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恍惚中,听见吕嬷嬷嘶声痛哭,从榻上跌爬过来。
  “姑娘……”
  “夫人……”
  听听,阮柔笑微微地想,云珠是个死心眼,即使她已跟沈之砚和离,仍不肯改口。
  只有嬷嬷知道,她去意已决。
  “阿柔!”
  一个隐约的声音被风吹进院,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动静,听着那么不真切,又像是林间猛兽濒死前,肝胆俱裂的一声哀鸣。
  不,不是他。
  沈之砚从来不会这么惊慌失措,有失体面。
第2章 第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夏季的天亮得早,此时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
  一个小沙弥怀抱经书匆匆赶往经堂,只顾低头看路,猛然间一抬头,见着黑魆魆的大殿前,静静伫立一人。
  素淡长衫在黑暗中仿如一抹幽魂,周身弥漫着股冷刀霜剑的寒意。
  小沙弥不知怎地,一下子想起经文上描绘的地狱恶鬼,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经书撒得到处都是。
  颀长身影一动,侧转身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死寂脸孔,偏生五官生得绝美,墨玉般的眸静如古井,乌沉沉透不出一丝光亮。
  见有人过来,他眉眼微动,薄唇幅度极小地勾了勾,顿时多出几分活气儿。
  小沙弥长长松了口气,手足并用爬起来,合什一揖。
  “原来是沈大人,您好早啊。”
  眼前这位是名动京师的状元郎,按惯例于翰林院观政一年,后入刑部,一上来便高任左侍郎,不过两年功夫,马上就要升任尚书,二品大员,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实是位炙手可热的大权贵。
  这沙弥年纪虽小,志向却高,功课做得足,对京师高官权贵如数家珍,兼之沈夫人每年都会来庙里祭拜,自然识得,见他默然不语,又道:
  “大人可是来接夫人回府的,贫僧这就带您过去。”小沙弥一抬手:“这边请。”
  沈之砚脚步未动,昨夜的梦在眼前挥之不去。
  梦中,他看见阮柔死在一间破屋里,乌紫的血自她口鼻眼耳中淌出,凝结在如霜似雪的无暇面庞上,好似雪地落红梅,极度绚丽妖娆。
  他的妻,美得娇艳夺目。
  自几日前无意撞见她醉酒,知晓她心中另有所爱时,有过无数次杀机,自他心间纷至沓来。
  他的心里藏着一只凶兽,二十几年了,这回,怕是要拴不住了。
  恶念作祟,已入他梦,沈之砚躁郁烦闷,醒来后再难入睡,索性趁夜出府,来光通寺接她,可到了地方,他又有点不想去见她。
  “本官要见主持,有劳小师父带路。”
  沈大人温文尔雅,待人宽和,一点架子也无,小沙弥受宠若惊,哪儿还记得这般早晚,师父早课才刚开始,忙不迭殷勤引路。
  “大人这边请。”
  *
  后院禅舍,半开的榉木窗棂前,晦暗天光照得阮柔身影模糊。
  她安静坐着,乌发如瀑散落肩头,几绺细碎黏在已被细汗浸湿,却依旧闭月羞花的娇容上。
  她不时抬手抚脖,咽喉处火烧火燎的痛感似乎仍在,还有腹中的绞痛,她大概晓得,那酒里怕是下了毒。
  那么,沈之砚是真的要她死。
  在爹爹被判斩首,阿娘自尽,偌大阮家烟消云散之际,她也要静静死在那处庄院里。
  只是,为何她又活过来了?
  回头看看云珠,她掩口打了个呵欠,瞧过来的眼神古古怪怪,阮柔忍不住又问一遍:“如今是哪一年?”
  云珠叹口气,瓮声瓮气答:“隆泰十六啊。”
  阮柔一笑,也是,她本就没活过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五月……初八?”语声略滞,却清晰说出日子。
  “初九。”云珠笑着摇头,“夫人,咱们昨儿上的山。”
  五月初八是阿修的生辰,自三年前战死的消息传来,阮柔便在光通寺为他点了长明灯。
  每年到日子,她都会跟沈之砚寻些借口,来寺里小住两日,上香祈福,缅怀故旧。
  阮柔垂下头去,看着手里捏着的信,是昨夜阿娘命人送上山的。
  封口未拆,但她已预先知晓信上的内容,前世正是这封信,促使她最初生了与沈之砚和离的心思。
  她招了招手,唤云珠到近前来,拉住她,声线略微发颤,“嬷嬷呢?她还好么?”
