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骏把小茶盏拿在手里,转过来,又转回去。他又说:“战乱年月,最是百姓之苦,父子兄弟流离辗转,失散者数不胜数,更何况夫妻之间……若将军曾有妻室,倒也寻常。若将军有难处,不妨先说给本王知道。免得这会儿错点了鸳鸯,拆了人家的好姻缘,嗯?”
这样谦虚的措辞,他又在笑着,可绥绥心怀鬼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自从李重骏认得了贺拔,似乎就对他颇为关注,明里暗里提到他。
她与贺拔的事,他知道多少?
可他若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因为贺拔骗他,依他的脾气,早就要没事找事儿了。
贺拔还是没说话,李重骏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其实绥绥知道,贺拔虽然寡言,却绝对不是这样,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的。这沉默倒像是拧着一股绳,越绞越紧,绥绥快要喘不过气来,生怕贺拔说出什么来。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随便替贺拔编个故事,赶紧撇清他们两个人。他们在外殿,绥绥本来没有跟过去,这时候却提着裙子悄然走了出去。
可李重骏扬手拦住了她的靠近。
“殿下――”她才张嘴,又被李重骏塞了个樱桃。
诡异的气氛里,李重骏的眼神冷了下去,却似乎并没有生气,他撑着脸颊看向贺拔,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拔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臣……不曾。”
李重骏挑眉:“不曾?”
他又停了一会儿,才道:“不曾娶妻。”
绥绥听见,总算舒了一口气。她偏了偏头,看向别处,却正对上李重骏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看着她,那复杂的眼神像嘲讽,又像得逞后的炫耀:“嗳,便是娶了妻又如何?多少年前的事了,谁在意。”
他对绥绥挑了挑眉,像是寻求她的肯定:“嗯?”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地打了个寒战。
李重骏望着她怔忡的目光,简直像一把刀插在心里,他移开目光冷笑道:“既然将军英雄气概,无心儿女情长,那本王就越俎代庖做这个主罢――高阆,这五个姑娘都留给将军,叫她们一起好好伺候将军。”
绥绥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醒悟――也许她与贺拔的事,他都知道。
甚至知道得太彻底了,误以为他们曾真的做了夫妻,送美人不过是幌子,他想要的是他们的难堪,要的是贺拔亲口抹杀掉他们的一切过往。
他凉薄地微笑,嘲笑她,嘲笑她曾经的丈夫也不过如此。
绥绥哭笑不得,后悔自己的刻意隐瞒,到今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对于李重骏,她又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恶与后怕。
这个恶毒的人!
就在这时,高骋进来向李重骏禀告吴王的邀约,李重骏已是达到了目的,先行起身到后面更衣去了。
他吩咐了黄门送贺拔,和那五个美人。
贺拔自从进殿便一直跪在台阶下,再起身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喘息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直。
绥绥想起来,他的旧伤还没有好全。
可是小黄门就监守在跟前,绥绥不能同他说话。她含着眼泪看着他,他却并不看她。
直到贺拔离开,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贺拔一定生气了。
是她曾踏碎了他的笛子,是她违背了自己的盟誓,是她带给他这无缘无故的猜忌与羞辱。
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绥绥心烦意乱地走出了丽正殿,她不想见到李重骏的人,只想选一条清静的路。可是这里是东宫,各处戒备森严,根本没有清静的地方。
她只好穿过花园的一大片花林,昨夜下了一场雨,满地零落的栀子花,她匆匆地走着,脚下忽然硌了一下,她蹲下来拂过地上的落花,只见下面掩着一只玉佩。
她不知是谁掉的,左右瞧了瞧。
没想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女孩子的声音:“那鞑子走了?”
“走了,奴婢看着他出的奉宸门。”
“真倒霉!好好儿的,太子又找他做什么!为了躲他,只能走到这儿来,偏把玉掉了。掉了就罢了,瞧这一地白花儿,往哪儿找去!”
绥绥忙起来,喊道:“咦――是谁掉玉了?”
不一会儿,就见栀子树下钻出来个穿银红襦裙的姑娘,她都兴冲冲跑到跟前了,后面那个穿绿的侍女才出现,气喘吁吁道:“小姐,小姐慢些!”
那小姐对绥绥笑道:“玉?你捡着玉啦?”
绥绥忙把手里的玉给她看,那小姐拍手道:“是了,是了,正是我的玉。我可真得谢谢你了!”
她喜笑颜开,递给侍女让她收好,又打量起绥绥来,说:“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你长得真好看,一定是太子殿里的罢?”
