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身子都僵了,他却笑了,她忽然发现,他其实生着一点尖尖的虎牙。这点尖锐给了他危险的少年气,像她在春天草原上看到的小豹子。
李重骏懒洋洋地看她一眼:“和她亲近,她又要生气,又要厌我,恨我……我是吃够了亏了。”
他真是有病,可每次发病的样子又大相径庭,绥绥绥防不胜防。她还没缓过神儿来,身下已经探入一点冰凉。
“嗳!”她低叫一声,立刻绞紧了腿,慌忙向下看去,下颏却被轻轻一扳,正看向了镜子。绥绥大吃一惊――他竟把她转了个身,让她的身体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绥绥忙转回头去,他却死死钳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镜子,看着他的手指慢慢在她的腿心艰难滑动,他附耳低笑:“你不瞧着怎么成?咱们一起瞧着,不然回头绥绥又说,我欺负了你。”
他动作很轻,可是手指瘦长又冰冷,指腹生着薄茧,因为手指纤瘦些,少了胀痛,反倒让快意更突显,又不足以纾解。
绥绥像被小虫子啃着骨头,在他怀里扭动发抖,嘴唇都咬破了,还是渐渐呻吟出了声。她看出这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他不必负责的折磨。
这个狗东西!
绥绥弯起腿踹他,想要逃离他的怀抱,连滚带爬去拽榻边的襦裙,却被李重骏轻而易举地拉住了。他温柔地明知故问,
“又怎么了?我又得罪你了?”
“你……啊呀――”他的手指又滑进来,毫不费力气,绥绥眼圈儿都红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骏自上而下注视她的脸,呼吸意外的沉重:“说你喜欢我,说。”
绥绥怔怔:“……什么?”
她惊讶又抵触的神情被李重骏看在眼里,简直像一种讥讽。
他无奈地嗤笑,也不再说话,只是一手倒扳过绥绥的脸来,吻了下去。
绥绥奋力挣扎,可是他的唇舌愈缠愈紧,手指越抽愈快,她听见啧啧水声,却分不出来源哪里。
他抱着她跌回镜子前,于是铜镜忠实描绘出了她的潮红与颤抖。镜子里他仿佛正襟危坐,漠然看着她,审视她……绥绥掩住脸哭了起来。
起初是装着哭,却愈发真的伤心起来。
终究还是这样。
她知道李重骏喜欢同她睡觉,不仅喜欢,还只许她和他一个人睡,提起她从前的事,总是要生气。
他把她当成什么呢?是禁脔,还是玩物?
从前她不喜欢他,所以不在意,可是现在。
她以为经历了那些生死攸关的事,会有些不同,可是现在。
李重骏仍望着她。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袍子底下硌得绥绥很不舒服。李重骏也一定很不舒服,可他看着她掉眼泪,一句话没说。
他走了,好些日子都没再来看她,也许他又生气了。不过据宫人说,太子殿下近来忙得很,连东宫也不常回来了。
绥绥本想提一提翠翘的事,只忧愁没有机会,可过了一段日子,却发生了两件惊人的事。
头一件,就是翠翘被送进了东宫来。
是了,绥绥万万没想到,她还没和李重骏提起,李重骏反倒打发人先把翠翘接了来。
翠翘仍是满脸的病容,人却是清醒了,绥绥说起她曾偷偷去看过她,翠翘却说她都晓得,阿武都已经告诉了她。
绥绥本来是为了控诉李重骏的瞒报,可翠翘对太子殿下赞不绝口,说她昏睡了三五日,几近垂死,全托赖了太子的恩泽,靠着他送去的那些千年万年人参灵芝才吊回一口气。
翠翘对李重骏这么感恩戴德的,弄得绥绥想抱怨他底气都不足。
这第二件大事呢,便是绥绥真的要给李重骏当小妾了。
那天宫里传出一道旨来――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懿旨,就是之前宫宴时皇帝曾有意赏赐几个宫娥给太子,却被李重骏推辞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说是太子殿下有个自凉州便贴身服侍的舞伎。
像绥绥这种出身的姑娘,也根本不值得正经册封,陛下随口说句“那便给她个位份”,就已经算光宗耀祖。
反正,那个风和日丽的夏天,宫里来了三个黄门。
绥绥跪在地上听他们说了好多听不懂的话,还是夏娘告诉她,她以后就是周昭训了。
夏娘说昭训虽是位份最低的太子妾之一,也相当于九品官,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
但绥绥一点儿也不高兴。
第六十章 福气
许多宫人来给绥绥道喜,说她有福气。
他们都言辞婉转,可绥绥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按照祖制,太子可以有四良娣八孺子十六保林二十四昭训……但李重骏只封了她一个,还是个低贱的戏子。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绥绥却只觉得难过。
从前扮做他的小妾,是为了几两碎银,尽管李重骏脾气古怪,同他周旋是件辛苦的事,但这世上又哪儿有好挣的钱呢?她总是虚情假意地拍他的马屁,讨好他,算计,藏钱,同夏娘斗嘴,但每天都兴冲冲的,觉得很快活。
也许因为那时她单纯地为了自己活着。
李重骏再古怪,狠毒,又薄幸,总与她无关。
