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当时在吃东西,听到时差点被噎住,但她妈说出这种话,又不奇怪。她喝了口水咽下了食物,说了句没兴趣。
孙玉敏没有再说什么,她从不干预女儿的人生和选择,极偶尔时给出一句建议,但也不要求女儿能听进去。
从遗传角度,这一点上,林夏谁也不像,甚至保守到像是置换了身份角色。
但被一朋友否定,说现在年轻人往往比他们的父母辈更保守。都不说国内了,好莱坞都不爱拍乱搞男女关系了,现在电影张口闭口都是family了。
她当时听了只是一笑而过。
一个月前,拿到第一个项目时,林夏想起了那天给过她两句提点的男人。她向来记不住有过一面之缘人的模样,但那个人,她脑子里还是稍微有那么点印象。
长得有点帅,更多是严肃,不说话时持重到让人觉得压抑。但人又没那么凶,甚至还挺好,毕竟帮了她这个陌生人。给了他名片,他至今也没联系过。
她事后才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他压根就没有告诉她他的名字,更别说留联系方式。难道是怕人认识了他,有求于他吗?
林夏并不介意一个陌生人如此谨慎的态度,这件事过去了,她也快忘了这号人。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工地旁的一个厂房内。
那一片区在年初被列入开发地块,规划发展速度总是很快,之后便是拍卖了土地,商圈与住宅迅速进行了开发。
建林集团承包了附近一楼盘的建筑,这也是林夏第一个全程跟着项目经理跑的项目,她常跑过来看一看。
一天上午,她去银行办完事,临时起意,顺便去了工地看一圈。去时经理正在训人,她在旁边看看,没说什么,外行人不管内行事。
突击检查完,正值饭点,她就准备在附近找个小饭馆随便应付下。
这一片颇乱,不远处是刚刚拔地而起的建筑高楼,近处脏乱的建筑工地,秋风吹来时一片灰尘。一连排的小饭馆被建筑挡板挡住了视线,这都是开了许久的苍蝇馆子。此地未被规划发展时,是工厂的聚集地。周围自然是有密集逼仄的住宅楼,是外来打工人口的聚集地。
一部分工厂已经向外搬迁,在此处有房产的居民终于等来了拆迁,有些恨不得立马拆了拿到钱,有些不想拆,不然留着以后做个商铺租出去,不是赚的更多。随之而来是租金的骤然上涨,没有生根能力的外地人口,随着工厂而动,寻找下一个租住地。
林夏正在找上次在这吃过的酸笋拌粉,味道很正,在市里找不到这样的店。但她方向感不行,没有严格按照上次的路线走,转了两个弯就已经完全不认识了路。
结果就走到了一个工厂旁,非常吵,工厂外边停了好几辆城管的车,不知发生了何事,林夏迈开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过去看热闹的人,一起走了过去。
林夏走到工厂前,看到外边院子里随意堆着的零件,这一栋的厂房面积不大,三楼正在搭建中,钢结构的棚子,外边的铁皮却被强行撕扯开来,上边站了一堆人,嘭嘭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还伴随着近乎嘶声力竭的呐喊声。
人群中议论纷纷,一人说上个礼拜才被拆了,二楼下边都漏水,今天又跑来拆了。
另一人说,真他妈的不干人事,人家早买了地,现在自己往上搭一层,都说违建。
众人的一声低呼,林夏抬头看到了三楼,一人正站在楼房的边缘地带,距离远,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听见他在大喊。
“你们再拆,我就跳下去,你们这是在逼死人。”
看到这幅场景,林夏的手下意识颤抖着,走到了一旁,拿出手机拨了键盘按了110。说话都有些紧张,一口气说完了具体地点后,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只说了,有人要跳楼,尽快派人过来。
三楼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停了一阵,不一会又继续响起,像是没把他的威胁当回事。
那人忽然半只脚伸到了铁框外,绝望到好像在哭,“这是我的工厂,我买的地,你们凭什么说拆就拆啊。我死了,你们才会停吗?”
