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误会,”她轻声道,“我要杀他,他当然恨我。”
禾谷陡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什么,姑娘对侯爷动手了吗?
余光扫到墙边的一抹寒光,看过去,只见,角落安安静静躺着一把匕首。
*
此后,付玉宵宛如凭空消失。
一连十几日,他都没再出现过,禾谷去问,麟园的管家只说,侯爷自从那日离开之后,再没回来过麟园。
这十数日,秦如眉能见到的人只有禾谷,她被关在这处小院子里,连院门都走不出一步,更别说离开麟园。
就连麟园那处空旷开阔的后花园里,两棵她亲手种下的槐树,她也见不到。
杜黎也宛如消失,秦如眉猜测,她应该也被付玉宵调走了,毕竟杜黎之前私自带过她出门,有过这种先例,付玉宵不会把杜黎继续留在她身边。
小院子很安静,但秦如眉知道暗处的守卫多了不止一倍。若说之前只是防贼人闯入,那么如今便多了一个原因――还要防她想办法逃走。
禾谷去取饭食的时候,不止一次被出现的暗卫吓到,回来对秦如眉说,秦如眉只笑笑。
何必呢?
派这么多人监视着她。
她又长不出翅膀,有通天的本领能飞出去。
而且,就算她真的跑了,他的权势这样大,兆州遍布他的人,他几乎能轻轻松松把她抓回来。
若是她被对方抓走,不更是遂了他的意――他这样憎恶她,看她落入对方手里备受折磨,应该很开心。
这几日,禾谷对她说,平妲公主有来过两次,她带了东西来探望她,却都被麟园外的人拦下了。
付玉宵不让她出去,也不让别人见她。
对比起禾谷的难过不解,秦如眉却显得很平静。
她照旧吃饭,睡觉,一切都正常进行下去。
她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踮起脚,在小院子里的树下采露珠,禾谷问她做什么,她说,这样的水煮茶味道很好。
没事做的时候,她就扯出草丛里的草和花,坐在门槛边编草环,编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不仅草环,她还编了很多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每当这时候,禾谷坐在旁边擦眼泪,她就把新编的小动物摆在她面前,禾谷哭到一半,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小老虎,呆呆地看她,眼泪都忘记擦了。
偶尔,她会站在围墙下眺望远处,禾谷站在不远处,看见她平静眼眸压着的难过。
之后几日,那只猫儿终于出现了,在寒露的清晨跃上了院子的围墙,歪头看着刚好走出来的秦如眉,喵呜喵呜地叫。
这段时间猫儿一直养在管家那里,吃喝不愁,短短几日,竟圆润了一圈,胖嘟嘟的身体窝在围墙上。
秦如眉走到围墙下,伸手,那猫儿便跳到她怀里,重重的身体压得她痛呼一声,差点没摔倒。最后是禾谷听见动静,吓得飞快跑出来,却看见她抱着猫,费劲地从草丛里坐起来,沾了一身的杂草,吃吃笑个不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一切都回到正轨。
除了付玉宵不在。
――付玉宵再没出现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连管家都没打听到他的消息。
秦如眉试着写了信,想让管家帮忙找人送给何落妹,但是管家拒绝了,摇头说做不到。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麟园所有人都出不去。
她和外界的联系全部断开。
这段时间,她体内的毒发作过两次,毒发作时,疼得钻心,只能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禾谷飞奔去找护卫说情,却无果。
――颜舒也消失了。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毒是什么,只知道毒发时心口剧烈疼痛,半个时辰之后,也便慢慢消退了。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表征。
寒露过后的一个晚上,下了场毛毛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日起身时,竟感觉冷了不少。
秦如眉身体不好,畏寒,禾谷发觉她夜里手脚冰凉,给她抱来了好几床被子,还暖了手炉。
――好在付玉宵虽然关着她,但日常所需之物没有短缺过,只是比不了从前那般要什么有什么。
寒露过后的第三个早上,与世隔绝已久的麟园,终于来了客人。
她被带出了小院子,来到那个种植有槐花树的空旷园子。这处园子风景甚好,小桥流水,亭子石桌,是待客的绝佳地方。
秦如眉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平妲,一个是祁王。
她带着禾谷到亭子边的时候,平妲正焦躁地在石桌旁边转圈,祁王则坐在石桌旁饮茶,神情也压抑着沉冷。
平妲背手在后,原地跳两下,踹了亭子石柱一脚,又叹口气。站不住似的走来走去,终于,转头时余光一掠,看见了亭子外的秦如眉。
“嫂子!”
