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德妃比完颜照还早发现四阿哥在外头，不光是今天，四阿哥几乎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来。
只不过没让他进屋。
完颜照也撞见过几回，以她的早慧和通透，应该能看出她不喜欢四阿哥，不希望十四和四阿哥见面，也不欢迎四阿哥来永和宫。
可她还是无底线地惯着十四，为了迎合十四，居然不把她这个娘娘放在眼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四阿哥给叫了进来。
若放在平时也就罢了，偏偏今日皇贵妃也在，又让四阿哥和皇贵妃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
更扎心的是，她忽然意识到四阿哥每日雷打不动跑来永和宫，似乎不是为了看十四，更像是来偶遇皇上刷存在感的。
与宜妃、荣妃她们的花式争宠没有本质区别。
那么他对十四的宠溺，是否也是为了迎合圣意呢？
皇上宠溺十四，他也宠溺，皇上希望众皇子兄友弟恭，四阿哥就故意表现。
毕竟他是十四的亲兄长，比别人多了一个利用的借口，皇上自然不会怀疑。
没错，四阿哥就是这样人。
小小年纪为了攀附皇贵妃攀附佟家与生母决裂，如今又为了逢迎圣意，利用自己的亲弟弟。
心机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行为之卑鄙，让她恶心。
之所以提前离开，不过是怕皇贵妃对他生疑，怕他好不容易立下的孝子人设崩塌。
好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德妃心里有气，没办法对四阿哥发泄，不忍心朝小儿子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自然也迁怒了完颜照。
完颜照告罪，将碗递给德妃，径自出去了。
才出了门，贴身伺候她的小宫女武儿跑过来告诉她，说门外有人找。
她初来乍到，每日都窝在内室照顾十四，偌大的皇宫，几乎没有朋友，谁会跑来找她？
完颜照跟着武儿走到永和宫外一处夹巷，抬眼见一个颀长瘦削，容貌俊美内侍模样打扮的人站在那里，他身穿灰蓝色绸缎宫服，宫服前胸绣有禽鸟，腰上悬着乾清宫的腰牌。
并不是普通内侍，而是在皇上跟前服侍且有品阶的太监。
完颜照微微福身，笑着问：“大人找我何事？”
那太监侧身不敢受她这一礼，直言道：“咱家今日奉命去完颜府上送赏赐，受熙儿小姐之托，给照儿小姐带几句话。熙儿小姐说长房都好，让照儿小姐不必挂心。”
至于什么受了委屈就回家之类的话，梁向隐去了。
在这皇宫里，除了皇上和太后，谁能不受委屈呢。
受了委屈就回家，完全是天真童言。
完颜照对他带的话并不感兴趣。她不是完颜照本人，不是郭络罗氏的女儿，也不是完颜熙的妹妹，她只是在完颜家长房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过客。
严格来说，她们算不得亲人。
她惦记她们，不过是因为长房母女孤苦无依的处境，让她想起了前一世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姐姐在文水武家度过的那一段蹉跎岁月。
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无力改变什么。这一世她有能力帮她们走出困境，不过是举手之劳。
毕竟在她生病将养之时，她们也曾衣不解带地照顾过她。
让完颜照感兴趣的是，乾清宫有品阶的太监是怎么跟完颜家一个小女孩搭上话的，居然还愿意帮她带话进宫。
虽然宫里的赏赐是给长房的，完颜罗察又不傻，肯定不会让长房的孤儿寡母招待乾清宫派来的太监，他自己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
最有趣的是，这太监好像有点心虚，跟她说话的时候，手指总是有意无意地摩挲袖口，把里面藏着的绣帕都给露出来一截。
完颜熙不爱花，她的帕子上永远绣着一丛修竹，而对方袖口露出这一截也有一丛修竹。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完颜照笑吟吟道谢，故意扬起脸问：“不知我姐姐可曾劳烦大人捎东西给我？”
对方脸上的表情果然一僵，手指不自在地抓了抓袖口，好像摸到了露出来的一截绣帕，忙往里推了推，话倒是说得从容：“不曾。”
完颜照并没拆穿他：“那以后劳烦大人也给我姐姐带句话，告诉她我在宫里过得很好，让她们不必记挂。”
梁向哼笑：“恐怕要让照儿小姐失望了，咱家并不能时时出宫。”
完颜照点头：“我知道，不过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把话带到。”
梁向盯着完颜照看了半天，半天才道：“你跟姐姐一点都不一样。”
完颜照莞尔：“是，她比我好骗。”
一个太监竟然敢觊觎官家小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谁让他是乾清宫有品阶的太监呢，如果完颜熙喜欢，她也不是不能成全。