没有了议论纷纷,围观者也屏住了气,不敢说话,看着半个身体都快在悬空中的工厂老板,不知这件事如何收场。
此时听到了车轮在粗粝地面由急刹车引起的一阵摩擦声,一辆迈巴赫刚停下,车门就被打开,身形挺拔、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里出来,看了眼三楼的人,就往厂房内跑去。
站在旁边的林夏刚好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正脸,他后面又跟了个年轻男人,随着他一起进了工厂。
遇到这种人多且混乱的场景,安全起见,她应当远离,以免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没由来的好奇心驱使着她靠近,想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夏当即便跟着那个男人后边疑似是他助理的年轻人,快步进了工厂。估计是她穿得正式,进去时没被拦住,她一路跟着爬了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是意料之中的混乱,十来个没穿制服、不像是城管的社会闲散人员,正散落在几百平的厂房内,手里抡着棍子,四处敲打,将这刚搭建齐全的屋子给拆了一半,地面一片狼藉。
到了三楼,林夏才发现有多危险。外侧下边连个简单的围墙都没有,就钢架子支撑着,连个阻碍物都没有,要跳楼的人一只手抓着钢柱,只要放开再一倾身,整个人就会立刻从三楼下去。
没人敢过去拉他,柱子之间距离不近,只要他一挣扎,连个可搭把手当支点的地方都没有,随时会被情绪处于失控的人拉下去。
这个高度,真不知没摔死,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那个男人,直接往外跑去,他的秘书跟在后面,却没有拦住他,但距离边缘五米处便停下,到底是有些害怕,没有再上前。
此时要跳楼的人头正看着外边,那个男人话都没说一句,伸手就扯住了人的胳膊,那人刚要下意识挣扎,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里拖着,胳膊被扯痛到手指不受控地放开了钢架,没了支撑点后,那人再骤然用力,毫不客气地将他摔在了地上。
刚刚动作幅度太大,外套都扭出了皱褶,那人脱了外套扔在了地上,不耐烦地扯了在重要会议前打的很精致的领带,忽然就发了狠踢了被他救下的男人一脚。
见地上这人还跟废物一样躺着,他弯了身单手将人拎起,让人站直了。左手抓着人的衣领,右手就握成拳打在了人脸上,那人一个踉跄后他又补了一脚,再次被他掀翻在了地上。
躺在地上的人像是终于清醒过来,看着打了他的人,喊了句程哥。
“你他妈想死就赶紧跳,在那磨磨叽叽干什么?记得先买个意外险,弄成意外死亡,给你老婆孩子留点钱。”
估计是听到了老婆孩子,地上的人终于控制不住,不顾这么多人在这,就掉了眼泪,“程哥,我也没办法啊。”
那个男人扫视了一眼被拆的不成样的厂房,对助理说,帮我打个电话给刘主任。
林夏看着旁边的助理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后将手机递给了那个男人,他拿着手机到旁边讲电话,而助理拿起了地上的衣服,也没扶地上满身灰砾的人,只说了句,这件事程总会帮忙。
那个男人打完电话,回去跟人说,下午会有人来找你谈这件事,被再找死了。
不等地上那人回应或感激,他说完就转头离开,助理又跟在了他身后。
白色衬衫有些凌乱,袖口处沾了血,他边走边解袖扣,解完抬了头正要吩咐助理时,余光就扫到了旁边的女人。
他没有停下脚步,但又不经意地看去确认了遍。她穿了件风衣,又高又瘦,光裸的脚脖子下是一双高跟鞋,显得十分利落。
看着他继续往前走,林夏以为他没认出自己,忽然觉得自己挺有病的,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虽然来一下,更证实了她的猜想,这里原来是一块工业用地,但因开发需求,被改成了商业用地,前者的税收收入远不及后者的收益,自然就会发生现在这样的冲突。
她心里莫名尴尬,想着马上就下去,就当来看个热闹的,挺后悔没戴个帽子出来。
结果前面那个男人忽然停住脚步,转身走到了她跟前,语气挺不客气地问她,“你来这干什么?”
没等她回答,又问了句,“为什么要穿个高跟鞋来这?”
第23章
她来这干什么?
主要是因为看到了他,京州这么大,没想到能在这看到他。也是好奇心驱使,想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里面可能一片混乱且有点危险,但想着跟在他后边,应该没事吧。
跟着进来时,她还在想着,一会怎么去跟他打个招呼。毕竟这也真挺巧的,这人挺不一般,当个人脉结交下也行啊。
但林夏没想到,第二次见面,他这人说话依旧直接到不客气。认出了她,但一句礼貌的招呼都没有,浑身的戾气像是没消散,就连着质问了她两个问题,搞得跟她做错了事一样。
她挺不喜欢如此居高临下的态度,手插在口袋里,穿了高跟鞋,几乎能与他平视,“刚刚在外面看到这可能要出事,我报了警,顺便上来看了下。”
“既然这没事了就行。”没等他回应,林夏说完就掉头往楼梯方向走去。
楼梯是由钢板制成,高跟鞋踏在钢板上,噼里啪啦的叮咚声像是在打节拍,声音估计能传导到上下两个楼层。
来这个地方穿高跟鞋的确显得夸张而不适宜,此时的响声更是佐证了他的质疑,让她尴尬不已。
试图踮起脚尖或是减缓速度,但又觉得没必要,她又不是故意穿过来的。同时感受到身后颇快的步伐带来的震动时,她加快了脚步,任由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响得更亮。
林夏很快便走下了楼,一路往工厂外走去。
“林夏。”
听到那人喊自己名字,她停住脚步,转头看他,“什么事?”
