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很不适应这样的李重骏,分明是她大病了一场,怎么他倒像变了个人似的?想到这场病,绥绥也管不了那么多,先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得了什么病?”
李重骏却说:“几日水米不进,竟瘦了这许多,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绥绥看着他,又艰难地问了一遍:“我到底怎么了。”
他搂着她,捏了捏她的手臂,仿佛是想验证她的瘦削,绥绥费力地甩开他的手,李重骏叹了口气,终于低声道:“是我不好。”
绥绥目瞪口呆。
她便是打死,也不信李重骏会说出这四个字。
他又说:“是我不好,让你中了妒妇的伎俩。”
绥绥震惊出了一阵眩晕,李重骏慢慢说了下去,告诉她是中毒,是山茄花汁,就下在她内室的银壶里。
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太子妃。
对于这场病,绥绥曾有过无数猜想,譬如她着了凉,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或者忽然得了绞肠痧。
她万万没想过,是有人害她。
但是李重骏言之凿凿,都已经查清楚了,是一个洗衣裳的宫人,名唤梅娘,每三日来送次衣裳。那日因为翠翘睡着,也没有人服侍,便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常来往绥绥的住处,同几个宫人熟悉,知道只绥绥有吃冷茶的癖好。
黄门搜查时发现浣衣局前些日死过一只白猫,被几个小宫娥发现埋在了树下。他们觉得蹊跷,便挖出来查验,才知那猫就死于山茄花汁,个个严刑拷打,这才查出那宫人。宫人几次寻死,皆未成,受不住拷问,终于供出是受太子妃指使。
而这其中的缘由也一样明明白白。
绥绥被封做了昭训,一个有宠爱又有名分的侍妾,自然是正妻眼中的眼中钉,何况这正妻还是备受冷落的正妻。
这一切太顺理成章,绥绥再不相信,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怔怔道:“那太子妃……”
李重骏淡淡道:“杨氏阴谋下毒,已经禁足在宜秋殿。”
第六十一章 陷害
李重骏说,是太子妃要害她。
绥绥以为她会后怕,会愤怒,会大哭一场,可当着李重骏,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因为这一切都太合情理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可在这东宫,本没有多少合情理的事。
譬如李重骏,从前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现在她形容憔悴,容貌大不如前,他却莫名其妙对她好起来了。
其实醒来的几日,她都没能照到镜子。那些宫人说是李重骏吩咐的,不让她起床,六月里的长安够热的了,却连开窗子也不许,说是怕她受风。
于是殿内就像个闷葫芦罐似的,走一走就一身的汗,宫人不得不点起极浓的百合香。
可李重骏还是成日来。
他还是那懒洋洋的样子,倚在榻上同她说笑,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时常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把绥绥得罪了,她身子虚弱,动不了,就只能转过脸去不理他。
李重骏竟真的慌了,连忙翻身搂住她,讨好似的问:“唔?这就生气了?”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
绥绥在他的眼睛里看不清自己的模样,直到五日过去,她终于可以摸索着走动。
宫人不在的时候,她偷偷溜到了西窗下,那里是宫人梳妆的地方,梅花案上支着小镜子。
她在镜子里看到的,却是一张苍白至极的脸,皮肉都仿佛消融了,流尽了血,只剩下满面的青灰;乌浓的大眼睛,原本流光溢彩的,像黑珍珠,如今光泽散尽,便洞洞的吓人了。
绥绥没想到自己已经这样难看,一把按倒了镜子,愣住了。
偏在这时,只听门外宫人们低声叫起“太子殿下”,她知道是李重骏,忙跌跌撞撞跑回了榻上,藏在了被窝里,装作睡着了。
可李重骏当然看出来了。
他看到了床下踢乱的缎鞋,伸手到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脚,果然是冰凉的。
“怎么随便下来了,连鞋也不穿?”
他的语气有严肃的责备,宫人们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绥绥却不理会。李重骏托着她的腰把她翻了个身,他的脸就这样闯进她的视线。
这样的酷暑,他却穿着淡绿的锦袍。李重骏似乎很喜欢青色的衣袍,在凉州时就是这样,可那时他多用锦带束发,现在都改做了金玉。
润白的玉,和他白皙的脸颊,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柏气,那样温文尔雅,姿仪翩翩,却照痛了绥绥的眼睛。
她又奋力挣开他的手臂,很快体力不支,只好气喘吁吁地捂住了脸,像在哭一样。
李重骏不明所以,环视了一圈儿,看见西窗下倒扣的镜子。
他肯定是明白了一切,因为绥绥随即被他抱了起来,裹着被子被扛回了西窗的梅花案前。绥绥以为他一定又要扳着她的脸照镜子,嘲讽她的难看。
但李重骏却说:“合上眼睛。”
绥绥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可实在没力气计较,还是闭上了眼。
李重骏把绥绥倚在窗下,转身打开了案上的妆奁。里面是宫娥们白日里补妆的脂粉青黛,李重骏也没想到竟有这许多瓶瓶罐罐,随手打开了两只小铜盒,一只盛着象牙白的粉,另一只似乎更白些,似乎完全一样。
他是分不出来,只记得绥绥平日里脸是白的,脸颊是红的,唇边点着鹅黄,眉毛一天一个样,倒都是细长的……
可他心里的绥绥是一个样子,手下的绥绥又是一样子。
李重骏在她脸上揉弄了好久,绥绥很不舒服,抖了抖睫毛想要睁开眼睛。李重骏立刻呵住,可她还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更苍白,白得吓人的自己。
白的特别白,红得特别红,眉毛还直得像两把青龙偃月刀,拉出去就能给葬礼上当纸人。
李重骏竟然还说:“瞧,你不过是病了憔悴些,上了妆,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嗯?”
