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把刀。
秦如眉安静片刻, 低声道:“他用过午膳了吗?”
禾谷不防她问这个, 愣了一会儿,“现下过了午膳的时间, 侯爷应是吃过了吧。”
秦如眉忽而想起什么,“昨日的槐花饭呢?”
禾谷垂下眼,黯然道:“热过几次,已经坏了,奴婢叫人倒了。”
秦如眉也没反应,轻轻点头,“嗯。”
她扶着门框,慢慢撑起身体,禾谷见状,立刻道:“我去拿衣裳给姑娘换。”
“拿一套好看些的。”
禾谷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终于愿意为侯爷打扮了吗?不由笑着扬声道:“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挑一身,保准让姑娘漂漂亮亮的。”
禾谷探进衣橱里翻了半天,兴冲冲拿了一件彩绣水纹提花绡裙回来,“姑娘,您瞧这件怎么样?”
秦如眉犹豫道:“不用这么好看。”
“啊?”禾谷纳闷。
秦如眉欲言又止,似难为情,“我的意思是,拿件轻薄一些的。”
禾谷对上她的神情,忽然明白了,脸腾起些烧意,忙应了声,低下头,抱着衣裳跑回去了。
换完衣裳,秦如眉坐在铜镜前,禾谷拿了小木梳,给她梳发,看了看妆奁。
“我给姑娘贴个花钿吧,兆州的姑娘都时兴贴这个,还有点靥,不过这个我怕点不好,改日再来……昨个儿我听几个小丫头说东街口一家铺子卖的花钿可好看了,特地托人去买的。女子为心爱之人妆点自己,姑娘也不能落下。”
禾谷兴致很高,“我知道姑娘喜欢莲花,就贴这个。”
“你怎么知道的?”
禾谷抿了一丝笑道:“姑娘那条帕子上面不就绣着么。”
帕子……
秦如眉想到自己贴身的手绢,怔了片刻,拿出来,放在手心安静看着。
禾谷抽空看了一眼,“姑娘很喜欢这条帕子呢,都要破了还留着。”
秦如眉没说什么,低垂的羽睫敛去了眼中情绪,手心攥紧一瞬,又松开了。收了起来。
禾谷替她按花样子描了莲花花钿,退后打量她,惊艳道:“真好看,像是神仙妃子下凡了呢。”
秦如眉目光微微出神,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道:“你派人传一下,让付玉宵过来,就说……”顿了顿,“是我要见他。”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来――他晌午会休息吗?会不会小憩?
和他同住这样久,同床共枕,不知同寝多少次,她却连他的作息都不了解。
禾谷没注意到她话中的异常,应声,出门去了。
她坐到旁边榻上,看着窗外辽远的天发呆,许久,抱住膝盖,是个没安全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秦如眉干净的瞳孔倒映着窗外云霞,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低声道:“他有没有来?他……是不是出门了?”
没有回应。
她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对上男人的视线。
付玉宵站在门边,盯着她,神色淡漠。
她似才反应过来,飞快露出一个笑,忙从榻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抱住他。
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她心中安定不少,闭上眼睛,唇边漾开笑容,“阿昼,你来了。”
他没反应。
她退回来,在他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自在,踯躅许久,终究鼓起勇气,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她似怀揣着希冀,一字一顿小声道:“阿昼,我好看吗?”
付玉宵微微眯眸,并没说话。
她不由急了,追问道:“我好看吗?”
见她着急,他终于不再为难她,嗯了一声。
秦如眉这才展颜而笑,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抱住他,在他脖颈边蹭了蹭,小声道:“那你能不……留下来陪我午休啊?”
这句话带着暗示,是对他的邀请。
付玉宵动作微顿,“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自己一个人不能午休?”
他是明知故问吗?
