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荨看她真急了,不说话了。
楚纤歌假装生气,压着眉,“剪子给我!”
他乖乖递过来,楚纤歌顺手丢出去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他满是期许的眸光,心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你···还走吗?”他问。
楚纤歌一脸严肃,可是拉着人的手反复摩挲,“你可想好了,做我的人说不定要常常独守空房,我出去一打仗就好几个月。要是战况凶险,兴许···唔!”
他突然捂住她的唇,桃花眼灼灼颤动着,“你要敢死,我就跟着你去,你生生世世都休想丢下我。”
“我还没过够,我要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
画面模糊了,声音却犹在耳边。
他哭了吗?
听起来那么难过,那么撕心裂肺。
谁敢欺负我楚纤歌的人?我都舍不得让他落一滴泪,谁他妈这么大胆!
楚纤歌一动气,猛地睁开眼睛。
浅紫色海棠花纱幔,碧荷蜀锦薄被,还有浓淡正好的凝神香,这是、寻欢阁?
她刚刚清醒,瞬间就被全身大大小小的痛楚包围,没一处安生,没一处舒坦,就像身体每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从别人身上拆下来组合而成,谁都和谁融不到一块儿。
各疼各的,然后团结一致折磨她。
右臂上的袖子全湿透了,方荨正抱着她的胳膊边哭边念叨,和她在梦里听见的差不多。
他还没发现自己醒了。
做梦就罢了,清醒了,她哪舍得让他哭这么久。
于是轻轻动了下胳膊,方荨身子一僵,缓缓抬头,红肿的眼睛和楚纤歌含笑的凤目一对视···
她已经做好他激动、兴奋,拥抱或者亲吻自己的准备。
可是方荨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哭的···更大声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别哭了,哭的我心疼。”她声音干哑,跟鸭子嘎嘎似的,实在有些煞风景。
而方荨跟个孩子似的抬手抹掉眼泪,抽噎道,“我不怕这个,我自会跟着你去。”
他目光坚定,仿佛是威胁,仿佛是警告,可是口吻又软得不像话。
楚纤歌唇角的笑就没消失过,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结果疼得面目扭曲,把方荨吓得脸都白了。
“你身上里里外外都是伤,五脏六腑都快烂了,求你了,别动···”他伸过来的胳膊一直发抖,连带眼眸、嘴唇,声音都跟筛糠似的,“要是···我真的受不住。”
她从未被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呵护过。
这感觉怎么不算重生呢。
“好,我不动。”她心里软,眼神软,声音也软,“那···你过来给我亲一口。”
方荨还沉浸在欣喜和紧张的交错中,忽然听她青天白日要亲人,眼里还晕着生动的笑,一下子先红了耳根。
“咳咳,该喝药了。”
“我想亲你。”
方荨扭捏起来了,既想出去端药,又舍不得让她失望,弱弱道,“你、怎么一醒来就想这个···”
楚纤歌一看他这模样,加上梦里积攒的情绪,越发心痒了,灵机一动,蹙眉道,“哎呀,好疼···”
“哪儿疼?”方荨果然靠过来,眼睛在她身上逡巡。
“疼得想满地打滚儿。”
倒不是胡说,但夸大其词是有的。
方荨眼睛又湿了,赶来的路上得知她染上阿芙蓉,他差点昏死在半路,在宫门外看见她那个样子,这辈子都不敢再回忆第二遍。
她昏迷了五天,任何一刻都有可能断气,他也就跟着死了好几回。
那么多伤,又是毒瘾,又是心脉震裂的内伤,能不疼么。
“忍忍,普通的止痛药没什么作用,那个东西你不能再碰。”方荨声音很轻,但口吻异常坚定。
楚纤歌知道他指什么,阿芙蓉会是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不敢想,一点儿都不敢。
“但是我好疼啊。”
方荨没法子,“哪儿疼得厉害,我帮你揉揉。”
他的手刚伸过来,楚纤歌一把摁在自己胸口不放,这回是真扯痛了右手,疼得倒吸冷气还不忘趁机占便宜,“都疼得厉害,你两只手不够用啊。”
方荨一听就知道她不老实,气她这时候还开玩笑,又欢喜她活生生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配合着装傻,“那、那怎么办?”
楚纤歌眉头一跳,“你亲亲我,分散注意力,就没那么疼了。”
“这么多疼的地方,要、要亲多久?”
