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如此,马与人皆安。唯贺兰泽受了点皮外伤。
  主君看他一眼,“训马功夫不错!”
  束袖麻衣的人恭敬低首,“主君夸赞了。一点粗鄙功夫,不过是小人见这百色马,知它后肢多曲飞,如此缠它后肢。可护主君安全,亦不伤马匹。”
  “你还懂马?”主君观他神色,“抬起头来。”
  贺兰泽从命抬头,面容清癯白皙,虽因先前之故沾了些灰尘,但依旧难当风姿英气。与生俱来的姿容和天长日久养成的气质,原是心机谋略掩盖不住的。
  但贵在贺兰泽清楚这一点,只垂下眼睑道,“家族斗乱,小人从西边逃奔而来,还望主君赏口饭吃。”
  “西边?”主君上下打量他,心道算是实诚,直接承认了大梁人士,遂问道,“如此
  马术,给我训马如何?”
  贺兰泽依旧低垂着眸光,温声道,“小人花拳绣腿,然却读过两本书,主君不弃,小人可相马。”
  训马师乃末流的行当,相马却有伯乐之名。
  全氏主君再看一眼面前人,心中的三分赏识散去,多出一分不屑。
  当真是长在富贵窝中的迂腐公子,贪伯乐之名,却不知在他们高句丽处,驯马师有更多实惠之物,单论金银、布帛就是相马人数倍。
  然到底未曾多言,看在救了自己和马匹无恙的份上,准了贺兰泽的要求。
  *
  这日贺兰泽因受了点伤,又换了份差事,管事的便许他早些回来。
  彼时,竹青和谢琼琚正在做晚膳,皑皑在院中劈柴。贺兰泽将买来的一袋腌李子递给皑皑,从她手中接了砍刀劈柴。
  “阿翁今日如何回来得这般早?”皑皑边净手边看了眼将将偏西的日头,捏过一个腌李子先喂给他。
  “是啊,本来还想蒸一个五香肉糜羹给你加餐,给你这个惊喜,这下没戏了!”谢琼琚正搅拌鸡蛋液,走到门口撞见皑皑,遂俯下身来,衔住皑皑送上的腌李子,“还有你青姨!”
  “我晓得。”皑皑走进去,喂完竹青后,方出来一道与母亲坐在父亲旁,听他讲这日的事。
  如今在三月里,白昼慢慢长了,天色尚亮。
  晚霞落在人面上,人面桃花相映红。
  母女二人听贺兰泽讲完,谢琼琚一时没有说话,只将手中碗盏由竹青接了过去,目光静静落在对面人身上。
  皑皑出了声,疑惑道,“阿翁不是说需赶紧积攒银钱,给我们换处屋舍吗?那如何……”
  话说一半,小姑娘也意识到声誉问题,遂又颔首,“相马也挺好的,至少是个美名,慢慢来。”
  谢琼琚始终没有出声,只待入夜沐浴,见他身上擦伤,青紫,方伏在他背脊掉眼泪。
  “无妨的,过两日就好了。”
  上榻,她收住眼泪,扯开了他亵衣衣襟,用两排贝齿深深浅浅地吻过伤痕,“下次不可以了。”
  “嗯!”他将她揽入怀中,心中甜蜜又酸涩。
  甜蜜,他终于单靠一双手,亦能养活她们母女。即便疲乏,回来时有现成膳食,有她温柔笑靥。
  酸涩于多年前,她独自带着孩子讨生活,该是怎样的艰辛!
  他在那个风雪夜中重遇她,她持着破败的灯笼,跌在冰冷的泥潭里,不说一句话。
  “你哭什么?”妇人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摸过自己被堙湿额角,“可是太累了?”
  男人摇首,“在想你。你、太好了……”
  *
  倒也没有如皑皑说言慢慢来,未过太久,这一年十月的时候,贺兰泽便攒够了六金,在隆守城东头置办了一个二进出庭院。
  虽是半新转手的,但是房契齐全。
  主要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全都朝南采样,庭院中落英萋萋,阳光充沛,格外适合贺兰泽和谢琼琚冬日养病。
  这日,是十月中旬的一天,亦是贺兰泽相马差事在这一年里最后一日上工。故而回来得边有些晚。
  谢琼琚看了眼外头天色,对镜将簪钗都卸下了,然后又换了窄袖束腰的衣裳,在堂屋挑选泡浴的中药。
  皑皑由竹青接了下学回来,见状奔过来帮忙。
  “阿母,这些都是给阿翁准备的吗?”皑皑好学,记忆力尤胜常人,譬如这竹篓中的草药,前头她对着医书翻过一遍后,疗效作用基本便能记全。
  这会便好奇道,“前一阵,我就想问了,阿翁相马不是一个文职吗?如何隔三差五便累成得不行。尤其是前两月酷暑日,回来身上都汗透了。”
  “你阿翁相马是辅,训马才是真。”谢琼琚将几味药挑选出来,用纱布包裹,细线记牢。
  “阿翁不是拒了训马师一职吗?”皑皑蹙眉道,“难不成阿翁兼了两份活,明面上为相马人留个好声誉,实则干着训马师的活……”
  话至此处,她不由四下环顾,颔首道,“怪不得阿翁能这么快累到银钱!”
