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药自有吕嬷嬷她们看着,你何必操心。”
现在她两只手都在他掌握中,阮柔别着身子动弹不得,只得朝他又靠近些。
她觉得沈之砚今日有点怪,转念一想,大概怪的是她自己。
经历一轮从死到生,他过去的脉脉温情,于她而言便似毒蛇吐信,偏生她还不能流露半分异样,以他的敏锐,一旦发现她的戒备,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狠辣手段,兴许就会提前到来。
以身伺虎,她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这几日饮食要清淡,您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吩咐一声吕嬷嬷。”
“我想吃阿柔做的荸荠糕。”
第8章 当替罪羊
◎这才是真正的沈之砚。◎
阮柔微微一愣,杏眸弯了弯,“怎么想起吃这个了。”
平日闲来无事,她总爱在后院小厨房捣腾些点心小菜,沈之砚却少有口福。
在他面前,她一贯循规蹈矩,说那些吃食上不得台面,不肯端给他用。
荸荠糕的馅料并非泥状,保留果子颗粒,咬一口脆生生的咯吱作响,君子讲究食不发声,因此每回做这个都没留他的份。
“我这就让云珠去挑荸荠。”阮柔借机抽回双手,回身扯了条薄衾搭在他身上,避开涂了油膏的右膝,目光不小心落在他脚上。
男人的脚掌很大,骨节嶙峋,脚上有处陈年旧伤,缺失的尾趾齐根而断,只留光秃秃一截皮肉,瞧着有点瘆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沈之砚下意识缩脚,藏入衾下。
这时门外有小丫头禀报,请沈之砚去一趟寿安堂。
阮柔与他交换了个眼神,人伤成这样,老夫人不亲自过来瞧瞧便罢了,倒叫个伤患自己跑过去请安。
“要不您坐轮椅吧,我推您过去。”
寿安堂是府中正房,他们母子间关系并不亲近,成亲时沈之砚便选了这座远离中轴线的棠梨院,过去须得一两刻钟。
沈之砚僵着半边身坐起,他差点弄成个半身不遂,眼下正安享战果,一点都不想过去。
只是表面功夫不能错,且那边想必正一腔雷霆怒火等着他,“既没叫你,我一个人去就行,明日一早,我再陪你一道过去请安。”
阮柔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她出门两日,本该一回来先去寿安堂报备,想起先前姚氏的态度,也料到这会儿去了准得挨训,倒不如先让沈之砚顶上。
自嫁进沈府的第一天起,沈老夫人便对阮柔这个儿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她出身低,五品小官家的庶女,配不上前忠勤伯府的门第,更耽搁了状元郎的光明前程。
不得婆母待见,对阮柔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别说她了,老太太连自己亲儿子也不待见呢。
阮柔看得开,却并不迟钝,除了晨昏定省,平日轻易不上门自讨没趣,老夫人自恃身份,倒也不会叫儿媳天天跟在身边立规矩,两边各自安好。
这会儿吕嬷嬷端了药进来,沈之砚喝了,到底没坐轮椅,叫个小厮扶着,慢悠悠出了院门。
他一走,阮柔立刻挽住吕嬷嬷,在她瘦削慈祥的脸上左瞧右瞧。
“夫人,今日这事恐怕不大对。”
吕嬷嬷脸色严肃,兜头将阮柔的满腔孺慕浇灭。
阮柔一滞,以为是怪她险些被劫匪掳走,撒娇往她怀里倒,“嬷嬷,阿柔今日都快吓死啦,您就别怨我了。”
“我的姑娘哟,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吕嬷嬷被她搞得严肃不起来,口中嗔怪,手却习惯地有一下没一下轻揉她的后颈。
阮柔伸手扳过嬷嬷的脸,正想再诉一番衷情,又被打断了。
“夫人啊,有件事儿你还是得知道……”吕嬷嬷略有踌躇,“昨儿听大夫人院里的人说,裴家四姑娘找回来了,说不准呐,那边还想跟老爷结亲。”
一阵寒芒刺背,阮柔立刻坐直身子,整个人又恢复先前的防备状态。
虽然,这事她早已知晓,但这一世,似乎有所提前。
她轻捻手指,脑中细细捋过记忆。
这件事奇怪就在于,之前裴家从未有丢失女儿的传闻,像是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人,相府随后对外宣称,四姑娘回归。
“昨日听说裴四姑娘出城进香,我还专门赶去街上看了一眼。”
吕嬷嬷的声音像从极远山间飘来的风,悠悠忽忽流进阮柔的耳朵。
“夫人,她们去的是青台山。”
前世沈之砚没来光通寺接她,她便不曾那么早去大殿进香,因此并未与裴四姑娘照过面,阮柔豁然醒悟,原来,那人便是裴琬莠。
电光火石间,她记起前世离开光通寺时,山门前停了许多装饰华贵的马车。
那日阮柔离寺较晚,已将近午时,原是要等贵人车驾先行,等了些时不见动静,便跟云珠折回寺里用了午斋才起程。
便是那天回来后,京中传出裴四姑娘的消息,说她在青台山遇险,幸得当时被人救下。
她和云珠还曾连称侥幸。
先前的感激化为乌有,阮柔冰凉的手缓缓握住吕嬷嬷。