前提是他得愿意为她所用。
前一世，她之所以能扳倒王皇后，在后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固然有李治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借她的手瓦解关陇权门和长孙无忌对皇权的控制，可真正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最后还是她买通了王皇后身边的宫女太监，才能顺利搜出那些巫蛊小人，让王皇后乃至整个太原王氏被打入深渊，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她从来不会轻视皇宫里的任何一个小人物。
梁向盯着对面小姑娘唇边若有若无的笑，只觉后背发凉。
他十岁起在宫里当差，到今日也有十几个年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
能让他看一眼就后背发凉的人并不多，除了皇上，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要不是这小姑娘知道完颜熙是她姐姐，梁向几乎怀疑完颜家这位小姑娘被死去的孝庄太后附体了。
不，还不一样，孝庄太后看人仿佛能洞悉人心，而这个小姑娘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被扒光了，赤.裸着站在她面前，手里捧着自己的心。
大冷天梁向额角见汗，刚要开口，忽然见永和宫里跑出一个小宫女，嘴里喊着：“照儿小姐你快回去看看吧，十四阿哥又闹脾气了。”
完颜照应了一声，跟着那小宫女往回跑，眼看着小宫女跑进门，她忽然站定，回头问：“大人叫什么名字？”
“在下梁向。”莫名谦卑。
“那我在永和宫等大人的好消息！”身上逼人的气势全无，又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此时梁向却不敢再把她当成小姑娘看待，勉强朝完颜照点点头，转身离开。
完颜照回到暖阁，只见屋里跪了一地宫女，奶娘胸脯瘪瘪正与德妃身边的大宫女春芳一起收拾大炕。
炕桌上放着十四惯用的奶碗，奶水却洒在了炕被上，内室传来十四的哭声，和德妃烦躁的问话：“照儿怎么还没回来啊？”
完颜照赶紧应了一声，撩帘进去，德妃看见她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照儿你快过来瞧瞧，十四怎么突然不肯吃奶了？”
不肯吃奶？怎么会？十四阿哥每天的胃口都很好啊，完颜照凑过去看，十四却扭脸不看她，哭声似乎也拔高了几分。
不过今天十四确实有点不对劲儿，早上很乖，宜妃和荣妃过来也没受影响，完颜照蹙起眉认真回忆。
好像是从她让他抬头，他不肯，她骗他四阿哥来了，他才高高抬起头，架起上半身，大哭……后来被四阿哥哄好了，对她也是爱答不理别别扭扭的。
她喂他喝奶，他也不喝。
这是生她的气了？
气她骗了他？
小婴儿真的懂这些吗？
完颜照想不出别的原因，于是试探着伸手去拉他的小手，结果被人甩开。
看来真的生气了。
“德妃娘娘，是臣女得罪了十四阿哥，让臣女跟他聊一聊，聊完就能吃下去了。”完颜照实话实说。
德妃气笑了：“胡说，十四这么小哪里就懂那些了？你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懂啊。”
完颜照一脸真诚：“别人的话他可能听不懂，臣女的话他能听懂。”
“……”
德妃半信半疑，将十四放在了内室的床上，带着屋里服侍的都出去了，还让人贴心地关上了门。
此时十四还在哭，只不过哭声微弱了一些，完颜照猜可能是饿的：“你气我便罚我好了，你不喝我喂给你的奶，德妃便让我出去了。你几日不理我，我恐怕就得出宫，回到完颜家过苦日子。你不能说话，却有很多办法罚我，何必自己饿肚子呢？”
完颜照也不敢确定，十四是否能听懂她的话，可她说完，十四当真不哭了。
能听懂吗？完颜照短暂震惊了一下，转念一想，她能带着记忆转世，或许……
“哇――”十四阿哥再次大哭起来，仿佛比刚才还委屈，德妃听见动静问怎么了，完颜照只得说饿了，让人端奶进来。
这一回十四阿哥没有拒绝喝奶，一连喝了两碗，终于累极睡去。
“你的话十四当真能听懂？”德妃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面前。
她喂十四喝奶，十四不肯喝，还把奶碗打翻在炕上。完颜照进屋只跟他说了一句话，十四就愿意喝奶了，喝完便睡，不是一般的乖。
完颜照也不确定：“可能是十四阿哥习惯了臣女喂他。”
德妃觉得还是这个解释更合理，越发坚定了把完颜照留在十四身边。
不管怎样，至少她自己能省点心。
闹了一上午，德妃也累了，完颜照也累了，吃过午饭十四阿哥还没睡醒，德妃便让完颜照去内室陪十四，她自己歪在外间大炕上午睡。
小孩子精力有限，完颜照爬上床盖好被子，就在十四身边沉沉睡去了。
等她睡沉，顾倾睁开了眼睛，他还不会翻身，只能用余光注视着睡在他旁边的小姑娘。
罢了，四哥确实来了，她也不算骗人。