绥绥怔怔地看着他。
他也心虚,在案上坐了下来,拿衣袍遮住镜子,若无其事地叫宫人打水来,又若无其事地替她擦掉了脸上的脂粉。挥退了宫人,才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看的,西施病心而颦……若不病,还得不着流芳后世的艳名……”
绥绥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也会这样哄人的语气,她觉得有点害怕,小心地问:“殿下为何忽然对我这样好?”
李重骏没好气道:“我从前对你不好吗!”
可绥绥愣愣的不说话,他又把她揽在了怀里,低缓了语气:“那么,以后我都这样待你,好不好?”
他的衣袍很硬,却有隐隐的薄荷香。绥绥坐了很久,觉得很累,但她睁大了眼睛,任凭心跳剧烈。
她还是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忽然对她好起来,只是因为她大病了一场吗?
李重骏的许多心思,她想不出,也猜不透,同他在一处就像是做了场随时会醒的梦,又或是暂歇在风雨中的小舟。
他这样抱着她,她觉得依恋,又厌恶。
李重骏走的时候说会替她报仇,绥绥也没听懂。
难道他还要废掉太子妃不成?李重骏不喜欢她,也许这件事正好给了他借口,可绥绥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日思夜想了许多日,忽然在一个傍晚察觉到了缘由。
那晚杨三小姐说,若非杨家,李重骏才不可能做太子。
然而皇帝册封李重骏的理由分明是他镇压了六皇子的谋反,杨家能参与其中,不过是萧氏的祖籍正好在江南一带,而杨二郎正好被贬黜到了南方。
这二者,应当只是巧合,又何来因果?
绥绥正盘算,忽见小宫女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对她说:“出大事了,娘娘,午时殿下下令抄检太子妃娘娘的宜秋殿,结果,结果――”
绥绥倒没这么吃惊了,只是托着脸颊听了下去,可小宫女却说,
“下午时殿下说只要查抄到证据,就要立刻废了太子妃,为此还惊动了皇宫。太子妃娘娘不堪受辱,撞柱以鉴清白,不过太子殿下还是命人抄查了宜秋殿……这一搜,却搜出了一样东西……”
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还瑟瑟发抖,像在说什么恐怖的事,绥绥听了好久,才听出是几张纸人,铰成太子妃的样子,写着她的年庚八字,埋在了三四处地方。
绥绥可见过世面,市井间最爱弄这些瞒神弄鬼的事,她知道,这些纸人肯定是为了诅咒太子妃。
她震了一震,还没细问,那宫女便又告诉她,李重骏大怒,让人把东宫都抄检了一遍,除了太子妃的宜秋殿,连太子丽正殿的床下也找出了纸人。
这下可了不得了。
第六十二章 巫蛊
绥绥震惊之余,立即让宫人把她的住处也搜检了一回,只是一无所获。
要是从前的她,也许还会庆幸,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阴险诡异的事,她却觉得慌张。
李重骏就这么一妻一妾,他与太子妃都被人巫蛊,会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东宫里的事情,常常发展得出乎人的意料。
绥绥忙问宫人李重骏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
翠翘因为她前些日子垂危的缘故,惊惧忧思,好容易精神好些,这时候又坏了。而绥绥自己还是一副病骨,怕过了病气,也不敢去看她,只好一个人呆坐在床上。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来了。
他一进来,就被绥绥急急忙忙拉到了榻上,事关重大,绥绥还小心地拉上了帷帐,李重骏有点吃惊,却还是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你想干什么?难不成――”
绥绥都懒得理他,只是心急地问起巫蛊的事。
李重骏立刻没了兴致,懒洋洋躺下来道:“有我在,你只养好自己就是了,不用管这些事。”
绥绥坐在床边看着他,小心地问:“那殿下……会怀疑是我做的吗?”