秦如眉不由得再次着急起来,脸颊滚烫,似把她放在了时滚时息的沸水上,隔一段时间就要灼烫她。
她猜测自己的脸应该红得不成样子了。
秦如眉口不择言,懊恼道:“我我……我,你留不留?你不留下来,我以后……我以后都不让你和我一起睡觉了……”
她笨拙生涩的样子取悦了他。
没有男人能在这样的邀请下说出拒绝的话。
付玉宵一直沉默着,终于,在秦如眉羞恼过头,松开手,想要离开时,他将她拉了回来,在她愣神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回床上之前,带上了屋子的门。
秦如眉被他抱着,看着那门极重地砰一声关上,离自己越来越远,忍不住轻颤了下,却愈发往他怀里埋去。
*
不知是不是昨晚他一直忍着,那团火忍到今日,便从原本可以浇熄的火苗,直接演变成滔天火海。
窗子没关紧,秦如眉浑浑噩噩间,眼见着窗边那抹夕阳渐西斜。
这个午休,足足休了一个下午……
付玉宵原本只是被她勾进来的,刚开始还算克制,可到后面,感受到她竟还主动凑近他,把自己送上门,他便彻底失去控制。
到后面,她几乎昏过去,却又很快被折腾醒,只能绕着他汗涔涔的结实肩背抽噎。
她的目的达到了。
之后,她勉强撑着神智,呼吸轻颤,在他耳边道:“阿昼,不要这么快走,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没说话,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将她放开之后,他被她紧紧拉住了手,没有急着起身离开。
秦如眉躺进被褥里,缓慢眨了眨眼,抵着困倦疲惫,转头看向躺在身边的男人。
混沌成一团的思绪。
她心中却莫名浮起一个念头。
他这段时日这样忙,多少人想见他都不得空,她居然奢侈地将他独占了一整个下午。
她抿唇笑起来,笑到一半,却又沉寂下来。
目光混了极复杂的情绪,许久,慢慢攥紧手。
秦如眉被子下什么都没穿,微微探出些身子,凑近他耳边,试探地叫了声,“阿昼?”
男人闭着眼,呼吸沉稳绵长,一动不动。
她不由紧紧攥了下手,继续摇了摇他,高了些声音,叫道:“阿昼……”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男人似已睡熟。
秦如眉这才慢慢坐起来,白皙的手探入床褥底下,摸出一个纸包。
打开来,里面已然空了,只残留一些粉末,显然是用完了。
秦如眉看向身边躺着的那道身影,闭了闭眼睫,似做出什么艰难的抉择。
不久前,禾谷离开后,她将迷药混在了香薰里,只要走进这个屋子,就会中药,并且伴随着时间愈久,中药愈深。
她提前吃了解药,这药才对她没起作用。
秦如眉披了一件宽松的外裳,慢慢下床。
腿还在抖,站不稳,差点摔倒。她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到橱柜边,从底下拿出一把匕首。
是太子给她的那一把。
开了刃的,极锋利,削铁如泥,即便落了一根发丝在上面,也会削断。
秦如眉拔开刀鞘。
锋利刀身映入眼帘,折射着窗外那一丝夕光,让人心中发寒。
她将刀柄握在手里,走回床边。
步伐沉重,短短几步路居然走得艰难,回到床边的时候,腿还在发抖。因为没有穿鞋袜,赤着的足踩在地上,那入骨的寒冷让她浑身僵硬。
秦如眉注视着床上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男人,缓缓握紧了刀柄。
他的眉眼俊逸却锋利,即便睡着,周身也透出难以接近的疏离冷漠,让人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缓解这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可她知道,他的眼睛并不温和。至少第一次见她时,就算知道她在救他,他的眼里也只有憎恶、抵触和愤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双眼睛变了,至少看向她时,不再那么冰冷。
……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疲惫,他眼下多了淡淡的青,下巴冒出微茬,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刚硬,和他一惯翩翩俊雅的模样不大一样。
他很累吧。
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各地奔赴,没有休息的时间。
秦如眉唇瓣颤抖了下,酸涩涌上心头。
从前,她跟着卢明石学过一些医理,会简单处理伤口,也熟悉人体结构。
她知道哪里能一击毙命。也知道从哪里动手,只看着伤势可怕,却不会致命。
不知为何,举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狠下心,刀锋直落。
却卡在半空。
她的手腕竟已被牢牢握住。
剧痛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裂骨,心中霜寒的风席卷而过。
她脸色,唰的惨白。
抑着心中恐惧,抬眼看去,她对上了一双暴怒的、极为冷冽的眼睛。
不知何时,付玉宵已经睁开眼。他盯着她,眼底极为清明,哪里有一丝被迷晕的迟钝。
“秦如眉。”
他叫的不是秦双翎,而是秦如眉。
――看来,他已经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付玉宵起身,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扯了下来。
她痛得低叫,被迫以一种屈辱的姿势跪跌在他腿边,膝盖可到手上再没力气,匕首滑落下来,摔在旁边的毯子上。
闷闷的声响传来,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而去,落在那吹毛断发的匕首上。那匕首落下的角度刚刚好,夕光在上面折射,映入她的眼底。
须臾,她自嘲地扯出一个笑。
还是被发现了。
她似乎应该很遗憾,可此刻,内心却奇怪地感到释然。
身边,男人盯着她,虽一言未发,可杀意、压迫、如同蝼蚁般要被碾死的感觉如溺毙的海水般淹没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秦如眉知道他动怒了。
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次他彻底生气了。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身边人的背叛。
更遑论,这个人还是日日夜夜同寝共被、诉说心里话的枕边人。
他没当场杀了她就不错了。
“怎么不动手,嗯?”付玉宵森冷的视线攫着她,唇边噙起一丝微笑,“你的刀再快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捅进我的胸膛。”
秦如眉心头怆然,慢慢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嗯?”他一字一句低沉含笑,听在她的耳里,却如同无形凌迟,刀刀剜下血肉。
“是目睹了七夕晚上的刺杀,被刺激到了记忆,是吗?”