听宜妃和德妃闲聊，完颜照虽然也算官家小姐，可她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是个软性子，她在家不但不得宠，反而遭人欺凌。
她之所以借住在外祖家，是因为她被堂兄扔到了冰湖里冻坏了身子，命在旦夕，可完颜家不肯给她好好医治，这才被送到了外祖家养病。
年幼失祜已经够可怜了，还时常被人欺负，难怪她如此心狠手辣。
就她这臭脾气，也就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去哪儿都是死路一条。
罢罢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给自己攒功德了。
完颜照只想小憩一下，谁知一觉睡到傍晚，她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躺在她身边安静玩耍的十四阿哥，迷迷糊糊问奶娘：“给十四阿哥喂奶了吗？”
奶娘摇头：“不是你喂，他不肯喝。”
完颜照坐起来穿外衣：“睡过头了，怎么没人叫醒我？”
奶娘朝十四阿哥撇撇嘴：“他不让。”
完颜照吓了一跳：“他、他说话了？”
奶娘点她脑门一下：“睡懵了吧你，你见过谁没到两个月会说话的？”
也是，完颜摇了摇脑袋让自己尽快清醒，听奶娘又道：“我说要叫醒你，十四阿哥就合眼装睡，这不就是不让吗？”
完颜照穿好衣裳，朝十四阿哥伸出一根手指，立刻被小手握住了，完颜照笑着问他：“不让她们叫我，饿坏了吧？瞧把你聪明的。”
等奶娘端了奶进来，完颜照净手之后，小半勺小半勺喂给十四阿哥喝。
冬去春来，皇贵妃的病情越发严重，到了暮春时节已然出不了门，下不了床了，太医轮番诊治，只能勉强维持，无力回天。
四阿哥在尚书房告了假，日夜侍奉在皇贵妃的病榻前，可以说把孝子做到了极致。不但皇贵妃本人，就是前来探望的佟家人也无不夸他孝顺。
由于皇贵妃病情严重，无法主持事务，后宫诸事便交到了贵妃钮祜禄氏手上。
皇贵妃无子，再加上年纪稍长有病在身，对皇上的宠爱看得很淡。
可贵妃比德妃还小一岁，又生了十阿哥，早先就对皇上过分宠爱十四阿哥颇有微词，主理六宫之后有事没事总爱找德妃的麻烦。
德妃对此烦不胜烦，宁愿自请去承乾宫看别人母慈子孝，给皇贵妃侍疾，也不愿日日去储秀宫看贵妃的冷脸。
谁知躲去承乾宫侍疾，也没躲开贵妃，最后还落了一身不是。
贵妃在众妃嫔给她请安的时候把德妃大夸特夸了一番，说众妃嫔也该学学德妃去承乾宫侍疾。当众妃嫔以为贵妃只是口头倡议的时候，贵妃笑着给众人排了班。
众人敢怒不敢言，不敢说贵妃的不是，就把这笔账都算在德妃脑袋上。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这还不是让德妃最烦的。
最让德妃心烦的是，贵妃把自己也排进去了，而且和她同班。
也就是说，德妃要从早到晚看贵妃的冷脸，还要被她呼来喝去。
德妃以为这就完了，谁知贵妃还有后招，硬说十四阿哥太小，离不开亲生额娘，让德妃把十四阿哥抱来承乾宫照顾。
不但如此，贵妃还让人把十阿哥也叫了来，说十阿哥成天嚷嚷着要跟十四阿哥玩。
德妃信了她的鬼，十四都快四个月大了，也没见十阿哥来看过一回。
别的阿哥不来还有的可说，毕竟八阿哥之前出生的众位阿哥都在尚书房读书，一年只有五日休沐，课业繁忙没时间很正常。
可十阿哥跟九阿哥一样，到了去尚书房的年纪，却还没通过皇上的考校，整日在宫里淘气生事。
九阿哥也淘气，也爱生事，可宜妃管得紧，再如何终究有个限度，不敢太出格。十阿哥不一样，十阿哥是贵妃唯一的儿子，随了其母的骄横，从小被溺爱长大，根本不知天高地厚。
再加上贵妃出身高贵，是先帝四大辅臣之一遏必隆的小女儿，是已故继后钮祜禄氏的亲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对十阿哥的胡作非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贵妃的溺爱和皇上的纵容，让十阿哥越发无法无天起来，简直成了宫里的混世魔王。
贵妃母子本就对皇上宠爱十四心怀不满，这要是让十阿哥与十四共处一室，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今贵妃统领六宫，皇上也对贵妃母子格外优容，万一出了什么事，德妃哭都没地方哭去。
“十四还小，臣妾怕他不懂事冲撞了十阿哥。”面对贵妃的提议，德妃婉拒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谁知当真躲不起，不但躲不起，还反被贵妃挑了理：“年长的阿哥们都在尚书房读书，东西六宫一共只剩这几个小的。本宫听说五阿哥、九阿哥和十三阿哥都去看过十四阿哥了，只十阿哥还没见过他这个小弟弟，显得十阿哥特别不合群。”
言下之意，你要不让十阿哥见，你就是故意让十阿哥显得不合群，要孤立他。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把德妃都给砸懵了。
五阿哥、九阿哥和十三阿哥是都见过十四，且不说十三阿哥就养在永和宫，五阿哥、九阿哥那也是跟着宜妃来永和宫探望的，根本没出永和宫的地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