  云珠瞪圆双眼,夫人这是怎么了,“嬷嬷好着呢呀,昨儿出门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照顾好夫人。”
  那么说,阿娘和爹爹也都还活着,阮家没被抄家,甚至,连祖母都还在世,吕嬷嬷没生病。
  所有她无法承受的苦痛,都还在遥远的半年之后,重活一遭,一切都还来得及。
  嬷嬷说得没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把脸埋进云珠掌心,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又伤心了。”云珠小声嘀咕,知她定是又想翟少爷了,“夫人快别哭了,今日咱们得回家的,万一叫老爷瞧见你眼睛肿,又要生气。”
  阮柔哀哀哭过一阵,止了泪,唇边尤挂一抹欣喜。
  臻首微仰,凝脂玉肌染上一抹霞氲,似夏日清晨的朝云。
  柔亮乌发如瀑,就这么随意披散肩头,杏眸剔透盈润,宛如凝了一汪秋水,小巧玲珑的下颌尚挂了几点晶莹泪珠,愈发楚楚动人。
  云珠盯着那玉颜发怔,她们家姑娘在闺阁时便出落的明艳动人,美名远扬京师,出嫁三年,堪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养得身骨柔媚,雨露滋养下盛放得娇艳欲滴。
  连她见了都止不住心怦怦跳,老爷对夫人更是爱惜敬重,只是可惜……
  端午那日,老爷虽说没发怒,面色平平淡淡的,但云珠还是瞧得出来,府上人都说,老爷在刑部审案,最是公正严明、明察秋毫、毫不手软……
  因此,老爷再是平日里和和气气一张笑脸,云珠也打心眼里怵他。
  恰在这时,阮柔轻声问,“你很怕老爷么?”
  “可不。”云珠脱口而出,缩了缩脖子,“那黑眼珠子盯着人瞧时,嘶……忒吓人了。”
  果然白日里不能说人,便是天没全亮,也不行。
  门外廊间传来一阵沉稳缓慢的脚步声,那声音太过耳熟,阮柔悚然一惊。
  紧接着,一道柔缓声线轻唤,“阿柔,可起了?”
  “老、老爷?他怎么来了?”云珠转头跟她比口形,也是同样的一脸惊慌,像做贼被人当场拿住。
  夫人出门时跟老爷交待了来光通寺,头两年都有,老爷不甚在意,只略问了几句行程,再无他言。
  “怎地这早晚就亲自上山来找?别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云珠顶着一脑门子胡思乱想,赶紧上前拉开门。
  阮柔呆呆坐在窗下案前,愣怔看向那抹淡青身影,顺着露进来的熹微天光,缓步踱入。
  光通寺所在的青台山,林茂植密,青翠映得天光泛上些许碧绿色泽,与他身上那件松青色绫绸交领长袍恍如一色,更衬得他身姿如松如竹,面目如玉如琢。
  他笑微微转过身来,漆眸注视一瞬,眉宇间似化入明媚春光,“这样早就起来了,我当你还在睡,特意去主持那里讨了杯茶吃才过来。”
  他的嗓音清润亮泽,仿佛山间溪水淙淙,悦耳灵动,闻之沁人心脾。
  一双狭长的瑞凤眼,内角微勾、眼尾翘弧优雅,稍稍一眯便像在笑,薄唇习惯轻弯,唇角留下两道浅浅笑纹。
  她的夫君,明明生了这样一张极具亲和力的天生笑脸,兼具文质彬彬的儒雅气质,却在朝堂三法司中稳居一方,即将成为大益朝最年轻的九卿之一。
  阮柔寒意浸身,以前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夫君。”她盈盈起身迎上前,压下心头的警惕,拾了云珠的牙慧,“您怎地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无事,我就是……”
  沈之砚轻快摇头,自己都不曾察觉,脚下步履重如千钧,一步步行至她身前三尺远,保持在他们之间惯常的距离上,柔声道:
  “想你了。”
  那双凤眼脉脉含情,漆黑的眸在密不透光处,带上一丝审量,观察她的反应。
  阮柔适时低下头去,唇边的僵硬全然无法化开,手又下意识去抚并不疼痛的脖颈,半晌才道:
  “禅舍太过简陋,我夜里睡不着。”
  “刚想着不如天亮就下山。”声线渐稳,她抬眸浅浅一笑,“您若来晚些,说不定咱们在路上便能遇见。”
  她身上穿得素净,一袭霜地缠枝莲纹圆领大袖衫,底下滚雪细纱素白长裙,臻首微垂,晨起未梳发,顶上小髻簪了根素银珍珠钗,压在乌云似的墨发上。
  沈之砚微微凝眉,他不喜欢看她穿成这样。
  平日她在家也是衣饰淡雅低调,但他早就发现她的一个小秘密。
  但逢她哪日心情好,便会换一身色泽明艳的衫子,躲在棠梨院不出门,满院海棠与梨花红白相映明媚盛放,她身在其中,如一朵翩翩起舞的彩蝶,娇俏迷人。
  而眼前的她,另有一番风韵。
  女要俏一身孝,她这副新丧小寡妇的模样,呵,他要是不来,还瞧不见。
  衫袖宽大,随着她抚颈的动作向下滑落一截,露出嫩藕般的皓腕,与那段婉然柔美的雪颈同样白皙,绵软细腻的肌理如最上乘的羊脂玉,那触感他再熟悉不过。
  梦中的一幕,鲜血落于她颈间,雪玉凝脂染上嫣红,美仑美奂。
  沈之砚眸色微沉,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挟在指尖呈现火红的亮色,在她眼前晃了晃。
  “刚跟主持讨来的开光佛器,据说是佛之重宝,名唤红玺玉珠。”
  沈之砚笑意温煦,“大抵也不是什么珍稀宝石,不过茂德禅师德高望重,佛性深厚,得他亲自诵持之物,当有几分灵性,这枚护身符给你戴,说不得真有消灾避祸之能。”
  他上前一步,牵起阮柔的手行至窗前,借着渐亮的天光,又取出几段红绳。
  阮柔立在桌旁,一只手向后撑住案沿,脸上维持微笑,看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下翻动,编结红绳。
  他一向心细如发,双手灵巧,便是这种女子才会的活计也难不倒他。
  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入神。
  沈之砚心不在焉将四股绳编成一股,珠子则系在正中,时不时抬眼看看她,唇边笑意不减。
  开了光的佛珠只得一枚,他先前跟茂德和尚打了一阵机锋,最终得了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暗自承认,的确不假。
  却终是信不过自己,态度诚挚,讨来这枚辟邪佛珠。
  他便是那要辟的邪,此刻却装出一副和煦温柔的姿态,在这里给她结平安绳。
  可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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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场噩梦
  ◎心狠手辣的翩翩君子。◎
  “好看么?”