她隐约想起,今早等候在寺前的那些马车中,似乎……头车是坏的。
所以,沈之砚大清早赶来光通寺,不一定是接她,而是知道裴姑娘也在。
更或许,他早就知道山上有劫匪,特意弄坏裴家的车,让她在前蹚路——
替裴琬莠挡一劫。
那个是他老师的女儿,亦是日后有可能助他平步青云的未婚妻。
至于阮柔,不过是个记挂着旁的男人,三年无子,即将下堂的弃妇。
以他前世的所作所为,让她来当这个替罪羊,这选择太合乎情理了。
这才是真正的沈之砚。
至于后来为何又要舍命救她——阮柔面色死灰,眸中流露自嘲。
英雄救美、感激涕零,再以身相许,连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那人金玉其质,内里却都是阴鸷偏激。
第9章 母与子
◎阮氏三年无出,早该一纸休书逐出门去。◎
寿安堂。
沈老夫人其实并不老,年纪刚过四十,细腻的脸上多有皱纹,尤其鼻侧两道法令深纵,但仅从五官及肤质上,依稀仍能见年轻时的美貌。
从相貌来说,沈之砚承自母亲这方的明显较多,婉秀眉眼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岁月不会骗人,在相似的五官上清晰刻下属于各自的印痕,年轻的那个薄唇轻弯、目光温和有神,便显出一派光风霁月、端方儒雅的翩翩君子气度。
老妇人常年愁眉深锁,拉扯出眼角丛生的纹路,唇角下撇,带了一丝苦相。
孀居后的小安氏,变本加厉地恪守礼节,日常中规矩极大,待人严苛,任谁见了,都知这是位不好相处的老太太。
她在罗汉床上正襟危坐,面前只得一张圆凳,沈之砚因右膝肿得厉害,坐下时滑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立在老夫人身后的陶嬷嬷忙上前一步搀住,想说叫丫鬟换张有靠背的八仙椅,瞥了眼老主人,终是悻悻没敢开声。
“谢谢嬷嬷,是我自己不小心。”沈之砚温声笑语,丝毫不见狼狈,将层层包扎的伤手从她臂间移开,拂衫坐下。
两手平搭在膝上,肩背端直成一线,两母子一模一样的目视前方。
陶嬷嬷看着他的手,眼中闪过心疼,“怪不得老夫人生气着急,二爷今次太莽撞了些。”
沈之砚转头看向老夫人,惯常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一丝也无,神情端肃,态度认真,合着伤手一并拱起,“儿有错,请母亲责罚。”
陶嬷嬷在旁站着,心里直叹气。
她们家二爷生得清隽温雅,在外行事端方,品性高洁,是人人夸赞的状元郎,官威赫赫的刑部侍郎。
偏生到了老夫人面前,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松一口,年纪小时,便是露齿而笑,都会被老夫人斥为不庄重,有失忠勤伯府的颜面。
沈老夫人开口,仍是老生常谈,“之砚,咱们沈家虽失了爵位,但百年名门的声望不能坠。”
她顿了顿,挥手令陶嬷嬷下去,厅内只剩了母子二人,沈老夫人语气愈加严厉:
“阮氏性子不安分,偏要出城去那僻偏地界进香,今日若真被那伙子贼人掳进匪寨,难道你要拿钱上那腌臜地儿赎她去?”
沈之砚眉心一跳,怒意自眼底闪过,端坐如山,一声不出。
“这么个低门小户、妾室养出来的姑娘,既是圣上指婚让她嫁进咱们家,老身我便也认了,你是她的夫君,日常便该管教着她知礼守矩,你倒好,反纵容得她愈发过分……”
沈老夫人越说越气,看着儿子脸色难看,怒火更添一层。
自他成亲以来,沈老夫人算是看出来了,从前不论她如何斥责都伏首听命的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开始学会跟她赌气了。
怒火攻心,一旦烧不出来,它便只能哑火,老夫人抬手指着他。
“我知道你,年纪渐长,官儿越做越大,沈家的门楣是你支起来的,府宅是你买回来的,老身我一介女流,如何还敢说你的不是,是也不是?”
换个角度诛心,沈之砚唯有伏耳,“儿子不敢,母亲教导养育之恩,儿子不敢或忘。母亲心头气不顺,只管拿儿子出气,阮氏已经知错了,正在房中悔过,明日一早就过来给您赔罪。”
沈老夫人听他到现在还在为媳妇说好话,冷笑连连,“老身不敢,老身没这个福气受她的礼。”
摆出一副哄不好的姿态,其实在这对关系僵硬的母子间,已是老夫人在给台阶下了。
沈之砚心头略松,低眉顺眼道:“青台山劫匪近来屡扰过往官眷,大理寺搜捕多日未果,恰巧今日被儿子遇上,职责在身,不得懈怠,虽是冒进,幸得有惊无险,还请母亲宽心。”
唯有把这事说成公务,才无法怪责到阮柔头上。
沈老夫人听了这话,果然面色稍霁,耷拉的眼皮一掀,向儿子看来。
敲打过后,现下才是步入正题,“老身听闻,裴相府上的四姑娘早年遗失在外,如今寻回来了。你今日去光通寺,可有见到她。”
沈之砚心头一动,略带谨慎抬眼,“不曾。”
“从前相爷看重你,想将三姑娘许你为妻,那时咱们沈家还没落在尘埃里,母亲自不会叫你去做那种仰人鼻息的女婿。”
沈老夫人顿了顿,意味深长,“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于殿试拔得头魁,如今又是朝中三品大员,相爷的知遇之恩你要感念,若他再有意联姻,你该当如何考量?”
