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于是,他便回望她。在她已经收回目光后,回以她永不知晓的一眼。
  她是须眉中唯一的巾帼。
  人如名,长缨在手,白袍银甲著身。
  一如他当年初入幽州城,她随父亲迎。
  白马之上,将将及笄的少女,挥鞭与他赛马。
  那样桀骜闪耀。
  十年,一如初见。
  “我闻并州以养殖牛马得盛名,若我赢了,将你那牧场牛马予我如何?”
  “姑娘输了呢?”
  “你乃欲与我幽州联盟,我输了,便如你愿。”
  两州联盟的大事,自不会凭少年人两张嘴便这般胡乱定下。
  但赛马还是举行了。
  公孙家的姑娘输了比赛。
  丁家三郎却还是将自己名下私库中定襄郡的牧场赠与了她。
  “输家受之有愧,我不要。”
  “这会输了,下回再比,一辈子那样长。”乍听丁三郎就事论事,细辨皆是少年人满腔情意,,“此乃定礼,待择佳日再行聘礼。”
  无人处,从来被哄捧长大的姑娘得寸进尺,“这样重的定礼,阿翁岂会随便交我手中,和没送一样。”说着,她扯下少年腰间玉佩,挑眉在手中把玩。
  原本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的郎君,一下舒缓了面色,话语又低又烫,“那你且藏好,别再被你阿翁看去了。”
  城楼风起,暮色苍茫中,传来阵阵小调之音。
  细听,是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青河草,思远道。
  梦见我傍,又忽觉在他乡。
  他乡异,不相见。
  鸟知风起,似海水知天寒。
  河下鲤鱼,云间尺素,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这是边地一带的人人皆会的歌谣,是对离别之人的相思之意。多来吟唱之,也有琴瑟以奏的,但是以竹笙出音者,寥寥无几。
  丁朔凝神细听,嘴角噙笑,眼中含泪。
  是她在吹笙。
  他们在这数年的战役中,从九皇河到虎牢关攻坚战,从虎牢关到上党郡的守卫战,除了战前聚首,私下从未见过面。便是战中阶段性加议会,都是她的部将代她出行。
  但是,他总能听到她的竹笙声。
  延兴二十一年,在辽东郡的春日会中,他受不住声响,月色离房,在她的庭院外徘徊。
  她的竹笙在曲高处骤停,再未响起。
  她音色断,他便驻足。
  后来,她的贴身侍女出来合了院门。
  一点声响回荡在耳际,来回不绝,他终于踩上台阶。
  一共就三个矮阶,他踩的每一步都鼓足了勇气,思之又思。
  最后,他抬手扣上门锁。
  想要和她说明一切。
  滴漏声声,圈在手中的锁还未落下。
  夜风拂面,吹来一丝凉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昔年场景,恩师遗命,临终所托,还有那一场救命之恩……
  伸出的手颤了颤,欲要将已经放松的门锁扣得牢些。
  却觉眼前一黯,再抬眸,是她外庭内院灯火俱熄。
  他低眸自嘲,终究还是垂了手。
  看铜锁朱门,夜色清寒,半晌转身离开。
  后来,见面者寥寥,但是竹笙常在。
  他不贪,闻之,她在她好。
  平安,足矣。
  丁朔下意识摸过空荡荡地腰侧,定襄郡的牧场,公孙斐还了;然而他的那枚玉佩,她没有还来。
  他盼着她归还,又希望她永不送回。
  八月晚风将曲音一阵阵吹来,让他的一颗心在连番激战中得到片刻的抚慰和安宁。
  似是知晓了她一直都在。
  知晓她在战中平安。
  然而,风未散,曲尤在。
  丁朔两道浓烈山眉却紧紧蹙了起来。
  这、曲音有异。
  是同一支竹笙,但绝非那个人。
  他能辨出她的气息,和节奏。
  幽州兵甲守在镇守在西门和西南门,他终于没忍住,匆匆下城楼奔去。
  竹笙在,而人不在,是他没法容忍的事。
  *
  谢琼瑛此战,图谋多时,内外接应,但到底远征而来,虽连番胜战,然思考粮草屯军等,到底不敢贸然挺进,只能步步为营。
  索性,如今局势,西边贺兰敦的凉州兵甲虽有所援助,却都不是精锐,而守防的青州等四州,更是隔案观火,并无搭救之意。
  故而,他可以安心休整,缓缓图之。
  “你应了我的,不会伤我郎君性命。”营帐中,将孩子哄入睡的妇人回首过来,形容规整,衣衫整洁,除了容色有些憔悴,并无多少在阵前被缚的狼狈之态。
  此人,正是吕辞。
  “我要的是公孙缨的性命,要的是幽州城灭。”吕辞披上斗篷,遮面挡身走出营外,看如今脚下的并州土地,杏眸泛起怒意,“你此举到底何意?”