  “是这样吗,阿母?”
  谢琼琚手下未停,继续挑拣包裹草药,唇角扬起一点笑意,“也能这样说吧。”
  “阿母具体说说。”
  谢琼琚抬眸看她,笑了笑道,“你阿翁故意的。我们中原才觉得声誉高过一切,然高句丽处,开化地慢些,莫说底层民众,便是如全氏这般,亦还是以温饱为天,尚且觉得金银钱财更为重要。故而训马师一职自比相马更金贵,更能攒钱。但也因为如此,你阿翁不能过分出头去相争。他在全氏主君处露面,便已是冒着风险,但这点没法避免。所以露面之后,你阿翁需要藏拙,一来让主君放下戒心,二来让府中已有的训马师不敌对他。而他行相马事,其实属于闲差,闲差之余训马,与主君而言乃是一份工钱让人干了两份活;于其他驯马师而言,你阿翁也没有当他们财路,回回都是挂他们的名。你阿翁所赚之银钱,不过是那些驯马师第二手分成给他的!”
  皑皑认真听着,越道后头愈发敬佩自己阿翁,不由道,“那我猜一猜,是不是等阿翁慢慢立稳之后,他就会再寻机会要求调去做驯马师。而做了驯马师之后,以阿翁的能力便可以统领其他的驯马师,然后阿翁步步登高,亦可成为主君之左膀右臂,甚至更久之后控制他,踢开他,然后自立……”
  谢琼琚看着面前的女儿,手中的活慢慢停下。
  皑皑如今已经十一岁,身量高了些,却到底不如同岁的孩子。但是眸中精锐光华,宇中腾飞志气,早已高于常人。
  眼下又如此谈吐,简直是齐家一脉涌在丘壑中的勃勃野心。
  谢琼琚就这样看着她,尤觉很久前便听闻过孩子志向,然而一时却又无从想起。
  “阿母——”皑皑唤她。
  谢琼琚回神,思及她前头话语,只含笑道,“你说的本无错,正常而言你阿翁该是那般发展行径。但是你结合一下我们当下情形,看看可能看出旁的东西!”
  这处的教学亦是落后,并无名师大儒。很多时候,都是谢琼琚自己适时地引导和教授。
  小姑娘闻这话,远山黛微蹙,须臾展开,“我明白了,我方才所言是阿翁原本的道路。但我们终究是大梁人,大梁和高句丽多有战端,是故阿翁还是不能太显眼。我们来此是为过平静生活,而不是酬壮志,阿翁不会、也不能去争太多,是吗?”
  谢琼琚感慨女儿的悟性,伸手轻抚她额头。
  “那么皑皑,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
  虽然在早些时候,贺兰泽已经与谢琼琚说明了,是他太累,想逃离尔虞我诈的生活。但谢琼琚总是隐约觉得不似他说的这般简单。
  纵是他报了仇,可是绵延数百年的大梁依旧四分五裂,纵是不谈之处,且当他真的不慕山河。可是他的阿母呢,那个带着他流亡,养他长大的妇人,他如何就这般丢下了她?
  谢琼琚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旦追究起来,一旦想起他的阿母,她就莫名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混沌。
  一股疲乏和逃避直涌心头,让她不愿深思。
  譬如眼下,这个念头又起,她亦本能地将它驱逐,只期待地等着女儿的回话。
  “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她重新又问了遍。
  皑皑记得谢琼琚吃过的苦,更记得贺兰泽与她说的话,平静的生活才能治好阿母的病,让她更好地活下去。
  于是,她点头,“愿意的,阿母。这里有您,有阿翁,还有青姨,我觉得很好。”
  恐母亲多心不信,她拉过母亲的手,郑重道,“阿母或许忘了,您曾我说,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可以去见天地与众生。但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且不说,眼下我亦无有确切的方向。阿翁亦教导过我——”
  话至此处,皑皑想起去岁四月在幽州城的那个夜晚,在阿母睡去后,阿翁与她夜话。
  皎皎圆月蒙云烟,竹影横斜。
  父亲的眼神却那样清冽和坦荡,同她秉烛而谈。
  他说,“皑皑,在你阿母失忆前的一段时日,她提到过你,很是歉疚,让我一定好好教养你,让你做天上的鹰,做林中的鹿,自由,勇敢,矫健,可见天地众生。然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带你阿母避世的,但是你有的选择。你可选择与我们一道,远离此间;亦可以留下,由公孙姨母教养你。”
  “阿翁此生,唯你阿母。你与她相比,只能由她在前。故而阿翁能给你的便是自由。”
  小姑娘听得专注,半晌道,“我要与阿母阿翁一道的。”
  贺兰泽便温和点头。
  “那今日阿翁亦再授你一道。”他抬首仰望天际,片刻又观四野,方启口道,“天之高,地之极,天地之间浮游众生。你不必拘于何处天地,何方众生,在这之前,你应当先见自己。”
  “见自己?”皑皑凝神半晌,“阿翁是想告诉我,只有先完成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才会遇见更多的人,有更广阔的的天地,可对?”