秦如眉再难忍受,身体微微颤着,哽咽起来。
他看见了她的眼泪,却丝毫没有动容,微笑道:“没有解释吗?编得好听点,或者求求我,让我开心了,我可能会对你好一点。我记得你最擅长说谎,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秦如眉沉默片刻,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他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低声道,“秦如眉,不要把我当傻子。”
秦如眉的心慢慢坠入深渊。
原来,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破绽。
他拦下她的离去,将她搂住后亲吻她,最后,沉默地目送她离开,每一步,他都在给她机会。
他抱住她后,她说出门摔了一跤要换衣裳――彼时她衣摆也确实脏了,可这两日并未下雨,那家酒楼道路修缮得很好,压根没有坑洼之地。
他问她牛乳糕味道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可他后来吻了她,只尝到了苦涩的茶味,没有任何牛乳的味道。
最后,他目送她离开,在禾谷亲自来请他的时候,他明知要发生什么,却还是来了――
孤身一人来了她屋子。
她一反常态地邀请他,他也如她所愿,同她抵死纠缠,许是心中带了怒火,他今日同她一起时,尤其发了狠地折腾她,像是报复,发泄。
再后来,他听了她的恳求,便没有离开,留下来陪着她休息。
他一直在给她机会。
彼时,他想,若她什么都没有做,安安分分地同他在一起,往后,他再也不会怀疑她。
他心中的芥蒂不会再有,他会待她很好,他这两年攒下的财富足够人花上几百辈子,若他之后不幸败了,会有人将她护送到一个奚承光找不到的地方,她余生无需为钱财发愁,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若他之后胜了,登上那个位置,他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他曾经答应过她的事情,即便在恨着她时,也从未忘却过。
但是,她对他动手了。
是奚承光让她这么做的吧?
付玉宵抬手掐住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是我对你太好了吗?秦如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别人的付出。”
他嘶哑地笑了一声,神色陡然狠厉,将她拂开。
秦如眉狠狠摔到地上,膝盖擦过地面,顷刻间破了层皮,火辣辣的疼。
她咽下到嘴边的痛吟,垂着眼,余光看见男人大步离开的身影,最后冷冷扔下一句话。
“看着她。没我的命令,谁敢放她出去,提头来见。”
门被轰然关上。
禾谷进了来。方才这陡然变化的局面,让她几乎猝不及防――下午侯爷和姑娘还好好的,现在侯爷怎得如此暴怒?
禾谷惶惶然地奔进来,看见秦如眉孑然一身跪坐在地,吓了一跳,立刻跑过来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侯爷怎么生气了?”禾谷想到方才侯爷离去时的神情,只觉得茫然恐惧,追问道:“姑娘,是不是什么事情误会了?”
秦如眉摇摇头。
禾谷目光下移,看见她泛着青紫的手腕,倒吸一口冷气,“姑娘!”
又看见她擦破的膝盖,禾谷红了眼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怎么会这样?”
“扶我起来。”
禾谷擦擦眼泪,照做了,小心搀扶她起来。秦如眉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些。
秋日的空气沁了丝凉意,夕光流淌进来,映照屋子一地霞光,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本该是很好的天气,院子却显出别样的萧索。
她注视着外面,轻声道:“他离开之前,还说了什么吗?”
禾谷哽咽道:“侯爷把院子锁了,说不让人进来,杜黎和其他护卫都撤了出去,只守在院子外面。”
看来付玉宵是要软禁她了。
秦如眉垂眼,唇边扯出一丝笑。
禾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劝说道:“姑娘,侯爷不会无缘无故对您发脾气的,定是有什么误会,您和侯爷解释一下,侯爷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