  “幽州兵甲难道没有丧命的?公孙缨可是将主力精锐都推上来了。这不是你初时的计划吗?”谢琼瑛笑道,“你有本事弄来幽州城防图,我自然攻占幽州城。”
  “你……”
  “放心,我应你的事定会办到。只要丁刺史早早献降,长安城中自给他备好了高官俸禄。”
  “已经快两月了,师兄他大抵是不会降了。”吕辞低喃道 。
  当日她生父坐着并州谋士第一把交椅,收丁朔为关门弟子。除了他是上任刺史膝下最有出息的儿子,更因为他刚毅品性,仁德之心。
  这些年过去,吕辞所想,自己加上一个孩子,当是可以撼动他誓守并州的心,他能为了她献降,一同去长安生活。
  却不想……
  吕辞伸手抚摸臂膀肩头,战场之上,他宁可一箭射杀她,也不愿被掣肘称降。
  一时间,她不知该为父亲骄傲,还是该为自己悲哀。
  十年了,她终究占不到他心里分毫。
  也不是,她抚在肩头的手不曾松下。师兄的箭射偏了,他定是不舍得的。她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闭上眼,却清楚的看见,射箭的分明是卫恕。
  师兄下的杀令,卫恕射偏了箭矢。
  她只能安抚自己,是师兄命卫恕射偏的。
  吕辞满眼幽怨地睁开眼,最近这两年,师兄对她愈发冷淡,莫说同榻,根本同一屋檐下都不再愿意。
  他从睡书房,发展到睡营地,睡别郡。
  甚至,延兴二十一年的中秋节后,竟开始提出与她和离。若非她百般以父之名相求,以死相逼,搏来他一分心软,如今她已经是个孤家寡人了。
  “丁刺史纵使不降,并州城破之际,我亦会留他一命。”谢琼瑛被半面面具遮住的脸庞上情绪难辨,“不必太忧心。原都是按着你的意思行进的,届时混战中,我一样帮你除了公孙缨。如此,天高地远,唯有你们夫妻一双。”
  “当真?”吕辞声色里透出一抹惊喜,“那你快些出兵,还这般拖着作甚!公孙缨,和她的兵甲不是都在吗?等等,杀她时且把我带上,我先救护她一番,受点伤,这样师兄才会更好地待我!”
  “你快出兵啊!”吕辞回首营帐中的孩子,如此身在敌营中,面对如狼似虎的人,她终是心有怯怯。
  忍不住催促!
  谢琼瑛看着面前的女人,想到当年头一次与其合作,只因他胡乱说了句可为她除去公孙缨,她便将从丁朔处得来的关于谢琼琚下落的消息透漏给他。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这是一颗胆大又愚蠢的棋子,用来顺手。
  于是,这会万般情绪化作一抹笑意,只温声道,“不会让你等太久。”
  话是好听的话。
  声音都是安慰的口吻。
  然话落之后返身,是忍不住的蔑视与嘲笑。
  且不论行军事。
  他眼下怎能如此匆忙再战!
  左右已经连下三郡,定陶王处可以有所交代。他且需等着长安继续增兵,放长线,钓大鱼,等贺兰泽和他的阿姊再无法安心避世,重新站到世人面前。
  这两人,尤其是他的阿姊,除非是死在他面前,除非让他摸过她由温渐凉的身子,探过鹅羽不飘的鼻息,否则就凭两抔黄土孤坟,他是断然不会信她死去的消息。
  何论,辽东郡贺兰敏处,当年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她儿子!
  观眼下情形,当年的联盟早已不堪一击,即便贺兰泽归来,尚且需要游说各处重聚兵甲,届时他便可以趁此空隙夺回阿姊。
  为此,他在辽东郡、凉州城、冀州处,凡是贺兰泽会出现的地方,皆伏了人手,一旦他二人出现,便直接举兵攻之。
  毕竟,他合兵一处,便可直接以量取胜。
  谢琼瑛如此盘算,故而眼下休养生息、守株待兔自是于他目前最有利的做法。
  却不想,三日后,八月二十,护在云中城西的幽州兵甲,同就近的冀州兵甲合兵,行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竟率先反攻与他。
  彼时他分守在上党、西河、上郡这三郡的人手,各有一万,得到暗子消息,遂各抽五千聚拢而来,与太原郡的两万守军汇合,共计三万五,以逸待劳那一万不知死活的兵甲。
  确实是不知死活。
  八月二十二,西河军最先交上的火,然这只军队根本没有章法,没有策略,甚至不计战损,有的是一股亡命天涯,力战到底的念头,不过三个时辰,五千西河军便死伤过半,而该军队伤亡不过百数。
  谢琼瑛顿生一股冷汗,立马调整方案,让各路兵甲避其锋芒,尽快汇集,又从太原处拨出一万人手接应。如此两万多兵甲,以二比一之优势,在太原郡西南方的的石子坡同幽冀联兵展开激战。
  彼时,云中郡丁朔处守军四千,太原郡谢琼瑛处守军一万,故而谢琼瑛并未过于担忧,只又传令伏在中线上的两万兵甲,一万继续守护粮仓要塞,一万攻取云中郡,让其两头不相顾。
