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为着他的前程着想,主动退让,在沈之砚看来,却成了妻子不贞、心系旧爱的罪证,非要让她死了才甘心。
阮柔把头靠在车壁上,轻轻吁了口气,将前面这番推想全盘否定。
何必自欺欺人?毕竟翟天修并没有死,而她前世对沈之砚隐瞒了这一事实。
端午那天沈之砚就已知晓,她念着别的男人,心大如云珠,都瞧出他不高兴。
他妒恨她,却为何连她的家人也不放过?到底阮家是否他下的手,以她对沈之砚的了解……
阮柔不由哂笑,其实沈之砚这个人,她从来都不了解。
这时车外传来马蹄声,颇为急促,云珠惊醒坐直身子,扭头去看,“嗯?老爷赶上来了?”
瞧,睡着了都能被吓醒,看来沈大人在云珠心目中,可怕程度不是一点半点。
阮柔有点想笑,紧接着两三道黑影分从左右飞快掠过,车身猛地一震。
前头的车夫老于蓦地凄厉惨叫,车门处挡帘晃动,“扑通”一声,跌进来一物。
阮柔定睛看去,骇然发现竟是一截手臂,马鞭的绳圈兀自套在腕上,是老于。
那只手鲜血淋淋,五指成爪艰难抠住车缝,臂上青筋暴起,随着外面的人拖拽,一寸寸向后挪动,拖出长长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沉闷的重物落地声,接着车厢猛地向上一跳,感觉到车轮碾着老于的尸体过去。
耳边传来云珠刺耳的惊叫,阮柔到底数个时辰前刚死过一回,此时心下倒还镇定,紧紧拉住云珠,将她往自己身后藏。
前方车帘掀起,一个相貌狰狞的黄牙汉子朝里望了眼,咧嘴一笑,又退回去驾车,狂笑着大吼一句:
“大买卖来喽。”
“姑娘,怎么回事?”云珠慌得错了称呼,指甲抠得阮柔小臂生疼,“是、是……遇到山匪了么?”
阮柔摇头,她也不知外面是何情况,见云珠伸手去掀车帘,忙一把拉住,示意不要。
“别动。”她声线压得极低。
马车两侧也有人,听刚才的口吻像是劫财,抑或是将她俩绑去索要赎金。
不论如何,眼下她们首要是降低存在感,在那些人眼里,她和云珠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要没到生死关头,暂时不要去激怒对方。
如此才能等来活命的机会。
云珠身子直抖,挟着哭腔捂住嘴,“老于他……”
这时,前方一声马嘶长鸣,车身剧烈震动起来,蹄踏声乱做一锅粥,伴随着马匹扬蹄长立,下一瞬车速猛然加快。
马惊了!
车厢在颠簸中上下乱跳,内里的两个人被晃得在坐榻间跌来倒去,即便如此,阮柔仍牢牢将云珠护在后面。
发髻已被震得散乱,几缕发丝狼狈地散在脸上,阮柔双手紧攥椅沿,竭力保持平衡,明亮的杏眼睁得溜圆,死死盯着车帘。
*
“杀车夫,惊马。”
沈之砚策马立在坡顶,面无表情垂目,望着下方滚滚烟尘的山道,“果然是大理寺要找的那帮劫匪。”
光通寺座落在青台山次峰之上,蜿蜒山道可通山脚。
此刻在他脚下,是一条坡度颇陡的小路,与盘旋的山道呈垂直状,可直达山下谷地,平日寺里僧人下山多由此捷径滑下,凌乱蕨草被压出一条一人多宽的痕印。
白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大理寺要抓的人,让他们抓去呗,他们刑部帮一把是人情,不帮是道理。
主子怎能让夫人做诱饵,吊出匪贼?!
他的脸憋得有点发青,“主子?”
