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贺兰泽回神,唇角扯了扯,只道,“你奔波而来,且先修整两日,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孤便接夫人回来了。”
言罢,返身出去。
“郎君!”竹青尤觉不对,追出门去,在廊上便拦下了他,“姑娘去哪了?这辽东郡边远地带,她除了您,哪还有什么故旧!她去哪了?您去何处接她?”
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想起一路而来听说的三言两语碎片话。
有说百年世家女谢琼琚在飞鸾坊卖画,一画千金。
有说兵压上党郡将领乃谢家未亡的嫡子谢琼瑛。
有说千山小楼的主人买下了谢家女郎。
有说谢琼瑛提出和贺兰泽交换手足,欲迎胞姐回去。
……
坊间茶余饭后闲谈,谢氏女好好一个高门闺秀流落风月场,实在可叹可惜;然幸得有手足如此,亦算万幸!
竹青听得不完整也不真切。
但心中所想不过两种可能。
要么传闻子虚乌有,自家姑娘躲了起来;那么当真是贺兰泽寻到了姑娘,若是如此,便也是安心的,他能带回姑娘,至多堵着当年闷气,但总比姑娘回去谢琼瑛处强。
故而在今日入府一刻,见到贺兰泽,见到皑皑,她便已经心下安定。
皑皑都被安置地这般好,想来姑娘和郎君自是已经重归于好。
然眼下耳闻,不由让她大惊失色。
“姑娘,姑娘她不会是去了上党郡……”竹青瞪着一双秀丽的杏眼,拼命摇头,“不会的,姑娘不会去那的,她怕七公子怕得要死,她……”
“你说什么?”贺兰泽眉心抖跳,“她惧晞华作甚?她姐弟二人一贯亲厚!”
还未得到竹青完整的回复,但贺泽这数日里的种种不安,对前后事宜的诸多矛盾,一层层从心底重新涌起。
一点点割裂他的心肺。
“且把话说清楚了。”贺兰泽有些心悸,扶着廊柱坐下。
竹青其实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谢琼琚在东郡和她们汇合后,整个人恍惚的厉害。大抵没有皑皑牵动着她,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长安城,走上百里路途,大抵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处时,竹青摇首道,“您知道姑娘的,她是豁朗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不会生出死志。可是在东郡见到她的第一眼,奴婢瞧着她的眼睛,根本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奴婢也想不明白,明明逃了出来,明明和皑皑相聚了,明明即将就可以拥有当初送我们走时、无限期盼的自由隐蔽的生活,可以彻底逃离那些纷纷扰扰了,为何姑娘却半点喜悦也没有?就像丢了魂一样?”
“直到见到了孩子她才有了些人气人样,偏皑皑又不要她,她慢慢也就不强迫孩子了。但是梦魇愈发厉害,她来来回回呓语,却又咬破唇瓣不许让自己发出声音,奴婢看着心疼,哄着慰着将她唤醒,和她说有话讲出来或许会舒坦些,她缩在奴婢怀中许久,却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后来的有一日,她自个从梦中醒来,竟坐在床角低低发笑……”
“奴婢瞧着害怕,想安慰她,却又不敢近她身,只当她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她反而伸来手轻拍奴婢背脊,说没事了,都结束了,说不用怕了,说……”
至此,似是难言,竹青顿住了口。
“说什么?”贺兰泽听着属于她的比他更艰难的过往,面色一阵阵发白。
“说……我已经把他杀了。”竹青抬起头,话语平平却直击男人心脏,“延兴十五年八月,长安城郊别苑的那场火,世人眼里定陶王为夺势,釜底抽薪灭去中山王妻族谢氏姐弟,以此溃败中山王部。”
“其实根本不是如此。火,是姑娘放的,为的就是烧死七公子。”
清风拂面而来,拂起贺兰泽垂下的袍角,吹乱他的鬓发。
他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郎君可是想问,姑娘这样做的缘故?”竹青再次摇头,“奴婢也不知,那晚之后,姑娘就再未提起过这事。精神稍稍好些,一心就想着寻个地方平静地过日子,把皑皑养大。”
“后闻辽东郡有山曰红鹿,乃世外地,又远离长安,她的眼里泪水凝成光,说择这处安生。”
“奴婢闻在极东处,便知会经过郎君所处的青州,亦问过可要投靠您,毕竟乱世征伐,她还带着一个孩子,还带着您的孩子。可是她不愿意,说已经误您良多,您会遇见更好的人,会有妻有子,有更锦绣更宽阔的人生。”
话至此处,竹青已经泣不成声,只勉强控制心绪道,“其实原也是奴婢多此一问,当年设计皑皑身死,费尽心血送我们离开长安时,奴婢就已经这般问过,姑娘亦是这般回应,无颜亦不必再扰他。”
“所以时至今日,奴婢不知她又遭遇了什么,会硬着头皮带着孩子回来您身边,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再次从您身边离去?”
