟点燃河灯,轻轻放入水中,却是对她说:“你的身份户籍办好了。”
“哦。”温鸾道,想了想又说,“谢谢你。”
高晟道:“口头上谢不叫谢,给我唱个歌吧。”
温鸾悄悄捏了下袖子里的荷包,定定神道:“你想听什么?”
“越人歌。”
温鸾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我唱得一般般,你不要笑就好。”
低柔而宛转的歌声,带着一丝颤颤的悸动,驱散了暗夜的沉寂。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停了,微风吹来,水面上泛起浪花,哗,哗,四周安静极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小船顽强地在黑暗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