  这回,贺兰泽未给答案,只笑道,“我们活好当下。”
  “阿母!”皑皑回转神思,“阿翁说,我们应当过好当下。”
  谢琼琚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其实她潜意识也喜欢如今的生活。
  如今闻此语,自是格外开怀。
  遂只低眸继续包裹沐浴的草药,由着面庞燃起欢愉红晕,胜过秋日枫林霜染。
  “就是、阿翁以往那般金尊玉贵……”皑皑回想在王氏首饰铺初见贺兰泽的模样,不由道,“如今他屈居人下,如此艰辛,他会不会委屈啊?”
  “那不会!”谢琼琚将包裹好的草药排整齐,“真心被人辜负,所行不为人理解,方是委屈。”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小姑娘,“你阿翁委屈什么?他那是甘之如饴。我们开心,方算体现了他的价值。再者……”
  谢琼琚看着手中的沐浴药包,骤然闭了嘴。
  “再者什么?”皑皑好奇道。
  谢琼琚将药包收拾好,又去烧水,奈何小姑娘不依不饶,“阿母,再者什么……”
  “再者,你阿翁只是看起累。其实他没你想的那么累!”谢琼琚想到些什么,眉间浮上一层恼意,“他有的是力气,累的是阿母……”
  话音落下,下工的男人不知何时推门入院,这会正立在厨房半开的窗牖前,闻母女二人闲话。
  皑皑看见自个阿翁,又是一副形容疲乏的神色,只是眉宇间始终流转着温柔笑意。
  遂赶紧隔窗捧出一盏热茶,“阿翁,你今个累吗?快喝茶解解乏。”她趴在窗台上,将父亲袖角的一点尘埃拂去。
  贺兰泽走上前接过茶盏,揉了揉女儿脑袋。目光越入屋内,见正在灌水的妇人丝毫没有理他的模样,反倒是被一缕余晖映照的面庞红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柔软水润,“阿翁累与不累,你阿母都受累,她最辛苦!”
  说着,他将喝了一半的茶给小姑娘,“去给你阿娘用些,她近来很费嗓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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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这一年确切说已是乾平元年。◎
  “都多久了, 水都要凉了,你还闹!”
  “反正明日不用上工,大不了晚些起。”贺兰泽说着话, 伸手又往浴桶外的炭炉上拎来一壶热水, 倒入桶中,“总不能辜负夫人的的心意。”
  说着,他将水中的几个草药包拂开,将人捞到身边。
  “嗯……”谢琼琚握在他臂膀的手指尖忽的发白,蹙眉轻哼了声, “……郎君如此情急买这处院子,多来是为了防隔墙有耳吧。”
  “夫人不出声!”
  “……你!”上下被齐齐堵住。
  妇人漂亮的丹凤眼睁大又合上。
  汤水荡荡,洪波涌起。
  ……
  小半时辰后,谢琼琚被抱回榻上,横眼看榻畔衣衫,却不说一句话,
  嗓子疼。
  她有些恼。
  贺兰泽亦无声,只熟练地给她收拾妥当, 然后捡来衣衫将人裹上。余热缭绕、香气未散的躯体,软得如一汪掌间握不住的春水, 歪歪扭扭挂在他胸膛。
  “入夜寒了,得穿了亵衣睡。”
  “方才还说我闹, 你这又是作甚!”贺兰泽原是抬起她的胳膊给她穿进袖中, 却觉肩头刺痛。
  卧在怀里的人正用贝齿磨他。
  就衔了一丁点皮, 却是牟足了劲咬。
  生疼。
  还有没有松口的趋势。
  “真恼了?”贺兰泽也不推开她,摸索过她亵衣带子给她系好, 方侧首轻声道, “我错了, 下回定还是听你的。”
  到底是舍不得。
  谢琼琚就开始咬得用力些,后头尽是深深浅浅、欲咬又松地来回拉扯。
  闻贺兰泽这般说,显然已经松开了口,却也不知为何又扑上猛地咬了一口。
  这会是连肉带骨,不似上头小小的磋磨,完全是一股子发泄。
  (这里咬肩膀正常情绪描写,和其他无关。)
  “你这样不是头一回了!”终于谢琼琚退开身,嘀咕道,“你说,我不记得的那些年,你可是总这般欺负我?”
  “我最近都隐约想起了,你总不听话,我都疼哭了你还不停下……”谢琼琚别过脸去。
  贺兰泽止了动作,面上笑意慢慢退尽,片刻复又温声道,“你都记起什么了?何时开始想起来的?”
  “果真如此,赖不掉了吧。”谢琼琚瞪他一眼,然一想左右夫妻间,不过是他孟浪些。自个咬也咬了,凶也凶了,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遂拉过被子躺下去,“算了,以后听话就成,我不计较了。”
  罗帐中气氛慢慢凝住,周身的温度也不似先前那般烫热,有寒意慢慢袭来。按她这会所言,当是没有记全,甚至连对象都是混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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