平妲眼前一亮,冲下亭子,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平妲打量她一圈,眉头紧锁,“原本你就够瘦了,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没吃饭啊?”
秦如眉蹙眉,“我每天都吃两碗饭。”
不远处,祁王站起身,看向她的眼神蕴了复杂,沉声道:“秦姑娘。”
平妲拉着秦如眉进了亭子,给她扫了扫凳子,“嫂子坐。”
秦如眉摇摇头,看向祁王,“王爷和公主怎么过来了?”她顿了顿,“他不是不让我见外人吗?”
平妲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来啊。”
秦如眉一愣。
付玉宵不在兆州?
平妲牵起她的手,嘀咕道:“是啊,付玉宵昨天去平栾了,带走了一部分人,麟园的守卫就松了,我们才能过来见你。”
原来是这个原因。
看来是她想多了,还以为是他大发慈悲让人来看她。
平妲见她沉默着,懊恼地跺跺脚,道:“嫂子,你别难过,付玉宵他人就那样,不懂得体贴人,捅他一刀算什么,他都不知道被那些刺客捅过多少次了,再说了,嫂子你不是没伤到他吗。”
说着,平妲翻了个白眼,“还带着那什么江听音去了,我看她就烦,一整天虚情假意的,嘴上阿昼阿昼叫着,尽恶心我。”
平妲直率,嘴没个把门的,祁王看了她一眼,沉声警告道:“公主。”
平妲一愣,回过神,看了秦如眉一眼,知道自己失了言,捂住嘴。
祁王看向秦如眉,解释道:“秦姑娘,听音也跟去,是有事需得她在场。”
秦如眉不在意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才不管他和谁待一起呢,反正他如今这样恨她。他们已经到头了。
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秦如眉看着祁王,恳切道:“王爷,你可知道太子抓的人中,有一个叫卢明石?是从天门县来的。”
祁王和付玉宵走得近,日常事务付玉宵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问他是最方便的。
果然,祁王沉思一瞬,颔首道:“我们埋伏的探子那里打听到,太子从天门县抓了不少人,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是天门县户籍,那应该就在其中。”
说完,祁王停顿片刻,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秦如眉一怔,心中自嘲。
看来祁王也怀疑她是太子的人,所以对她透露消息,却又暗中试探她。
她有些无奈,笑道:“王爷不用试探我,我不是为了太子。王爷既已知道是太子动的手,便知道我和太子不是一路人,明石大哥是我从前认识的好友,我受另一个好友所托,想救他出来,仅此而已。王爷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查一查。”
祁王似也尴尬,坦然道:“是我多疑了。”
旁边,平妲闻言走过来,歪头看着祁王,眉头皱得很紧,“祁王爷,怪不得你娶不到老婆,你也太多疑了吧!嫂子这段时间在麟园哪都没去,她能做什么?”
站在后面的闻宗憋得脸色发青,平妲瞪过去一眼,“你笑什么?”
闻宗马上恢复正常,“奴才没笑。”
“……”
祁王咳了声,“是我的不是,秦姑娘见谅。”
秦如眉摇头,笑看着平妲。
平妲接触到她的目光,愣了下,竟有些扭捏起来,“嫂子,你别这么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闻宗再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平妲怒了,“你屁股长嘴上了?”
眼看着平妲抽出腰上长鞭,闻宗神情一悚,马上道歉,“奴才错了,公主饶命……”虽如此说着,却脚底生风,转身就跑。
平妲用力甩了下长鞭,指着闻宗道,“钱闻宗,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本公主站住!”
阿偌呆愣地目送平妲追出去,眼看着那两人在偌大的园子里一前一后追逐起来。
亭子里只剩下自己、祁王和秦如眉,阿偌忙也低下头,告退了,走到离亭子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
祁王看着平妲,摇摇头,这两人跑起来,没个半个时辰是停不下来了。
片刻,他正色看向秦如眉,道:“秦姑娘,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你可有时间?”
见她颔首,祁王伸手道:“请。”
禾谷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秦如眉和祁王一起走到槐花树下。
这段时间,槐花树无人打理,居然未现颓靡之势,依旧生机勃勃。
祁王停下脚步,望着面前高大繁密的槐花树,惊叹道:“这是秦姑娘你栽的?”
