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开了房门,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争执声,林夏一时停住了脚步,却也没关上门。
听声音是孙玉敏和林玮文。
“你又去韩国干什么?这两个月你去了多少次了?”
“我连这点人身自由都没有吗?”
“查你银行流水时我都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去了?都花在你朋友身上了吗?”
一声嗤笑。
“妈,那是我男朋友,你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你儿子的性取向吗?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钱?你知不知道你这半年花了多少钱,你可以去看看,你卡里还剩多少钱。我帮你还了多少信用卡。我没有资格来管你吗?”
林夏听得并不疑惑,林玮文根本不擅长处理财务,早期孙玉敏不放心他,就让人帮忙管了他那边的帐,也一直成了习惯。
画卖出去是能赚到钱,但成本投入也很大,仅办展就花费不小。无论帐平不平,林玮文从不会缺钱花。从小花钱就大手大脚,林夏知道,他对钱也没个概念。
楼下一时没了动静,她害怕面对这样的吵架,纠结要不要回房时,林玮文又开了口,刚才的沉默,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那我抱歉,用了你的钱。我会去停了信用卡,也用不着你来为我操心。”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讲话吗?”
又是一声嗤笑。
“那就不要讲了。”
听完这句话,就听到了滑轮滚过地面,行李箱被提出去后,砰的一声,大门被关上。力道之大,听得她心中一震。
楼下彻底没了声音,她却没有下去,也没有进屋。不知要去哪,就坐在了门口。
她从不加入这样的冲突,是恐惧争吵,还是觉得格格不入,有种局外人的荒唐感。
天生拥有一切,跟后来才得到,就是不同的吧。
对于得到的,她坦然接受,却无法理所当然。幼时要乖巧懂事,现在要付出努力。她脾气不坏,也无矛盾,几乎从未与父母争吵过。
林玮文的青春期,时常与父母有矛盾。她若是在家遇着争吵,都一个人躲在屋内,当作不知。过后再小心翼翼地出房门,争取不撞见他们。他们不会迁怒,只是她害怕而已。
很多时候,她都不理解,林玮文为什么要激烈地对抗他们。站在她的角度,他们对他已经足够好,甚至可以说是最爱他。
但也有一些时候,她能够理解他。不论物质多么充裕,看似有多少自由,都有那么一瞬,想彻底逃离。
他们不同的是,她贪恋最世俗的追求,并以此为牵绊,在一个支点上找到成就感。在物质的社会里,名利与地位总是很诱人,在追赶的路上,那么点痛苦完全能接受。
而他在精神世界中探索,在放纵与绝对的自由中寻找自我。激烈地反抗一切,谁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在痛苦些什么。
可谁也不能为另一个人的痛苦负责。
她屈膝抱着自己,谁也没有伤害她,可此时莫名低落。只要在这,单单做一个旁观者,就让她心情不愉快。
似乎不论多少岁,构建出如何强大的社会形象,都会在糟糕回忆触发的那一刻被击溃,再次体验受伤的感觉。然后,用理智将自己捞起,告诉自己,你绝对不是过去那般弱小与无能为力,你可以构建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隐约知道,她需要一种更彻底的脱离。
楼下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不知是谁进来了,但听着声很快就知道了。
“你怎么坐在这,脸色还这么差。”林建华进了屋就看见孙玉敏坐在了沙发上,他放下包,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难道要我去问徐姨吗?”
孙玉敏捧过茶杯,抿了一口,“玮文最近花钱太多了,说了他两句。”
“他花钱一向不需要理由,只要不过分,随他去吧。”
孙玉敏看向了丈夫,“建华,我有时觉得自己很失败,怎么把孩子教成这样。”
“别这么说,你已经够好了。”林建华拍了她的背,“想开点,让他花就花吧,你别把自己身体气坏了。”
“哎,花钱太大手大脚了。”
孙玉敏自然没跟丈夫说,其中一大笔是为他的朋友解除跟经纪公司合约的。
“会花钱才会挣钱,总比连钱都不会花的傻子好吧。”
孙玉敏被他逗笑,她从不是个消极的人,开了句玩笑宽慰了彼此,“那只能我们辛苦点,多赚点钱,够他花。”
“当然。”林建华扶了她起来,“去房间里躺一会,我让徐姨给你熬海参粥。”
“好。”
客厅又恢复了安静,在二楼听完了完整对话后的林夏关上了房门,坐着靠在了门背后。
原来他们也会如此温情地讨论着哥哥。
她沉默地坐了许久,无比后悔今天回来。周末在家中补眠多好,何必这么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
从不曾想依赖谁,此时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创造新鲜的、愉悦的记忆去覆盖这个当下。
她忽然拿起手机,打了电话给程帆,电话很快就被接通,“喂,你在哪?”