“不急。”
沈之砚神情淡漠,微一摆手,目光转向山谷,那里有处岔口,一条道通往山下,另一条则可绕至后山。
那双瑞凤眼冷锋锐利,早已堪好地形,抬手向白松示意,几个手势间,以两人的默契,白松即刻心领神会。
“大人,坡太陡,会控不住马。”白松出言提醒。
沈之砚轻轻拍打马颈,座下这匹蒙古马是严烁替他搞来的,身为文官,在京城骑它并不妥,平日上值他从来不用。
知道他骑术精湛的人,也不多。
“不必留活口。”
他脸色冷肃,目光追随马车又转过一个弯道,蓦地沉声冷喝:“去。”
白松身影如箭,应声而出。
他此刻似一只林间翱翔的大鸟,不时在树干上借力,几乎足不落地,向着山下掠去。
沈之砚则一夹马腹,口中清叱,双手控缰猛地一提,马儿腾起四蹄,向着山崖伏冲而下。
他伏低身子,前胸紧紧贴在鞍上,减小自身阻力的同时,亦可防止被甩脱。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松已快要赶到岔口,百忙中回首,这一望惊得脚下险些错了步子。
山势的倾斜愈向下愈陡,那道穿梭在树林中的黑影,如一支犀利羽箭,马头朝下,长长的马尾直愣愣竖在半空,与马身成直线。
从没见过人这样骑马的,简直是玩命。
白松跃起攀住道旁一株大树的枝杈,纵身一扑,赶上其中一个策马护行的劫匪,手起刀落,那人连一声喊都未及发出,便已口喷鲜血,尸身跌落马下。
他飞身上了车顶,再去解决右边那个。
前面赶车的黄牙听见动静,惊惧回头大声示警,他控马技术高超,双手连抖缰绳,本已惊了的马顿时四蹄狂跳,要将车顶的白松甩下来。
沈之砚这时已冲到山道边,马速过疾,前蹄急刹间划出长长的沟壑,其间泥土翻飞。
他甩脱缰绳,借着巨大的惯力,如一颗炮弹般由鞍上弹起,直直朝着马车撞来。
此时一片人慌马乱,黄牙见着这边从天而降的沈之砚,当即弃缰回扑车厢,手上攥了柄雪亮匕首,要去劫持阮柔为质。
“咔嚓”一声,坚硬的轸板被沈之砚的膝盖撞得粉碎,木片四下激飞,他随后扑至,在匕首伸向阮柔的千钧一发间,右手探出,一把握住刃锋。
匕首极锐,攥住刀刃的手太过用力,鲜血自指缝迸射。
阮柔眼前一片刺目腥红,下一刻,沈之砚高大的身影已挡在面前,连飞溅的血滴都未沾到她一点。
白松已解决了右侧匪人,翻身进来,见此情形,调转刀柄砸中黄牙后颈。
人立刻就晕了过去,沈之砚这才松手,那柄匕首被鲜血染成赤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白松记起不留活口的命令,将死狗样的黄牙拖出去,就在车辕上,手中刀影一旋,干净利落捅入后心。
“你、要不要紧。”
整个过程阮柔十分清醒,清楚看到沈之砚为她挡刀的每一个动作,托着他的伤手,另一手去搀。
沈之砚回身,用力抱住了她。
事情还没完,惊马正带着他们飞速狂奔。
第5章 愧疚感激
◎这出英雄救美,已达到他的预期◎
白松解决完最后一个,一脚将黄牙的尸体踹下车,便坐上了御位。
无人操控的惊马迅若惊雷,他狂挽缰绳几番尝试,想要控马顺着山道转入后山,那便还有时间稳住身后快要散架的轿厢。
然而,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突起的山壁,马匹暴跳如雷,正朝着那处直直冲去。
以这样的速度和力道撞上去,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拍在犬牙交错的巨石上,碎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白松咬牙把缰绳在手上又绕两圈,臂力贲张狠命往回拽。
此时车厢内,沈之砚完好的左手箍住阮柔,那只刀口深可见骨的右手,好似不知疼痛似的,紧握轸板上的围栏,背抵着车门一侧的挡板,长腿顶住前方坐榻。
车厢剧烈晃动,如置身怒涛的颠簸小舟,而他便是亘古屹立的灯塔,任由惊涛拍岸,自巍然不动。
阮柔紧贴在他并不十分壮实、却坚硬如铁的胸膛上,回头见云珠两只胳膊抱住坐榻,被颠得整个人上下起伏,眼看就要脱手飞起来。
“云珠。”沈之砚喊了她一声,脚下用力踹在榻底的储箱上,顿时破开个大洞。
“钻进去。”
云珠如奉伦音,完全不加思索就撒手,连滚带爬扑将过来,阮柔忙伸手拉住,再连推带塞,帮她爬进榻下狭小的空间。
眼见山壁近在咫尺,白松当机立断抽刀,便要砍断马与车身相连的舆绳。
“别砍绳。”
透过早已碎成布条的车帘,沈之砚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前方山壁如一张凶兽巨口,突起的尖石便是它锋利的獠牙,欲将他们尽数吞噬嚼碎。
他语声沉冷,“杀马。”
白松毫不犹豫,飞身跃上惊马,顺着落下的力道,利刃蓦地扎进马颈,紧接着旋动一周,马儿厉声长嘶,凄惨的悲鸣直击人心,震得阮柔双耳嗡嗡作响。
沈之砚下颌贴在她额角,尚能感受到肌肤的细腻润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死死摁在怀里。
像是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她。
“别怕……”
炙热的气息烫得阮柔心悸,在这个舍命相护的怀里,满心复杂。
前世沈之砚要她死,眼下却拼了性命救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白松一刀几乎将整个马头砍下来,继而扯住鬃毛奋力拖拽,竟将马身扭得侧过来。
他双脚蹬在马腹上抽身回掠,健硕马匹横着半边身子,重重撞上山壁。
令人牙酸的骨骼折断声连响,那马贴在石壁上,坚石透肉而出,有了这厚实肉垫隔绝一层力道,轿厢随后撞上去虽也四分五裂,但里头的人到底受力又少一层。
沈之砚抱住阮柔,顺势向外一滚,落在草地上。
*
大理寺近日在青台山下安排了一批人手,严烁接到消息赶来时,沈之砚手上正缠着渗血淋淋的布条,坐在一块大石上。
因着嫂夫人在旁,严烁并未上前,脸色铁青招了白松过去询问。
云珠自散作一地的马车里找到包袱,此时蹲在一旁将之紧紧抱在怀里,明显还未从先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她们带来的帕子都已用尽,阮柔最后撕了裙摆来给沈之砚裹伤。
受伤的右手手心,森森白骨透出皮肉,阮柔心惊胆颤得不敢扎紧布条,生怕稍一用力,整个手掌就会断掉。
沈之砚却毫不在意,温和含笑鼓励她,“扎紧点,不疼的,放心,没伤到筋骨,这手废不了,顶多是几个月不能写字罢了。”
可那是他的右手!