绥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东宫怎么又来一个小姐。她只知道杨三小姐,可是那位小姐已经出家做道姑去了
这个小姐十分热情,嘻嘻笑道:“虽然我不认识你,你捡到了我的玉,我就该感谢你才是。喏,去我那里吃茶吧。”
绥绥一点儿也不想凑热闹,却生生被这个小姐拉到了一处水榭里。
还好不是宜秋殿……绥绥才暗自庆幸,宫娥便把竹帘一掀。
只见临窗的软榻上有个披月白大袖袍的女人,她凭栏而坐,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顿了一顿,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了。
绥绥欲哭无泪:“太子妃娘娘……”
第五十八章 她是宜娘
杨梵音对她得体地微笑,看见那个小姐,却露出了无奈的样子,嗔道:“好个三丫头,巴巴儿把人拉来水边吃茶,茶煎开了,你又到哪儿去了。”
绥绥大吃一惊,并不是因为太子妃宠溺的语气,而是那句“三丫头”。她对着太子妃行了礼,对着那小姐,却不知怎么称呼。
杨梵音笑道:“这是我三妹妹,我身子才好些,叫她来住些日子,陪我散散心。”
绥绥没想到还真的是那个做了道姑的杨三娘,上次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次见到她,果然是风风火火的,穿着红裙子,像枝小玫瑰似的扑到了太子妃膝头。
她撒娇:“这怎么怨得了我!都是那个贺拔,要不是躲他,我也不至于丢那块玉了。多亏了她――”
她对着绥绥努了努嘴:“就是这一位。姊姊,她是不是在丽正殿服侍?”
绥绥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她和李重骏睡觉,很是难堪。不过太子妃倒像是看出了她的心声,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三小姐
三小姐想了想,拔下了一根红宝石盘花簪子递给侍女,再让宫娥去给绥绥。绥绥可没想到会是这么重的谢礼,杨梵音也觉得不妥,皱了皱眉,三小姐却已经笑道:“好啦好啦,谢我可以,可别给我磕头了!”
她回头看看杨梵音,笑道:“哎呀,你快走吧,太子妃娘娘心疼了。”
绥绥就算贪财,拿着簪子也觉得烫手,连忙推辞,三小姐却道:“哎哟,骗你的啦,你捡到那块玉佩是姑母赏给我的,可是无价之宝。”
她小小地叹息:“姊姊不会真的生气的,她和姑母最亲了,姑母在世时总是说,‘怡娘最像我’……”
她左一口姑母,右一口姑母,绥绥依稀记得夏娘说过太子妃的姑母曾是宫中的杨惠妃,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是惊讶――
“宜娘!”
绥绥叫出声来,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才意识到了失礼,连忙低了低头道:“原来宜娘……是娘娘的名讳?”
“是啊……”三小姐奇怪地看着绥绥,又回头看看杨梵音,只见她盯着绥绥,似乎也在凝神,不由得更奇怪了。
她问绥绥:“……是姊姊的小字,怎么啦?”
绥绥是真的被吓着了,她曾无数次地去想李重骏的宜娘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因为魂牵梦绕了太多次,已经成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想象。
可她万万没想过,那或许是被他冷眼相待的太子妃。这奇异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她认定为了荒唐。
怎么会呢,爱一个人,又怎会忍心伤害她。
也许,太子妃的字只是恰巧同音。
也许,宜在长安不过是个极常见的闺名。
绥绥从来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可是这桩心事却像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她又想起那个黄昏,在丽正殿的夜窗外,那一声“宜姊姊”。
也许有一天,她总要见到那个宜宜。
绥绥本来想晚上的时候溜出东宫看翠翘。李重骏都好久不让她出去了,翠翘许久不见她,一定会担心。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小心翼翼地打点了好久,终于买通了一个采买的宫女,可以把令牌借给她半日。
而今日是皇后的生辰,公子王孙,命妇贵女都要按品大妆,入宫觐见,太子与也太子妃也不例外,东宫清静,各处难免懈怠。
她原想着做一点枣泥饼带给翠翘,可一下午都浑浑噩噩的,不是想到贺拔,就是想到宜娘,被两面煎熬着……终于把饼子也烤煳了。
绥绥觉得很懊恼,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懊恼实在是多余的。
翠翘竟已经快不行了。
绥绥溜出来的时候穿着小宫娥的衣裳,倒了两次牛车,又在车里套上她早已藏好的,普通侍女的襦裙,做了各种准备,想要蒙混进翠翘的住处而不让那里的人发现。
她到了才知道,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那小小的隐蔽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侍从们在内室进进出出,许多郎中围在榻前,那低垂的幔帐下伸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
绥绥慌了,她就要闯到床前,却见在灯影下看见了哭泣的阿武。
她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阿武大惊,然后哭得更凶了。
他告诉她,翠翘几个月来身子愈弱,已经有两个月下不来榻,近三五日,更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即便不睡的时候也不甚清醒了,会说些没有人听懂的话。
阿武欲言又止地说,姐姐也常叫起她的名字。
绥绥竟然全不知,她怔怔地问:“没有人去告诉太子吗?”