“您别告诉奴婢,兵临上党郡处的当真是七公子,更别告诉奴婢,姑娘是回去了那处!”
破晓和月牙在交替。
清风沾晨露,夜风染星光。
从辽东郡出来,驾马驰奔的一行人经四昼夜,终于在如血的残阳里,到达上党郡太行山山麓北半部,尚且不在谢琼瑛掌控的地带。
接了信鸽亦将将至此迎侯的并州刺史丁朔,见来人如此迅捷,顾不上惊诧,只匆忙上前相迎。
“太孙殿下,您的援兵和所要攀山人手,已经全部备齐,然北麓线悬崖绝壁,从未有人走过,是否从长计议,还有高句丽处……”
丁朔说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亦如贺兰泽在千山小楼,力排众议驾马而来时,议事堂文武所言亦是句句在理。
但是,他等不了。
他在竹青长长的话语后,将所有的事和逻辑都理顺了。
她走时,立在议事堂前,高挽青丝,重更罗衣,分明是给他看的。即便她青丝凋落,发髻不再饱满,身形瘦弱已经撑不起一件素衣。
她平静又温柔地看他,将女儿交付却又不肯言说一字,是渴望他们父女团聚却又惶恐再叨扰他。
她,是抱着死志而来。
可是到最后,她说,愿妾有生之年,能见君,君临天下。
她,当还是想活的。
那么长意,有生之年,烦请你再等等我。
策马疾奔的风声已经停止,他心底的乞求和竹青最后告知的话一样清晰,痛彻在耳际。
竹青说,“细想,姑娘梦中惶恐,反复说的呓语是,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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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晋江首发
◎我们本就不是嫡亲手足。◎
“别碰我!”这三个字, 谢琼琚自然是对谢琼瑛说的。
然而实际上,真正受了她这三个字的是贺兰泽。
他甚至因此以为,她是在为中山王齐冶守身, 亦或是经年后不再爱他便也不许他再触碰。反正, 没法想到是被她名义上的胞弟侵犯后,生出的抗拒。
而真正该得到这三个字的人,谢琼琚却从未对之言说过。
当年是不知情,猜测中隐忍;如今是说了也无用,有那样一刻, 她虚阖着双眼,任何身上挞伐索取,彻底失去说话的能力。
五月二十三了,距离她四月十八离开辽东郡,已经过去三十五日。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数着天数过日子。
数她赶走贺兰泽的第一天, 第二天,第三个月, 第四个月,第五年……
数到右手颤颤不能握笔持刀, 数到女儿咿呀学语欲叫“阿翁”……她扼住自己的手,捂住女儿的口, 开始一遍遍说服自己, 忘记他忘记他。
说服自己, 是值得的。
至少她护住了家族。
她族中姊妹依旧可以正常嫁人育子,兄弟可以出将入相。她没有耽误他们的人生和前程, 只负了他一个人。
然后继续数啊数, 数到她觉得应该已经忘记他了, 数到她以为可以平静过日子。
数到她终于说服自己,不过一场遇见,然后分离,人生那样长,那样广。
且当她是过客。
且当他遇人不淑罢。
她都忘记了他模样,他自然也不会再记得她容颜。
可是有一天,她养大的胞弟,她爱护了半生的手足撕裂了她余生微薄的企盼。
二十三,天上勾着下弦月。
十二月相里,这是极其不好的一种。
寓意残缺,孤独,即将消散的情爱。
她半生鲜活肆意,挚爱繁华似锦的人和物。
自然讨厌这惨白月色。
然而,就是这样浅淡的月光,通过被风吹起的毡帘,洒入营帐中,在她豁然睁眼的一瞬全部落进她眼眸。
掩去她最后一点生人的光,抽尽她魂魄,剩下一副死寂躯壳。
她原本攥着被褥的双手,在冷月霜华临身的一刻攀上男人后背,五指嵌入他肌肤,抠破他皮肉。这般的用力,终于将涌上唇口的“别碰我”又一次生生咽回去。
陷在他肌理的指尖持续施力,似是将郁气发泄了出来。
她的面容不再紧绷和痛苦,有了柔和的姿态,目光也变得绵软,晕开温热的湿意。
两颊潮红,鬓发凝珠,垂首撞入他胸膛,折颈屈服。
却只是一瞬,她贝齿启合,在他心口落下两排齐整的牙印。
