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付容愿也觉得好笑,低声笑起来,笑中却带苦涩。
“我大哥,困在那场大雨里,被贼匪拦住,再没回来。”
秦如眉怔怔看着他。
付容愿道:“阿眉,你一直很聪明,应该猜到我之前为何一直头疼了。”
秦如眉喉咙哽塞,涩声道。
“抱歉。”
付容愿笑着摇头,“没什么好抱歉的,阿眉,奚无昼不欠我们什么,你更不欠我什么。”说完,对上她的目光,他继续微笑道:“阿眉,想听故事吗?我说给你听。”
“我和我大哥自小一同长大,我大哥从娘胎里带了病症,身体弱,但比我聪明得多,善谋划,有远见,父亲很喜欢我大哥,爵位理所当然也传给了他。我父亲年轻时不懂事,走南闯北,结了不少仇敌,后来,我父亲稳重了些,带着我母亲来到兆州定居,有了我们,才彻底安定下来。”
“但后来,父亲遭仇家所害丧了命,母亲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那时我尚小,我大哥便学着撑起这个家。但我大哥身体不好,纵然聪明,可第一次挑这么大的担子,终究比不上我父亲付家便逐渐没落了。”
“两年多前,我大哥南下做布帛生意,途径一处偏僻山坳,被贼人所袭。对方十多年前和我父亲结仇,早就盯上了付家,袭击蓄谋已久,我大哥防备未及,几乎殒命。”
付容愿抬起眼,对上她怔然的目光,笑笑道:“之后的事情,你应该能猜到,我大哥碰上了奚无昼。”
往事揭开,秦如眉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付容愿低下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似眷恋地感受着她的温度,“我恨奚无昼,恨他把你抢走了,却也感激他,如果没有他,我们付家不会有今日的辉煌,很可能在两年前就被搞垮了。”
“阿眉,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他喃喃着。
秦如眉鼻子一酸,说不出话。
付容愿见她眼眶红了,有些慌了,笨拙地抬手,替她擦掉眼泪。
但是奇怪的是,眼泪这种东西,靠别人是擦不完的,如果自己一个人哭,哭完了就好,可若是有旁人在,眼泪反而越来越多。
到最后,付容愿索性不擦了,猛地把她抱进怀里,用力之大,急迫之至,秦如眉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这样失态。
付容愿抱着她,鼻尖萦绕着她发上的木樨香,手竟有些颤抖。
“阿眉,你还会回来吗?”他低声道,“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秦如眉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很快让付容愿清醒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
她已经跟了付玉宵,他也已和魏家小姐定亲了。
付容愿僵着手,把她放开了。好久,他问道:“他对你好吗?”
说着,忽然动作一顿。
他感觉到了,她身上除了木樨香,还有另一种龙涎香,很淡的,和她的发香交织在一起。
这种沾染上的其他味道,只有亲密纠缠后才会留下。
付容愿不敢再多想,转移了话题,忽然问道:“阿眉,你很早就认识他了,是吗?”
“是。”
付容愿想到她和奚无昼之间种种奇怪的关系,只觉得复杂矛盾至极,没有再深想。
门外传来动静,是禾年在提醒他,魏苏快从厨房回来了。
付容愿握了握手心,最后涩声问道:“阿眉,如果……如果我认识你,比他认识你更早,你会不会喜欢我?”
秦如眉愣了下,抬眼看他。
这一生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是个不起眼也不受重视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这样问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下。
她笑起来,嗯了一声。
“你对我这样好,我肯定喜欢你。”
女子眉眼弯起,笑意灿烂,如同春日艳阳下峭壁迎风而曳的花。
付容愿怔了很久,竟不敢看她,低下头,喃喃道:“阿眉。”
他的话里带着苦涩。
他清楚地知道,今日可能是最后的道别。
奚无昼很快就要离开兆州,他的身份非比寻常,兆州不会是他最终的目的地。他的未来,是常人难以想象、难以企及的高度。
比如,那个位置。
那样滔天的尊荣和地位,他们这些人就连想都没想过。
“我还能……见到你吗?”他低声道。
秦如眉笑笑,很坦然,“我不知道。 ”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轻柔又郑重地一字一顿道:“容愿,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他人这样好,一定得老天庇护,一辈子无灾无忧。
付容愿一震,猛地看向她,握紧她的手,“阿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她笑道。
付容愿预感不好,紧张追问道:“阿眉,你要做什么?”