她扑到榻前,那矮矮的梅花案上摆满了各式的瓷碗,碗里盛着药汁,一个小侍女跪在榻内,用小匙捧着一碗清澄澄的汤汁,喂到翠翘唇边。
而翠翘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的手冰冷,她紧闭着眼。绥绥问小侍女给她吃的是什么,侍女似乎不认得她,忙道:“是人参、人参汤,就是太子殿下前日才打发人送来的那盒贡参……”
提起太子,小侍女急得哭了起来:“太子殿下早发下话来,要是翠翘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还有的活么……”
李重骏早就知道。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绥绥明白,翠翘早晚有这么一日。她是女儿痨,天生的不足,就是药王在世也无法根治,怪不得任何人。而李重骏派来了这许多大夫,这许多补药,他大约也尽力了。
可绥绥紧握着翠翘的手,只觉得一阵一阵寒冷。
翠翘已经陷入了弥留,倘若她再晚来一个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都也许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但李重骏,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翠翘无声无息地死了,她也不会知道。
她接过小侍女的药碗,守在翠翘的榻前,翠翘却从始至终也没有醒来。直到瓷碗渐渐冷了,她的眼泪掉进汤汁里,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不能让李重骏发觉。戳破了这特意掩盖的秘密,只会让他恼羞成怒,然后清查出那个借她令牌的小宫女,杀了她。
她不能再连累旁人了。
绥绥恍恍惚惚地回了东宫,宫女都没有发现她的离开,她翻窗回了屋内,拿了一只冰冷的瓷杯,小心地冰在眼睛上,试图让哭出的泛红消退。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李重骏竟然来了。
他从华丽的筵席上回来,虽换了白绫中单和素青的[袍,仍显得格格不入。绥绥抱着膝盖坐在窗下,没有理会他,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地平和。
他说:“你恼我。”
绥绥本不想和他说话,他却又慢慢道:“我都知道。可他也不过如此,不是吗?若一个男人真心待你,必不会让你流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还在说贺拔,绥绥觉得好笑又厌烦。
她站起来看着他:“我从没喜欢贺拔,可是,我真讨厌你。”
第五十九章 恨
绥绥并不怕激怒李重骏,她发现他气极了也不过是在床笫之间的折磨。
甚至她慢慢走了过去,仰起头来,轻慢地睨着他。
这个男人只会折磨她过后才会有些良心发现的时候,她若在那个时候提起离开东宫去陪伴翠翘,他会答应也说不定。
她已经不在意尊严,她只想最后陪一陪翠翘。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李重骏并没有大怒。
他只是怔了一怔,忽然挑起眉,笑了。扳起她的脸来,凑上去,耳鬓厮磨般轻声道:“当然,我当然知道你讨厌――不,你恨我――”
他的气息温热,绥绥却觉得冷,下意识要逃脱,又被他狠狠钳制住了。他说:“可是我喜欢绥绥,怎么办,绥绥要怎么办?”
绥绥毛骨悚然,急忙转头,离得这样近,他带笑不笑看着她,简直像回到了那个凉州的夏天,他吃坏了补药,非要同她睡觉。
她打了个激灵,也顾不上激怒他,犹疑地问,
“难不成你……殿下晚上又吃什么了?”
李重骏嗤了一声,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壶凉了的茶,他抽出了她袖子里的汗巾,慢条斯理地浸了茶汤擦手。
然后,又慢条斯理解她的衣带。
果然是要和她睡觉吗?绥绥难得没有挣扎,敛声屏气等着李重骏的举动。她都想好了,只要沾上那把弯萧,她就要立刻哭出来,又哭又叫,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
可她整个人都被剥光了,李重骏不仅没脱衣服,反把她抱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镜前。
那是她梳妆的地方,落地铜镜就摆在矮榻上,绥绥虽是豁出去了,可在镜子里看见一丝不挂的自己,还是羞赧难当。
何况李重骏依旧衣冠齐整,宽大的淡青[袍,在月色下是淡泊的银灰色,斯文得很。
他把她揽在膝上,抚摸过她的皮肤,白馥馥的腰,长久没有练功,小肚子有点儿长肉了,微微发颤。绥绥急忙并紧了腿,可是他指尖轻轻打了个圈儿,又溜回了胸前。
他把玩她,仿佛她只是枕边的一块玉。
全然没有一点儿亵渎的意味。
可李重骏越是心平气和,绥绥就越害怕。她还是更习惯那个压着她的狗东西,索性伸手去勾他的腰带。
李重骏皱眉,似笑非笑道:“别闹。”
他垂着眼睛,淡淡地说:“我可不是坐怀不乱的人,见了绥绥,总忍不住要和她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