他假意犯难,双颊上的红晕却假不了,以至于单手根本撑不住伏下去的身子,又怕不小心碰着她伤口。
太折磨人了。
“你看着亲呗,不疼了我告诉你。”
楚纤歌眸光流转,要不是身上实实在在那么多致命伤,光冲这股流氓样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荨轻轻闭上眼,眼皮像被风吹动的水波,微凉的双唇蜻蜓点水啄了一下,却像引火的折子,怦一下点着了彼此。
楚纤歌眸光暗了。
方荨喉结动了几下,僵硬着脖子要起来。她一急,伸舌头碰了他一下,方荨如同被点穴,动弹不得。
他们太想念彼此了,苟且到今日的唯一奢望就是对方。
没有任何言语比一个拥抱和亲吻更能把思念表述清楚的。
“我还疼。”楚纤歌舔了舔唇,言语流氓,眼神却都是说不出的苦涩。
方荨如何不懂。
“我知道,我也好疼。”他的气息柔柔软软扑过来,烫得她心头一片炙热。
她勉强抬起左臂环着他的脖子,把人细细看了个够,才问,“瘦了不少,在南诏过得不好。”
“是,全靠想你苟活。”他的鼻尖挨着楚纤歌鼻尖,桃花眼晶晶亮亮得灼人,“这几日守着你,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怕,如果我早一点变强,早一点分担你的顾虑,你一定不会这么痛苦。”
“我配不上你那么厚重的喜欢,我、恨死我自己了。”
楚纤歌默默听着,每次眨眼睛都是不同的情绪。
她庆幸自己熬过了那些折磨,庆幸等到了方荨。
“方荨。”
“还好有你。”
还好,是你。
第214章 求死
方荨那日在南诏终于等来了邵云泉。
邵云泉读懂了楚纤歌信里想传达的意思,她说蛮夷没有主动挑衅不许出关,但事实是那个时候蛮夷已经绕路去了京城。
邵云泉让嘉陵守备军支援方荨,自己带着三万驻军突袭蛮夷老巢,强攻南诏不下的五万兵马不得不往回撤。
然而他们并没顺利回到部落,刚到边界就落入程九设下的陷阱,邵云泉和程九里外夹击,耗时一日一夜,才把这五万难啃的兵马吞下。
方荨跟着邵云泉马不停蹄往京城赶,路上碰到程九派往京城支援的副将正在修复马道,通行后接到林慕风让家将送出来的信,但为时已晚。
楚纤歌让林慕风通知程九护好返回各地的驻将,可惜林相夫人担心儿子,非要让大夫把了脉才放人,导致错过了时机,驻将先后被暗算,紧接着马道被毁,程九的人被拦在城外半日之久。
方荨一路累死了两匹马,赶到京城还是晚了一步,但幸好楚纤歌还有一口气。
可她身为战神,身为大宁长公主,甚至身为一个女子的尊严被当着所有人的面踏碎了,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自我修复。
最让她无法释怀的就是当众犯了瘾。
以至于她在方荨和玄一悉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了自理能力,却十分害怕出门见人,整日躲在帐子里,连窗户都不许开。
方荨回来见她看话本子看得出神,眼里的光也比昨日亮了不少,轻轻掀开纱帐,结果一缕阳光先他而入,柔柔照在楚纤歌额头上,她眸光一凝,整个身子颤了一下,话本子从手里滑脱,她下意识往床里头缩了缩。
方荨ᴊsɢ喉间全是苦涩,弯腰捡起话本子,抬头时带着一脸轻松调笑,“画得很出格吗?公主一脸被抓的惶恐,看得我···十分好奇。”
楚纤歌的惊慌也仅仅是一瞬间,发现是方荨,很快平静下来,但脸色还是很苍白,“一般吧。”
她极力想表现得正常些让他放心,可惜一张嘴,才发现沙哑得不像话。
方荨原本想挨着她,此刻顺势坐到旁边的矮凳上,亮晶晶的桃花眼溢满温柔,“才买回来两日,公主就都看完了。还好,我抽空写了两篇。”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叠熏过香的信笺,字迹干练精瘦,却写的是···
楚纤歌眼里忍不住有了笑意,声音也不像方才那么僵硬,“才两篇?天黑就看完了。”
口口声声竟是嫌少。
方荨见她身子放松些才敢伸手过去,如同安抚受惊的猫儿,轻轻揉着她的发,思虑再三,低声道,“他···熬不过今儿下午了。”
楚纤歌落在信笺上的目光微微一动,再没任何情绪起伏。
方荨接着说道,“楚霁云身上好几处骨头都碎了,肋骨断了两根。他不让太医包扎,这几日挣扎着···大概是捅到了肺上,一直咳血。”
“脖颈上的伤口也不浅,不肯吃药。”
方荨此生最恨的是董微柔,随着她的死,恨意慢慢在消弭。第二恨是楚霁云,现在一想到这个人就恨不得把所有阿芙蓉灌下去,折磨他一辈子。
可方荨也知道,阿奴使打到眼前的时候,她还是选择让楚霁云走,即便楚霁云回来求死,她也还会求阿奴使别杀他。
楚霁云可以当个畜生,但她不能。
方荨也有兄长,所以更心疼楚纤歌一腔亲情喂了狗。
“他一心求死,吊着一口气想求你原谅。”方荨轻斥一声,动作温柔地帮她整理头发。
因为阿芙蓉的缘故,她的头发也变得没有光泽,方荨调了滋养头皮的发油,一日耐心涂抹三回。所以才靠近楚纤歌,就能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香。
他把人抱进怀里,吸了吸鼻子道,“我若是你,再也不会见他。”