“我在准备登机。”
“登机?你去出差啦?”
程帆已经出差快一周了,中间还在不停地转换地点,听到她这一句“去出差”,都下意识地看了眼登机口前的屏幕,确认了下他这是回京州的航班,而不是身处京州。
他纠正了她,“我回来。”
意识到自己都没发现他出差了,虽然她不觉得这个有问题,但反应十分迅即,“哦,几点到,我去接你?”
“怎么敢劳烦你?”
“偶尔还是可以劳烦一下的。”
“两个半小时后到。”
林夏还想说什么,就被他挂了电话。好吧,认领了司机的活。
不想再在这待下去,她当即起了身,下楼走出大门。
在摘葱的徐阿姨喊住了她,“怎么走了?”
“对。”林夏看着徐阿姨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不想听她讲,“有点急事,我要先走了。”
“那我给你剪一束绣球花带走吧。”
“不用了。”
林夏开车离开时,从后视镜里又看了眼那一团的无尽夏。
花剪下来不能活,只能观赏几天。
程帆出来还等了她十五分钟,等得不耐烦,早知道她这么不靠谱,他就不该让司机别来了。
车到时,这个司机当然没什么服务,他自己提了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开了车门进副驾驶座时,多看了她两眼。
她穿了吊带连衣裙,下边还挺短。脚上是平底鞋,还知道不穿高跟鞋,不然就危险驾驶了。像是刚洗了个澡过来的,头发吹的半干。
他系上了安全带,“怎么突然来接我?”
“你说呢?”
他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她刚刚是在听歌,他继续播放了音乐。
是疏离随性,又带着淡淡忧伤的嗓音,在唱着:也许有一天我会谢谢你,陪我看见残破的自己。
唱了两句,林夏就关掉了音乐,笑着反问了他,“上车就听歌,跟我在一起时没话说吗?”
“好好开车。”
她内心诽谤,他是多不信任她的车技。
照例是去了他家,刚进门,林夏才想起他的行李箱忘拿了,想说我忘了就算了,你的东西怎么也给忘了。
可灯都没开,门被关上后,她就被他压在了墙上,他的手撩开了裙摆。
“你穿成这样是想干嘛?”
“跟你约会,想穿的漂亮点。”她伸手去解他的纽扣,“有问题吗?”
“你他妈想在车上。”
“你想多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不适应感填满,咬了唇,再也没跟他狡辩,“那你为什么没有?”
“太危险。”
在内心慌乱的不安定中,此时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想要的是他。
律动之中,她的心被他安抚。
夜很深之时,客厅开了盏小灯。
程帆倒了酒回来时,竟一时没有走上前,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她。
她身上还是那件吊带裙,小清新的花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凌乱着,遮成那样,不如不遮的好。光裸的脚丫垂在沙发边缘,身上的几处红痕,是他刚刚不小心弄的。
他却想到了车上的那句歌词:残破的自己。
他喜欢这样,他的女人,在他家里躺着。
“看我干什么?”
她并非躺着有意不起来,只是他今晚有点变态。
他递了杯酒给她,“喝点。”
喝完了半杯后,她突然爬起身,双腿分开坐在了他身上,“你为什么之前说,可以让我利用你?”
“可以就是可以。”
“不介意被我利用吗?”
“为什么要介意?”
她想了想,“不那么纯粹。”
“不经过利益考验的纯粹,是水晶,一文不值,我不喜欢廉价的东西。”
“你痛苦时会怎么办?”
“继续向前跑。”程帆看到了她眼中再也无法压抑的野心,“跑到原有的痛苦追不上你。”
他伸出手,拉了她的手十指紧扣着,“我会带着你跑。”
第67章
孙玉敏曾对林夏说过,不要成为我,成为你自己。
可是,如果林夏就想成为她呢?
很小便知母亲的精明能干与强势,在世俗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能分给家庭的时间很少,给她的关注更少。但这仍不影响她对母亲的崇拜,懵懂之中,她想成为这样厉害的女人。
只有年少无知才会轻易觉得,成为一个女强人很简单,所需的只是时间。
当进入集团,虽然级别还远不够与孙玉敏直接交接,但林夏才知道,差距有多大。甚至隐约觉得,这不是努力就能追赶上的。
但这样暗自将她当成目标,向前跑着追赶,希望有一天能获得来自她欣赏的目光,这样的过程,辛苦之余,让林夏觉得兴奋。
进入婚姻,也是她想要的。
孙玉敏没有阻拦,仿佛此前对她的呵斥是幻象。这到底是大事,恋爱才大半年就选择结婚,她多了问了句,你为什么不让我多考虑一下?