  然而,石子坡的交战脱离了他的预设,对方人手少却是死战拼杀,分明领的死命。接近两万五的军队混战在其中,被狠狠咬住,根本抽脱不出来。
  八月二十六,已是激战的第四天。
  他在太原郡传令,原本攻取云中郡的一万兵甲,调转方向,直接前往石子坡以图一举歼灭。
  却不想丁朔背水一盏,领三千精兵出云中城,一样的死战方式,在石子坡外三十里脱住了这一万兵甲。唯剩一千人手驻守云中城。
  谢琼瑛此来,一则建功立业得天子信任,二来带回谢琼琚,未曾想过彻底鱼死网破。且让这数万精锐折在此处,就为区区一个并州,显然是不划算的。待回去也无法向天子交代。遂俨然想要收兵。
  八月二十九,主帐中诸将往来商讨。
  然还未得出一个结论,便又有快马报信,竟是他屯在子辰县的粮草全部被烧,当地所剩一万兵甲全军覆没。
  贺兰泽会东线兵甲三万,踏过子辰县遍地尸骸,眼下正往太原郡而来。
  至此,谢琼瑛回神。
  这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从冀幽一万兵甲合兵,领死战开始,便是有意设计。以此引他目光神思,容贺兰泽往来调兵;然后又釜底抽薪烧掉他后方粮草,断他生路。
  “将人手撤回来,天明之际退出太原郡。”谢琼瑛当机立断,只入吕辞帐,轻妮抚幼童脑,笑意缓缓间喂食与他,遂将一物交于吕辞,与她话别。
  最后留母子二人于营地,自己率领残部按照预备后路离开。
  至此,并州城解危。
  九月初三,丁朔开城门,迎贺兰泽大军入内。
  设晚宴,一为接风,二为庆贺。
  彼时,谢琼琚在下榻处,捧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水,已许久不说话。
  这一路,近两月来,从隆守城到子辰县,从子辰县到如今的并州刺史府云中城内,她都随在贺兰泽身边,没有离开他半步。
  凡他亲上战场的两次,一回来,她便剥干净他的衣衫查他是否受伤,是否瞒她。然后总是抓着他左臂不放。
  至后来,看着东线之上,狼烟边地,血染黄土,在子辰县火烧粮草那夜,她开口道,“即是两军交战,若遇谢琼瑛,郎君不必因我而手下留情。在郎君和手足之间,妾选郎君。”
  贺兰泽推门进来,便见她一副失神模样。
  回想这数十日中忙碌,除了对他愈发关心,她并无其他异常。
  便是连着他一直犹豫,该如何对待谢琼瑛,在两军最有可能交战的前夕,她都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她说,在郎君和手足之间,妾选郎君。
  只这一句话,打消了他全部的忐忑,和彷徨。
  甚至有一刻,他想她是否恢复了记忆。
  他渴望她恢复记忆,那是一个完整的她。
  然而却又怕她恢复记忆,怕她再陷噩梦病症缠身,怕她依旧选择独行不要他。
  这偷来的五年岁月,让他惶恐又眷恋。
  让他不敢问一句,“你是否记起了全部,是否还愿意同行?”
  “马上就晚膳了,还不更衣理妆?”他挑来衣衫,与她闲话家常,“今晚可能会晚些,入夜露重,穿这身厚些!”
  “长意——”见人久不回应,贺兰泽微提声响。
  谢琼琚终于回神,见他手中衣裳,“郎君做主就好!”
  “你想什么呢?”贺兰泽拿过她手中茶盏,扶她去妆台坐下。
  谢琼琚与镜中人接上眸光,想了想道,“郎君不觉得这并州城被攻占得离谱吗?”
  “原是在想这个!”贺兰泽接过竹青奉上的热茶,将位置让给她帮谢琼琚梳妆,自个在一旁坐下,“昨个议论了一日,早早便提到了这点,乃刺史府中被伏了暗子,丁夫人数年前救回的一个婢女,偷盗了部分城防图,分了数份递出去。后来在里通外面的暗子,挟持丁夫人离去前露出了马脚,被捕获。只是逼供未几,就以齿中药服毒自尽了。”
  “竟是这么回事!”谢琼琚自个理了理衣衫,嘀咕道,“纵是丁夫人的婢女,也不容易触及丁刺史的卷宗吧。”
  她回首看了眼竹青,“你能看到郎君的书文卷宗吗?”
  “我连郎君书房也进不去,若要进去还得打着夫人送膳送食的名号!”竹青调笑道。
  贺兰泽勾起嘴角,却转瞬放平,起身道,“你是怀疑这刺史府中还有贼人未除?”
  “当是无有了。”贺兰泽道,“丁三郎自己梳理过,能接触到他秘宗文书的,如今就那么几个心腹。那婢女既是暗子,想来自有手段。”
  贺兰泽想了想道,“眼下关键时刻,战事未平,不过短暂的休整。我再与丁三郎说一声,加强这日晚宴的安全巡查,和膳食酒水,以防万一。”
  丁朔闻贺兰泽之言,自不会搪塞,只派人往来巡查,至宴会之上,酒水膳食皆由银针,象牙箸,生人试菜,三道试毒程序,方入诸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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