楚纤歌心里微动,换了旁人巴不得要替她杀了那个王八蛋报仇,可方荨不一样,他不会因为种种缘故就替她做主。
他没有哭着鼻子心疼,没有把她难以启齿的悲伤放大,也没有用什么温言软语不停地在她伤口处缝合。
楚纤歌感觉到自己被当成正常人对待,她感激不尽。
于是主动把额头贴在他下巴处,轻轻道,“我、还有些话想问他。”
······
象征皇权的养心殿成了避之不及的阴暗处,苏安和赵青带着几个心腹日夜守着。
章太医一日来三回,跑得腿肚子都肿了,硬是没劝楚霁云喝下一口药。
眼下,房间里弥漫着伤口感染的腥臭味,楚霁云爬在床上,蓬头垢面,瞳仁里的光几乎都散了。
轻缓的脚步声走近,他脑袋动了一下,隔着蓬乱的发一眼瞧见红色马面裙,呆滞晦暗的眼神一亮。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见我。”
下一秒,凌乱在他眼前的发被眼泪打湿了。
楚纤歌原本打算再走近些,一看他哭了果断站在原地,皱眉不语。
楚霁云整个人实在不堪入目,浑身又是血又是脏,加上天热,发烂的伤口处还爬着几只苍蝇。
听苏安说,楚霁云跟他们说这都是自己该受的,所以不让人靠近清洗打扫。
她面无表情,直奔主题,“猎场回来后,我得知自己旧伤难愈是被下了毒,当时认定是太后,你···”
当时楚霁云是什么表情她忘了,现在想起来只觉自己不但可笑,简直愚蠢透顶。为了不让他和太后起冲突,她还好几次规劝他不要轻信旁人。
“你看着我和她斗,很好玩儿吧?”楚纤歌窝着火,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肮脏。
“我忍让她多年,纵容她在朝廷培植势力,纵容她干涉你的决定,原是抱着你有一天能真的狠下心做个好皇帝。不论她还是我,都不应该长久和皇权并存。”
楚霁云怎会不知她的用心良苦,可他自嘲一笑,意味深长道,“当初···我说这个皇位不该我坐,我也没资格坐。你们就是不听···”
楚纤歌当然记得这事儿,太后劝了三天都没用,她整整念叨了一宿,最后发誓一辈子守着他和天下,楚霁云才肯点头。
此刻再听他说起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她收敛心思,“什么时候下的毒?”
楚霁云眼里刚亮起的光突然又暗下去,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你那年重伤落水,我发现母后让太医刻意减少止血散的剂量。”
“当时看着你浑身是血,我特别后悔让你去打仗。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打仗是件很可怕的事,你随时都可能回不来。”
“要是再有第二次怎么办?”他苦涩地咧着嘴,“只要让皇姐再没力气上战场不就好了?而且你还可以一直待在京城,待在我身边。”
楚纤歌听着心里发寒,被囚禁倚凤宫的日子历历在目。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陪伴就像血淋淋的割肉剜骨,让她畏惧。
“我看着你长大,从没、想过你有这样的胆子和心思。”她自嘲一笑,“怪我自己蠢。”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对我···”
她拧着眉,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
楚霁云把她神色里的厌恶看得一清二楚,喉结动了几下,“不,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
还要更早?
楚纤歌突然有些不敢听,怕从今往后的噩梦没有尽头。
楚霁云绝望地笑着,“父亲伤重自觉时日无多,非要给你定一门亲事,非要看着你觅得如意郎君,看着你嫁作人妇···”
“那段时间每天都有父亲的下属过来说谁家的儿郎好,谁家的独子与你年龄相仿,谁家的公子又武艺高强···”
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满眼惊慌失措。
“那时我突然有个很可怕的念头,谁都不能抢走你,你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楚纤歌听到这,心里像突然窜进条毒蛇,她连呼吸都仿佛被迫停止了。
楚霁云看过来的目光一半天真一半残忍,“我给母后喂毒时,她问我怕不怕天打雷劈,我说我不怕,弑母有什么,连父亲都是被我亲手毒死的。”
“我在他的药里下了毒,亲手喂他喝下去,一边哭一边看着他咽了气。”
“这样,他就不会夺走我的阿姐了。”
他还笑,笑得楚纤歌站不稳,垂在身侧的双手抖得停不下来。
先帝死的时候,他才十几岁,竟有胆子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下毒!还是···因为她?楚纤歌手脚冰凉,浑身血液都如同被冰霜覆盖。
她一直护着的,放在心里的弟弟,彻头彻尾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