面对母亲这番苦口婆心,沈之砚敛眉垂眼,“之砚自当在政务上多加勤勉,以报答老师的苦心栽培。至于联姻,儿子已有妻室,绝不做停妻另娶之事。”
“你……”简直油盐不进,沈老夫人恨得咬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阮氏三年无出,早该一纸休书逐出门去。”
第10章 母与子(2)
◎莫要步你父亲的后尘。◎
沈老夫人深知儿子禀性,幼时对他管教严厉,随着年纪渐长,早已有所收敛,很少插手他的事。
与阮家的这门亲她是不满意,也就阮柔不在场时,时不常拿话刺激一下儿子,给他敲敲警钟,却到底知道那是他的一根软肋,轻易不越底线。
说起来都是纸老虎,沈老夫人心中深深忌惮着儿子,在刺激他和激怒他之间,那点子分寸一向拿捏得极稳。
可眼下不同,她早听人说,裴相对沈之砚极为重视,常把未能联姻的遗憾挂在嘴边,先前适龄的裴三姑娘已是不成,现如今若他肯休掉阮氏,相府这门亲,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因此,她不得不尝试一下。
“母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便提出让儿子休妻。”
若说先前的沈之砚,面对母亲精神紧绷,如今反而松驰下来,唇边挂上微笑,“您今日这话要是传出去,儿子便坐实了趋炎附势、谄媚上官休妻再娶的恶名。”
反将一军,沈老夫人大怒,她最见不得这张假惺惺、虚伪至极的嘴脸,重重一拍几案,“你是这样和母亲说话的?”
她不喜阮柔,妾生女也好、三年无出也罢,不过借口而已,她不能容忍的,是那个女人乱了沈之砚的心。
“之砚,莫要步你父亲的后尘。”
此话出口伤人伤己,母子俩神情同时瑟缩一瞬。
昨夜心魔又起,沈之砚漆眸阴郁,淡淡冷笑,“母亲,阿柔是我的原配,我们夫妻的事,不劳母亲费心。”
其间的讽刺意味过于浓郁,沈老夫人霍然起身,“圣上最重孝道,朝廷以孝治天下,沈侍郎,你骄纵妻室忤逆高堂,叫御史们知道了参你一本,我看你过往十几年经营的好名声,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便要垮塌了。”
沈之砚左手扶膝也站起来,温文尔雅躬身一礼,“那便塌了吧,让这一府门楣、沈家百年清名,一并掉下来,任世人践踏耻笑……”
他转身向外行去,轻声道:“母亲,其实你早就想这样了吧。”
沈老夫人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回应致命一击,“沈之砚,你狼子野心、六亲不认,当年害死琛儿,更害得你父丧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绝户的煞星。”
沈之砚脚步蓦地顿住,从后望去,只见他双肩不停颤抖,受伤的手上,白布迅速渗出鲜红。
“不、……”
此刻他的脸上,那层常年伪装的面具寸寸皲裂,阴鸷与偏激争相爬上锦绣皮囊,脖子及额角的青筋冒起,一突一突跳动,儒雅面目狰狞可怖。
“不是……”
低喃声戛然而止,唇边扯出个恶狠狠的冷笑,沈之砚头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右腿不便,在门槛上抬得不够高,猛地磕了一下,他抓住门帘的手太过用力,顿时将那张湘妃竹漆金彩鸾帘给扯下来,片片碎裂散落于地。
足上的软底布鞋重重磕在门槛上,却一点也不疼,他低头望着鞋头右侧下凹的一点,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一枚可以被撞疼的脚趾。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暴怒的心瞬间平静下来,薄唇牵动,流露一丝更加苦涩的笑。
“沈之琛如珠如宝,而我……只是一块无人问津的顽石,母亲,这么多年了,你掂掂你的心,偏么?”
沈之砚轻声说完,缓步离去。
在他身后,沈老夫人颓然坐倒,心头百般滋味,说不出是解恨,还是害怕。
琛儿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仅看琛之一字,便知他父亲付出了多少宠爱,将对姐姐的所有情意、思念,通通倾注在幼小的孩童身上,分不得半点给他们母子。
沈之砚五岁那年,小安氏在后花园的荷塘边,亲眼看见他把哥哥的头死死按在水里,她当时吓坏了,拖着湿透的裙摆疯了一样蹚进池里,把人救了回来。
她心有自责,更多的是后怕,并未将这件事告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