可是现在,她被关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里,她喜欢上那个狠毒薄幸的男人。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一起都被他夺走了。
翠翘看出她的忧愁,细声细语地劝说:“有了名分,妹妹不高兴嘛?还是太子殿下原许了个更贵重的位份?要我说,昭训便还好了,要紧的是殿下心里有妹妹。我看殿下待妹妹,实在是用心了。”
其实长久以来,为了让翠翘放心,绥绥一直吹嘘李重骏对她多好多好,翠翘也信以为真。
翠翘又说:“别的倒罢了,只说我这身子,整日吃的药,看的大夫,便是打个金人也够了,还不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
绥绥早早把脸别了过去,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在听了。
她的心事,翠翘不能懂得,她也不想让她懂得。
晚上的时候,绥绥服侍翠翘吃了药,走出殿门看见高高的月亮,决定去花园里走走。那里的山石后有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从树下流过,她把心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
可这么个绝妙的地方,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她才走近,忽然发觉河滩旁有黑影晃动,她吓了一跳,慌忙藏到了树后,然而那影子也晃了一晃,竟还说起话来。是个女孩儿的声音,又细又颤,
“谁?是鬼吗?……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怕鬼,你等着,敢吓我,看我不打你!”
只听咻咻几声,竟真的飞来几个石子儿。
绥绥忙道:“住手!住手,我是人,不是鬼!”她小心走出来,提裙子走近了,借着月光同那女孩儿面面相觑。
竟然是杨三小姐。
“杨――”
“是你!你不是太子的人么。”杨三小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很凶地质问她,“难道你就是那个周昭训?”
她语气不善,绥绥可不敢承认,迟疑了一下,三小姐却笑了起来:“罢了,怎么可能是你……今天可是那个新娘娘的好日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能来这里的,都是伤心的人……”
三小姐一语未了,东倒西歪地在石头上坐了下去,绥绥才闻见一股酒味儿,她就转过了头来,晃了晃手里精致的麂皮酒袋:“要不要吃酒?”
绥绥可不懂了,愣了愣道:“三小姐不是皈依入道了吗,也可以喝酒?”
三小姐笑道:“嗳呀,所以我才要躲起来呀!再说,做了道姑就不能喝酒吗?寿安公主,同昌公主,她们都做了道姑,还不是每日纵情宴饮,养无数才子面首,我不过到街上逛逛,姊姊知道了,就把我抓到这东宫里,关我的禁闭,烦死了。”
三小姐气哼哼的,显然是喝醉了,绥绥想了想,决定占她点儿便宜,接过酒袋来灌了好几口。
绥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三小姐却同她推心置腹起来:“阊剑你也不要难过了,不就是太子封了那个姓周的,没有封你吗。你以为做了宫妃就是好的嘛,你看我的姑母,她入宫做了惠妃,还不是难过死了……陛下之前最宠她了,可那根本就是假的,他喜欢的是淮南王的王妃,为了那个女人,逼得淮南王家破人亡――姊姊以为我不懂,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可我都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沾上李家的男人,有几个能快活的!”
若这还是在凉州的时候,绥绥一定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要连声附和,跟着说李重骏的坏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害怕。
这样的醉话,是说不得,也听不得的,绥绥忙站起来,想要趁黑溜走,却听三小姐又喃喃自语,
“姊姊可是长安出名的淑女,又是杨家的女儿,同太子青梅竹马……太子,哼,没有杨家,他能当上太子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对姊姊一点儿也不好……”
她真是醉了,编排完了皇帝,又开始埋怨李重骏。
绥绥慌忙走开了,可走着走着,却回味出一丝不对头。
起初她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头。
她才喝了酒,肚子却空空的,胃口烧得慌,走回殿内。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翠翘在碧纱橱下睡着,梅花案的茶放了不少时候,已经是凉掉的了。
有传言说女人家吃冷的东西不易有孕,所以女孩儿都极忌生冷。可绥绥才不想给李重骏生娃娃,平日还常故意喝冷茶。
她灌了一肚子凉水,正要悄步出去叫人烤点心,忽见李重骏走了进来。
这是她被封了什么昭训之后,第一次见到李重骏。
他看她一眼,撩袍坐到了坐床上,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绥绥不明所以:“殿下有事?”