“我哪会栽树,”秦如眉抿唇笑了,“师傅移栽的时候,我帮着挖了点土而已,不捣乱算好了。”那时候她失去记忆,只想着玩。师傅栽树,她挖土,乱挖,都不知道有没有把槐树的根给挖断。
祁王愣怔过后,看向她,“秦姑娘真是我见过最不同的女子。”
秦如眉不在乎道:“王爷说笑了,公主也很不同。”
祁王摇头,“还是有区别的。”
秦如眉问道:“王爷要和我说什么?”
祁王终于正色,“秦姑娘,我想和你说一说,”停顿许久,才再次开口,“关于奚无昼的事情。”
她愣住,沉默片刻,移开视线,“不用了。”
她不想知道。
她现在和他已经没什么干系了,他不愿见到她,她知道他的事情做什么?
祁王却紧紧盯着她,“秦姑娘,你对他来说意义不同。”
“可以说……你对他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我们这些人。”
秦如眉遽然一怔,看向祁王,对上他眼里的郑重,竟不知说什么。
须臾,她撇开目光,随口笑笑道:“王爷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祁王皱眉道,“我从未见过七哥对一个女子如此。甚至就连你要拿刀杀他,他都没对你怎么样。”
这对他们这种人,是大忌。
高位者最忌讳容情。对别人宽容,就是对自己狠心。
他们这种人,如果遇到威胁,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绝不给自己留下隐藏的危险。这会要了他们的命。
当时他听到消息时,震然过后,以为秦如眉必死无疑。
可是七哥只让人软禁了她,除了不见她,让她自己一个人冷静,此外什么都没做。
在旁人眼里,那个女人要杀他,他却将她保护起来。
除却限制她的自由,他将她保护得很好,需要之物一应俱全,没缺过她什么,短过她什么。
这怎么可能?
这和他认识的七哥完全是两个人。
从前的奚无昼,冷血至极,不可能对女人如此容情。江听音能留在他身边,无非只是因为幼时帮助之恩。
可如今奚无昼却容忍这个女人,到了她就算要杀他,他也依旧没动她的地步。
这个认知让他这个身为旁观者的兄弟都感到心惊。
爱是奢侈之物,但他们这种人,天生不适合拥有这种特质。
这是软肋,终有一天会成为致命的刀刃,只要被握在别人手里,就能轻而易举杀了自己。
秦如眉沉默着。
她知道祁王的意思。
祁王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她都听得懂。
但她不想深究。
越是深想,她便感觉自己深陷进泥沼里,再也出不来了。
她低声道:“也许他只是想留下我的命,报复我。”
祁王摇摇头,嗤笑起来,“若要报复,他为何早不对你动手?从七哥抢婚那天起,秦姑娘,你可有真正受到他的报复?”
他们见惯了阴暗牢狱里的污龊,深知最让人痛苦的刑罚有哪些,若要报复,奚无昼早就动手了,他有一万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落进他手里的人,下场都很惨。
秦如眉闭上眼睛,心头怆然。
她像是再站不住,慢慢蹲下身,跌坐在草地上,抱住膝盖。
“秦姑娘,现在你愿意听我讲了吗?”祁王看着她道。
秦如眉沉默了很久,轻声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七哥不喜欢柳棠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扯到了柳棠意?
她抬头看他,眼中显出几分迷惘。
祁王道:“不止因为不喜欢她这个人,还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棠字。”
对上她的视线,祁王笑笑,也撩袍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七哥的生母,名字也有一个棠,当年棠妃和皇上相识,也是因为一朵棠花。”
秦如眉怔然片刻,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七哥没见过棠妃。兴许见过,但只见了一两面而已,尚在襁褓的孩子,见了生母一面,就被抱走了。棠妃病故在七哥诞辰后两日。”
秦如眉心中猛地一颤,忍不住看向祁王,道:“奚无昼……”
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像是明白了什么。
祁王颔首,赞许她的聪慧,“七哥的名字,不是棠妃取的。”
秦如眉心头一涩,闭上眼睛。
“其实现在,众人皆知明面上,七皇子已经死了,死在十四年前皇宫的那场大火。那日火蔓延了整座宫殿,最后,宫人只从烧焦的废墟里找到几块残骸。”
秦如眉轻声道:“后来,他去了草原,遇见了平妲公主,是吗?”
祁王点点头,不再多说。
“秦姑娘,我只是想告诉你,七哥这一路走来,很难。如果之后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我希望你不要冷眼旁观。”
秦如眉自嘲一笑,“我能帮什么。”
“我也并非强求你,只是希望之后若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不要为太子做事,再捅七哥一刀。”
“我从没想过投靠太子,王爷,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