程帆喊住了她,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上午他正在参加一场挺重要的会议,求救电话打到了他这,这人是他刚做生意时的供应商,许久不联系,但有往日情分在。人命关天,他立刻离场。
把人救下后,无名之火顿生,这他妈什么玩意,跳个楼就能解决问题了?还在嚷嚷着喊记者,这个社会,没人会在乎一条贱命,除了他家人。
这件事中间的弯弯道道不少,这块地势必要被改成商业用地。用地性质被改变了,价值会翻几番,自然会用些非常规的方式逼着工厂拆迁。
他打了电话,找人帮忙解决。谈够补偿,或是置换土地上多点选择权。也只能帮到这个程度,事情解决了,他转身就走,这地方没什么好多呆的。
临走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竟然在这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的名片,还在车里,不过是另一辆。在如此危险的工厂内,她还穿了双高跟鞋,挺能耐的。
“一起吃午饭吗?”
林夏没想到这个人,上一句还在斥责她穿高跟鞋,下一句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而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我要去附近的小吃店吃粉。”
如果这是一场date,那对方应该提前约好时间、定好餐厅。
就算衬衫带了皱褶,有形的身材都显得衣冠楚楚,一副上流人的做派。但这人压根不是什么绅士,仅两面之缘,就能看出这人平时作风强势到很少给人拒绝的余地。
她完全可以拒绝。
“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程帆对身后的助理说了句你先回去。
门外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林夏看了他的助理先开了车走,啧,车不错。想来真是蠢,上次竟还以为人家是个普普通通打工人,她自己不过是一辆三十多万的沃尔沃。
误打误撞走到了这个工厂,林夏更不清楚小吃店的位置,边走边拿出手机开了个导航,但这个app难用到定位都不准。
看着她拿着手机找不着北,程帆掏出手机问了她,“这家店叫什么?”
林夏说了店名,就见他搜索完大致看了眼方位,就将手机塞进裤袋里,对她说,跟我走。
他另辟蹊径,走了几步转入了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一侧是空置的厂房,外墙上已喷漆写了“拆”,另一侧是颇为粗壮的连排树木,叶子已掉落了大半,不知后续如何规划,会不会被移植。
“上门强拆的,大多是被雇佣的地痞流氓。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进去,在外面报警就好。”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真跳下。”
这短短半小时,她情绪起伏太大。看到那人要跳楼时,脑海中霎时想到地上的一滩血,白色的脑浆喷溅在几米外,差点就要吐。
那是她上初三时,早起去了阳台外收外套,打开窗想呼吸下新鲜空气,结果一眼扫去,就看到了草坪上的人。她吓得都发不出叫声,看着血腥的场面、被摄住心魂无法收回视线,模糊了意识。
“人有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但为了报复别人而自杀,不值得。”林夏深呼了一口气,挺惊讶怎么就跟他说出了这句话。
“陷入绝境的人,无法分清这是在报复,还是彻底没了勇气和力量。他以为死亡能唤起公正,但没有任何用。”
程帆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项目拿到了吗?”
“啊?”她反应过来,“哦,拿到了。”
“恭喜,那你很厉害。”
拿到项目时,她爸都没夸她一句,只觉得理所当然,用着资源与人脉,要失败了才不正常。这人挺严肃,也不像是在骗她的样子,她笑着转头问他,“真的吗?”
他看了她,“真的。”
林夏不自然地转开头,已经随着他右转进入到一个小区楼下,外边的一层是被租出去的商铺,她刚想问你很熟悉这一片吗,但扫了眼右边的玻璃橱窗时,看到人光着坐在那,人都差点被吓死。
她又看了眼,原来是个塑胶人,上面挂了蕾丝的三点式,这是家情趣用品店。
程帆随着她的动作看过来,这种店在这种地段不足为奇,没什么好看的。收回视线前,看到了玻璃中两人的倒影,她站在他的旁边。她好奇地看着里面,而他却默契地在等着她。
两个成年人,对这个场面作出惊奇的反应才不正常,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着,当没看到过。
倒是林夏不好意思了,她从没看到过情趣用品店。这第一次遇到,要不是他在旁边,她还想偷偷看下旁边的产品介绍。
“你很熟悉这一片吗?”
“很久之前我有个工厂在这里。”
“哦,我是这有个工地,最近常来这跑。这一家拌粉很好吃,我就没在本地吃过这么正宗的酸笋。”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小吃店。卷帘门上白纸黑字写着“家中有事”,林夏又抬头确认了遍,就是这个店,没有走错。竟然关门了,她一脸失望地走下台阶。
程帆从旁边的水果摊上买了两杯现榨甘蔗汁,撕开吸管戳了一杯递给她,“我请你吃别的吧。”
她接过喝了一大口,甘蔗清甜,咬着吸管,想说我下午有事,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