  沈之砚将结好的腕绳举起,对窗凝视一瞬,转头笑看阮柔。
  阮柔大梦初醒般回过神,眨了眨眼柔柔一笑,“夫君心灵手巧,我也编不了这么工整的平安绳。”
  沈之砚低低嗯一声,眼帘低垂,将殷红的佛珠系上她如雪的皓腕。
  红白相间,“好看。”
  他喃喃赞叹,青翠天光打在他线条柔和的侧脸上,阴影令轮廓显出几分冷锋般的锐利。
  阮柔心里抵抗他的触碰,一时只想缩手,挣动一下抽不回来,“夫君……勒得有点紧,疼。”
  “不会疼的。”
  沈之砚长睫微掀,漆眸仿似挟了一点寒星,只一闪又消失不见,若非阮柔早深知他禀性,都要以为那只是她的错觉。
  佛珠嵌在脉搏上,指尖触及腕绳,沿皓腕缓缓抚过一周,沈之砚薄唇轻弯,慢条斯理道:
  “你手腕粗细我早就心中有数,绳结编出来长短刚好,你看,哪有勒到肉,这么着紧一点儿,不然哪天滑脱了,掉在府里倒还能命人仔细着寻,若掉在外头找不回来,岂不遗憾。”
  这番话看似无心,在阮柔听来,却是十足的威胁意味,下意识挺直脊背。
  那只修长的手掌下移,来到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长臂轻舒,似圈非圈,将将贴着衫子环住。
  这般试探是他一贯的做法,得了她允准的暗示,才会更进一步。
  从前沈之砚始终认为,他的小妻子腼腆羞涩,对那种事多有抵触,新婚后他慢慢哄了一个来月,才正式圆房。
  她比他小着五六岁,他愿意宠着她,相信时光漫长,总有一天,她会向他敞开心扉。
  缜密如他,从未试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她的心里有别人。
  那截柳腰轻轻一扭,朝外避了避。
  “你怕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沈之砚当即后悔。
  他何时说过这种蠢话,显然,昨夜的梦终是令他乱了阵脚。
  “之砚……”阮柔掌心微蜷,乖顺地探指勾了勾他袖口,“佛寺重地,错了礼数,对佛祖不敬的。”
  向东的窗口,此刻一抹朝阳透出云层,投在这对夫妻身上,隔着光影,对方的面目似幻似真,有了一瞬的恍惚。
  淡红的晨光背后,阮柔看见沈之砚柔和的微笑,带着一点点惯常的宠溺,“好好,就你规矩多。”
  他退开一步,双手负于身后,清润面庞流露一丝玩笑意味,“沈某读圣贤书,不信鬼神之说,但夫人有命,不敢不从。”
  这般神情令人如沐春风,阮柔绷紧的心弦却难以放松,抿了抿唇,“这么着,夫君怕是不会陪我去前殿进香了吧?”
  大袖掩藏下的手动了动,腕上紧紧的束缚感搞得她不自在,他不信鬼神,还给她带这劳什子护身佛珠?
  “我就不去了。”沈之砚语气轻松,“刚主持说,寺里新到一批碑帖,我去看看,待你完事了咱们就回去。”
  阮柔送他至门口,倚着门廊目送那道如松背影,直到完全消失,身子才渐渐松弛下来。
  一只手探进外衫摸到后腰处,当时云珠门得开太快,情急之下,她只能先将信掖在裙带上。
  这会儿拿出来一看,信封已被冷汗浸得湿淋淋,拆开时手仍有些哆嗦,小心翼翼从里抽出一张泛黄的旧棉纸,其上字迹银钩铁划,风格刚毅一如往昔。
  看着那些被汗液洇得模糊的字迹,阮柔禁不住再次泪湿双目。
  但她并未如前世那般,将之视如珍宝贴身收藏,而是迅速收拢双掌,棉纸沾水变得柔软,被团作一团,顷刻揉成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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