也许李重骏开口了,也许他没有,绥绥已经听不到了。一阵眩晕忽然冲上来,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像有一锅热水翻腾,灼烧刺痛。
这不对劲。她一个晃神,立刻转身往外走。
李重骏皱眉道:“给我站住。”
绥绥没搭理他,也没有力气搭理她,她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叫着“小玉”,可是胃里绞痛得厉害,一张口就忍不住作呕。
李重骏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绥绥软绵绵倒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很硬,让她觉得很安全,可绥绥还是奋力挣脱……因为头痛,她马上就要呕出来了,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很丢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反正她用尽力气推开他。
“我出去……我要,小玉!小玉!”
“你怎么了!”
“放开我!”
可李重骏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不仅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还扳过她的脸查验,左右摇撼。
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就这么吐了李重骏一身。
她虽然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可喝了不少酒啊,还有茶啊。李重骏那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青灰[袍,上头不知用金线绣的什么珍禽,威风俊逸,这会儿也被她吐得落汤鸡似的。
宫娥们闻声赶了进来,看见这诡异的场景,都吓得跪了下来,吓坏了,哆哆嗦嗦说“奴婢该死”。
绥绥想,她们要是该死,她就得千刀万剐了。
李重骏大约也没被这样“亵渎”过,他身上全脏了,水淋淋滴下来,气味奇怪得很。绥绥下意识地仓皇而逃,爬也要爬出他的怀抱,可他还一个劲儿地把手指伸到她嗓子里去,焦急呵命她,
“你吃什么了!吐出来!”
他看上去竟然比宫娥们还慌张,像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大吼着叫传太医,震得绥绥脑袋嗡嗡的,她本来就头痛欲裂,被他震得更痛了,渐渐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了一起。
绥绥又狼狈又急又气,终于哭叫道,
“李重骏你闭嘴!”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绥绥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昏了过去。
六十四
绥绥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从来没做过这么痛的梦,仿佛一只油锅在身体沸腾,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热油灼烧着心肺,胸腔里却像灌满了水,喘息都费尽力气。
她以为她就要死了。
临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看到阿娘,可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之前的记忆,绥绥甚至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
痛极的时候,她只想到了李重骏。
绥绥听见他唤她,那样真切,他的声音,他急促的呼吸,他坚硬的胸膛起伏,他冰凉的手指镇着她的脸颊……苦涩的药汁灌进口里,她却只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清凉的松柏气,到处都是。
这世界,到处都是李重骏。
然而她再醒来的时候,殿内静悄悄的。
除了宫人,就只有翠翘背坐在榻边,在低垂的纱帐下轻声啜泣。众人见她醒来,都喜不自胜,连忙去通报太医。
只有翠翘,欢喜中似乎还带了点悲哀。
绥绥想爬起来,身上还是没有力气,只得倚在枕头上,勉强地对她笑道:“姊姊快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也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子……我睡了多久?吓着姊姊了罢。”
“已经三日了。”翠翘忙按住了她,垂泪摇头,“我竟不知……”
她的话没有说完,太医便被宫人引了进来,翠翘只得匆匆退了出去。宫娥们为她放下锦帐,太医给她诊了脉,又瞧了瞧她的脸色。
太医叫她娘娘,叫得绥绥很是难受。
他说娘娘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还弱,长篇大论地背了半日药书。
绥绥听得更难受了,虚弱地打断他:“那先生看我这是什么毛病呢?”
太医脸色一僵,书也不背了,敷衍了几句,借故写药方,连忙下去了。
绥绥愣了愣,又问宫人李重骏在哪里。
宫人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上朝去了。
这原是极正常的事,可她们的脸色就像太医一样僵硬,似乎都在忌讳着什么。
绥绥这时才发现殿内的宫人换了一批,已经不再是从前服侍她的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不好,不敢再问下去,也没有力气再问。宫人们端来米汤的时候,她已经又陷入了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她在李重骏的怀里。
还是这张床榻,这间静悄悄的内殿,只是天色暗了下来,纱帐拢住了如豆的灯火,李重骏环着她躺在榻上。
这次是真的了,她却吓了一跳似的,忙要挣脱,虚弱的动作正好闹醒了他。
李重骏一怔,忙把她抱得更紧了,他眨了眨眼,睫毛在灯下清浅,竟有种温柔的怜惜。
他笑起来,像松了口气:“你醒了。太医说你脱离了危险,我只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