孙玉敏总是淡定的,甚至回答还一语惊人,说男人不婚主义者很少,恋爱很久都不提结婚,就是不爱。你想结就结,不行了就离。
大学毕业后就搬出了家,可结了婚,明明只是两个人选择生活在一起而已,她却觉得,这才彻底脱离了原有的家庭。
或者说,是种逃避。
以组建自己小家庭的形式,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自己家庭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刻意地不去管父母和哥哥的家事。
但不同的是,有了程帆为支撑,她在集团有了稳定的一席之地。她喜欢这样的转变,不再由父母全然决定她的位置。她能以资源为筹码,建构起自己的地位。
身份转换之后,她与过往做了精致的切割,相当之利己。
结婚后,林夏才明白了孙玉敏所说的,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她会辛苦。
一个太过强大的人,很难有所谓的同理心。
但她完全不介意这个,她也从不是个有点问题就要找人诉说的人。现代人谁没有点压力与焦虑,睡眠障碍更是普遍存在的。若是过载了需排解,有条件的大可花钱找专业人士解决。
忙碌才是两人的常态,她磨合的很好。作息不一致被打扰了睡眠,她提出分房睡,也没影响感情,性生活一直很和谐。
婚姻里也没有寻常家庭的鸡飞狗跳,他从不让父母干涉他们的事,关于生小孩,他全然尊重她的意愿。
她的重心也不在家庭。
无论是枕边人,还是公司里的父母,都远比她强大。
她一边恐惧着怕搞砸,一边贪婪地默默向他们学习。她需要成长,需要有更多的话语权,需要将资源拿在手中,成为自己的。
直到林玮文来找了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反复被偏心戳痛,即使知道这跟哥哥无关,甚至他自己都是抗拒的。作为一个性少数,在一个极其传统的家庭里,从未被接受过。哥哥那样高度敏感的人,怎么会不痛苦。但她懦弱而自私地不去听、不去管、更不去联系。
林玮文来的是公司,林夏以为他是来找孙玉敏的。她开完会回来时,才发现他坐在了办公室内等她。
已是盛夏,他还穿了件长袖,人瘦的很厉害。
这一年多只偶尔听见他的消息,与男朋友分手了,作品在知名画廊展出,卖的还不错。为了明年的个展,他最近一直呆在京州的工作室。
林夏不懂艺术创作,但从他以往的创作经历,知道这件事很难。到了关键期,几乎是没日没夜,还有遭遇瓶颈的巨大痛苦。完成时,都不知是熬出了作品,还是熬掉了自己。
她问他怎么来了。
他说来看看她,问她最近怎么样。
她说就这样,工作,家庭,挺忙的。
他又问,在公司怎么样,辛苦吗,爸妈对你好不好?
她内心很诧异,他这么个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她说还行,没什么好不好的,就干活拿钱呗。干得好就多拿点,干得不好就要被骂,再骂也得给我工资。上班不就这样嘛。
他被她逗笑,她也跟着他笑了。
笑过之后,两人看着对方,一时沉默着。
血缘上,是亲兄妹。算不上多亲密,但一起长大,面对同样的父母,有着不必言说的默契。但她的别扭,他的脱离世俗,让他们联系并不多。
看到那样憔悴的他,她心中却莫名心酸,她想说,我跟程帆下个月要去南美旅行,你要不要一起去,找找灵感。行程我安排,不用你操心。
生疏了这么久,她却无法当面说出口。
她更不会说,哥哥,我现在很强大了。如果父母再来干涉你的人生,我可以来帮你了。
林玮文忽然站起了身,说要走了。
走之前,他抱了她,那样纤细的身躯,却抱的那么紧。
最后,在她耳边对她说,夏夏,做你自己,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翌日,林玮文自杀身亡。
林夏很冷静地跟着处理完丧事,迅速恢复正常。那三个月,程帆没有出差,就呆在京州,虽是照常工作,但她知道,他是在陪着她。后来她明确跟他说,我真的没事,你正常出差就好。
她也是真的没事,都没怎么哭,连工作状态都没有被影响,一度加大了工作量,忙得脚步着地,将空闲时间填满。甚至在孙玉敏离开京州后,她还不忘争权夺利,将关键业务划入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