多少个深夜他在书房埋首,满篇行云流水、落笔如烟的字迹,都出自这只修长坚毅的手。
他一个文弱书生,这几年为破奇案屡涉险境,做着与大理寺少卿一般无二、刀口舔血的差事,为的就是早日升到尚书之位,延承祖志修订法典。
如今竟可为她,几乎折断执笔之手。
“不是有白松在,那几个贼人他自能料理,你又不会武功,怎敢空手夺刃。”
阮柔当时在车里,并没看到他如飞将军凌空而至的壮观一幕。
她心有余悸,愧疚与感激,令她的防备猜忌几要立不住脚。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沈之砚的心目中如此重要。
“我是你的夫君,妻子有难,自当挺身而出,这份责任怎可由他人代劳。”
沈之砚笑容温雅,这场混乱并未让他仪容太过狼狈,此刻端坐青石,与平日殿堂中稳坐太师椅时,一般无二的气定神闲,低头瞧着阮柔。
她在身前半跪,小心翼翼撂开袍摆,卷起裤筒看膝上的伤,专注的眉眼温婉如昨,透着怜惜和心疼。
沈之砚漆眸深处露出一丝满意,安排下这出英雄救美,已然达到他的预期。
膝头青紫,好在骨头大概没错位,肿起的皮肉上扎满细小木刺,阮柔一根一根捏出来,轻声道:
“回去得让医师好生瞧瞧,若是骨裂,您最少得躺足百日才可。”
“我倒是也想,还可多陪陪你。”沈之砚哂然而笑,“不过部里近来案子繁多,尚书大人怕是不会批我这么长的假。”
“做牛做马也没有这样使唤的。”阮柔低声抱怨,“刑部又不是只有您一位侍郎,岑大人也太过偏心。”
那张绯唇如娇艳欲滴的花瓣,微微嘟起,流露一抹小女儿娇憨,殷红眼尾浸着泪,沾湿浓密长睫,无形中流露一丝入骨媚态。
沈之砚望着她微微出神,她从不曾说过这般亲昵、维护他的话。
仿佛窥见一线曙光。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当年她抛的那枚绣球,本就是他算计得来,之后却用错了法子,一味被动等待。
如眼下这般,主动给她制造点麻烦,危难中方显真情,一旦她痛定思痛,必会回心转意,不再念着那死鬼。
“前阵子找出几本旧卷宗,正打算这两日抄录出来,整理成册。”
沈之砚托着右手,颦眉显出两分虚弱,“不若阿柔来替我抄,可好?”
“我?”阮柔极少进他书房,也不曾关心过他日以继夜做的那些案牍文书,不由抿唇,“您的笔迹我学不来。”
她写得一手端秀的簪花小楷,沈之砚远远见过几次,心下向往那份红袖添香、琴瑟和鸣,却从不曾主动付诸现实。
眼下这般略带祈求的话出口,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堪。
“不是公文,只是整理了自己看的,阿柔就帮帮我吧。”
他一向矜重自持,显见是因受伤而虚弱,这份依赖对阮柔来说甚是陌生,她微微涨红了脸,柔颈低垂,含糊应了一声。
“还是等您这几日养好伤再说吧。”
沈之砚目光落在女子细白嫩肉的雪颈,几缕秀发凌乱散在上面,那种脆弱不堪的美好,像一只小手探进他的胸腔,拂乱他常年稳定的心弦。
他很想用染血的手在那抹白皙上勾画,让刺目的色泽对撞,红梅欺雪,方衬她倾城容颜。
细如牛毛的木刺已被挑出来七七八八,沈之砚扶着她起来,“我去跟严烁聊几句。”
那边白松见了,忙上来扶人。
“嫂夫人受惊了。”严烁踱至近前,先向阮柔一揖,“今日的事是严某办事不力,让夫人受了这么大一番罪,大过难消,一定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给嫂嫂一个交待。”
前世大理寺带走父亲,阮柔不得而知,是否严烁亲手所为,但这人是沈之砚在官场唯一可交心的朋友。
她有意无意看向沈之砚,他已恢复在外处理公务时冷漠无私的表情,那张脸看上去,与平日待她的温和体贴,截然不同。
阮柔心头一凛,按捺住猜忌,与严烁浅浅客套几句,带着云珠避到一边。
待人走远,严烁立刻连声抱怨,“这帮人我蹲了小半个月了,你就不能给我留个活口?”
探头过来瞧了眼他手上的伤,啧啧称怪,“有白松在,你竟能伤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