李重骏乜她一眼:“这可难说,你那么讨厌我,难保不弄点歪门邪道来咒我早死。”
绥绥忙违心道:“这怎么会!我再傻,也不可能对殿下下手啊!东宫里唯一能保护我的就是殿下了,我不仅敬重殿下,更仰仗殿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一语未了,她忽然被他拉到了胸前。他一翻身把她搂在怀里,下巴垫在她头上,闭眼道:“真的?既如此,我累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吧,可是……绥绥整个人埋在他身上,好热啊!
她抗议,李重骏似乎也觉得太热了,于是叫人搬来了一盆冰。不过这次他睡在外侧,身体完全挡住了凉意,他抱着绥绥,还是把绥绥热了个半死。
绥绥浑身冒汗,又在心里骂起李重骏来,可她躺在他的怀里,呼吸着他的气息,又觉得心里发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下毒的宫女,记得她名唤梅娘,低声问起她的下落,李重骏却已经睡着了。
绥绥又热又无聊,终于也朦胧睡去了。
天黑了下来,再醒来,榻间只有她一个人。
宫人说,太子殿下早已经走了。
李重骏走进永德殿的时候,已是月至中天。
殿内,梅娘正滚在地上,几个宫娥七手八脚地摁着她,扳着嘴喂进水饭。
他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并不开口,倒是梅娘看到了他,拼尽全力打翻了食碗,向他爬去。
宫娥们死死拖住了她,她伏在地上,仍哭叫道:“殿下,殿下,求殿下赐奴婢速死!”
李重骏淡淡道:“为什么?”
梅娘怔了一怔,慌忙抬头看向李重骏,他脸上没有表情,可也许是惶惶的灯影,映出他唇边一点微笑。
梅娘打了个寒战。
受过严刑,她早已拷打得没有一块好皮,可是体肤的痛完全抵不上心里的寒冷――太子拿走了她的口供,并没有立即杀掉她,她以为是留着她到三堂会审的时候,作为证人指认太子妃。
然而,她被带到了永德殿。
在这个荒凉冷僻的宫殿,有宫人看守她,照料她的饭食医药。
而现在李重骏站在面前,平淡地问她,为什么。
梅娘咬牙道:“奴婢毒害昭训,负义于殿下,受不住刑罚,忘恩于太子妃娘娘,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罪该万死!只求殿下开恩,赐奴婢速死!”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重骏笑了,挥退了宫人,“可我觉得,你忠孝仁义得很。救父卖身,是谓孝,宁死不折,是谓忠,陛下与父亲,你一个也不曾辜负。”
梅娘如五雷轰顶,惶然地愣在那里,李重骏又慢慢道:“姚怀庆,怀州河内府吏,坐法入狱,二女俱输织室,后皆病亡。但其实……那个妹妹并没有病故,她不过改换身份入宫侍奉,又被陛下委派来了东宫……是吗,姚淑?”
李重骏低头看她,梅娘浑身打战,尽力撑坐起来,潦草地环视了一圈,似乎是要碰墙自裁。
他也不拦她,只忽然扬手,扔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锦袋,落在她面前。
梅娘一见,慌不择路捡起来,那只阿娘缝制的荷包,装着阿爷的平安符,小小的她曾在袋上绣了一朵梅花,此时已经浸透血,凝成了黑紫。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李重骏道:“认得吧,你父亲的贴身之物。这等不值钱的东西,你觉得,它是如何落在我手中?”
梅娘顿了顿,忽然失声尖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李重骏笑了笑:“不会什么?”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轻声道,
“看来,你也猜到了。他被陛下关押在刑部大牢,等闲人不得近身,就连本王也根本无从靠近。除非,他死了,尸首拖出牢狱,埋进乱葬岗。姚淑,四个月前你入东宫,陛下许了你什么?――鸩杀周昭训,嫁祸太子妃,就放了你的父亲,对吗?可惜,你入东宫的第三天,你父亲得知皇帝以他的性命要挟你,便已在狱中咬舌自尽――”
梅娘疯了般要挣脱,却都被李重骏钳住了肩膀,他的声音轻淡,轻淡又残忍:“你到哪儿去?你父亲早就死了,你还能到哪儿去?陛下迁怒他的自裁,连尸骨都没有给他收敛。然而这四个月来,每月都有人传递他的家信给你,好让你安心赴死。你以为,又是谁的主意?”
她终于不再挣扎,瘫软在了地上,半晌,才渐渐听到哭声:“太子殿下……是何时察觉……”
李重骏道:“自你来的那日――应当说,自你来之前。”
梅娘的脸隐在他袍子的暗影里,没有言语,李重骏低声说了下去:“皇帝安排在东宫的人不止你一个,你甚至不是唯一一个伺机给昭训下毒的人,可是,我选中了你。不为别的,只因为,你在皇后宫中当值过。”
梅娘眼神涣散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听李重骏的声音在头顶飘散,像一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