若说为着她方才一刻被征服的模样,谢琼瑛尚且不信。然眼下看着烙在自己胸膛的印记,感受到胸前背后无尽地绵绵疼痛,再看半做膝上的人唇齿间渗出的属于自己的血迹,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只直起身子,轻抚她额头,“消气没?晚膳酒宴,阿弟不甚酒力,这会弄疼阿姊了。”
她就这般贴着他掌心,微微扯出一个笑,然后慢慢靠上他肩头。
借帘帐的缝隙,看外头下弦月的白光。
残缺,孤独,消失的情爱。
消失永不再见的、她的云间月光,山头白雪。
在这里的第三十五日,他到底还是要了她。
可以避开的,她甚至不需寻死,只需要划破一点皮肉,传医官看一看,将流血的事传出去,他便会有所顾忌。
因为明日,五月二十四,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通过数日勘查后的高句丽使者会同他签下联盟的协议,从此助他劈开大梁东线,自立为王。而作为代价,他会将幽、并两州赠与高句丽。
东线战火燃起,便是他脱离定陶王掌控,自立为王的好时机。
但是高句丽王族有两大特点。
一尚忠贞,且不论叛者,便是疑叛者,皆是永不接触。
二忌血光,高句丽能战,但战前见血对他们而言是极大的忌讳,示为不详。
故而,要是知晓眼下这个档口,联盟将领的至亲,且是唯一至亲却在流血问医,高句丽对协议的签订便会犹豫。即便签订,亦不会这般容易。
但是谢琼琚没有。
在半个时辰前,谢琼瑛一身酒气、双眼迷离踏入营帐时,她就没有在避开他。
两日一回的软筋散,上一回是前日晚间服用的,这会原该继续用。
宴上,她挨他坐着,自然也饮了酒。
她先他回来的营帐里,有些发喘靠在榻上。
见他端来药,便伸手拂开他,低声道,“缓一缓,我胃里实在难受。”
他也没强迫她,倒来一盏温水,自己喝了半盏,喂她半盏。
然后便拉着她的手道,“阿姊今日看见了,非阿弟自负,阿弟是真的招来了高句丽的联盟。”
高句丽是五日前到的。
来此数日,依次查检了他的兵甲,武器,听他讲述了东线布局,未来规划,最后又交流这次兵临上党郡的作战方案。
闻他没有了奇兵部队,原是生出两分怀疑。
却不料谢琼瑛道,这厢八百奇兵,都是定陶王旧部,并不折损他原本兵甲。而属于他的将士,除了此地三万定陶王的混兵。
他尚有一万军队,乃谢家秘练数十载预备勤王的人手。如今正在外围。
高句丽使者遂派出探子经南麓线,按照谢琼瑛所描绘的线索,当真在三百里外的蜀郡寻到了部分化整为零乔装后的谢氏兵甲。
在今日晌午飞鸽传书而来。
得此信息,使者安心大半。
遂而快马信传给于山下观望的高句丽翁主高云霄。
综合谢琼瑛之出身,资历,和如今身份,高云霄这日午时到了上党郡。谢琼瑛隆重接风,设宴营中。
后由星官占卦择时,盟约定在了明日。
她回来的早,后头宴会事宜并不清楚。谢琼瑛便将这般一一道来。
讲他多年的谋划,多年的隐忍,以及未来更多年的憧憬……
他说,“阿姊,你和这山河,都是无边绝色,都是我的。”
最后的话语落下,酒劲上来,他便将人放平了身子,极尽索取,庆祝他即将到来的成功。
混着软筋散的汤水重新送来。
他给她将衣衫穿好,亲了亲她脖颈周围各种青紫红痕。
她沉默着,咬了他一口,亦是在脖颈边,极暧昧处;又贴着皮下血管,极危险地。
他端药的手晃了下,溅出两滴汁水在手背,正欲推开她。却不料她颤了颤,自个松开了口。
只一瞬,他露在外头的半张面庞和眼眸全部浮上欢愉色,抵着她额头道,“阿姊,我便知你狠不下心。”
“所以,你也能不这般狠心吗?”谢琼琚看着那碗药,别过头去,“我这幅模样,是能跑还是能跳?亦或者我还能腆着脸扯着嗓子把你我这等子事宣之于口?”
“……医官都说了,我受不住这样的药,你瞧吐的胃里都发苦,我……”
“罢了,不喝。”大抵是被即在眼前的喜事迷了眼,又是食足髓品足了味,弥补了他多年失而复得的幻梦。
谢琼瑛放下了软筋散。
他有些爱怜地抚着胞姐后脑,然后又抱她去沐浴,甚至还不忘给她上药涂抹。
这一晚,除了最初的一点紧张和畏缩,谢琼琚都没有太多抗拒,只是静默着由他闹腾。
熄灯的时候,谢琼瑛有留下同榻的念头。
唤了她两声,皆不得回应,便又伏在榻边握着她的手絮絮低语,从过往年幼岁月讲到来日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