门外,禾年重重咳嗽了一声,付容愿反应过来,松开了秦如眉的手,却依旧紧紧看着她。
魏苏带着端药的丫鬟走了进来,“容愿,药炖好了。”
看见秦如眉,魏苏客气笑笑,“秦姑娘。”
秦如眉似有些无措,退后一步,对她行了一礼,飞快出去了。
魏苏疑惑地目送那道身影离去,“容愿,秦姑娘她……”
付容愿低声道:“她失忆了。”
魏苏愣了,“什么?”
手上还依稀残留着那一抹轻淡的木樨香,空气却早冷了,付容愿心头涩然,扯出一个笑,没再说什么。
转头看去,窗外秋露霜重。夏季已过,转眼间竟秋。
*
离开付家,秦如眉还在思索。
禾谷歪头看她,“姑娘,你饿了没?”说着,目露期待,“那家新开的酒楼,这几日开业大酬宾呢,我记得第一日老板阔绰地摆了流水席,结果来的人差点没把人家酒楼的门槛踩塌了。”
秦如眉心中想着事情,听到这话,被逗笑了,“这么阔气?不会是魏家开的吧。”
“秦姑娘怎么知道?”
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温厚声音。
秦如眉愣住,转过身,见魏百川一身宽袍布衣,带着个小厮站着,正看着她。
禾谷讶然,“魏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我去松云河那边帮忙陶知府处理事务,碰巧回来路上看到秦姑娘你,就一路跟着了。”魏百川笑道,“方才本还担心找不到合适的话,和你交谈。”
松云河?是昨夜遭到刺杀的那处河流。秦如眉低声问道:“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吗?”
“嗯。”魏百川颔首,“陶知府尤其重视,正在紧锣密鼓地派人调查。”
秦如眉心中无声一笑。
大家都是聪明人,派人调查?明面上是这样说罢了,七夕佳节出现这种事情,若不给百姓一个交代,恐怕陶知府这个板凳便坐不下去了。
只是,注定终究查不到什么。太子的手伸得太远,陶知府也是太子手底下的人,怎可能把太子供出去。
很多人都看出是太子所为,但谁有证据?谁敢指认?
秦如眉深吸了口气,低声道:“魏公子。”
她话中的凝重,忽然触动了魏百川,他一愣,继而皱起眉,看着她的目光多了探寻和不确定。
“秦姑娘,你……”
她看起来和昨日的青涩和稚嫩完全不同。
难道她已经……
秦如眉抬眼,点头,“我想和你谈谈麒麟印玺的事情。”
魏百川神色大震,“什么?”
她歪头,目露迷惘,“你们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吗?”
魏百川终于回神,大喜过后,“那我们找一处地方聊。”
“不用了,”秦如眉道,“就这儿吧。”
魏百川看出她的拒绝,想起那日酒楼厢房中的僵持,明白了。
女子和男子共待一处,总归不妥。
她对上次那件事情有阴影了。
魏百川有些不好意思,遂点头道:“那好,反正此处安全,四处都是太子的人,不怕泄露了。”
秦如眉僵住,刹那间,背后腾起细密寒意。
什么?
她一字一顿,“附近都是太子的人?”
魏百川正要回答,却见秦如眉盯向他身后,小脸微白。
“阿眉,好久不见。”太子着常服,背手在后,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看着她。
他依旧笑容满面,却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杜黎顷刻间持剑挡在秦如眉面前,冷冷看着太子。
太子见怪不怪,也不惊慌,从容笑道:“别紧张,我不会对阿眉怎么样的,正巧魏公子也在,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一起说说话,也无不可吧。”
“这里说话不方便,站着太累了,阿眉,进去坐坐?”太子看着她,笑意加深,示意旁边的茶馆。
方才盈满茶客的茶馆,此刻竟已空无一人,看来已经被太子清场了。
秦如眉对上太子目光,点头,“可以。”
太子笑容满面退到一边,伸出手,彬彬有礼。
秦如眉盯了他一眼,转身进了茶馆。杜黎和禾谷看着太子,也跟了进去。
“魏公子?”太子又看向魏百川,后者颔首,也迈步进了茶馆。
茶馆里空空荡荡,只余冷清。
他们在正中一张桌案前坐下,头顶天井泄下溶溶天光,衬得四周暗,中间明亮。
走进来,秦如眉才发现,这里并非只是茶馆,还是……赌坊。
幕帘放下,隔绝外面和茶馆。
她闭上眼睛。
“别紧张,阿眉。”太子走到她身边。
她冷声道:“别碰我。”
魏百川也皱起眉,盯着太子。
太子动作一顿,倒没说什么,收回手,也在桌边坐下。
有人战战兢兢地上茶,可将茶盏放在桌上,手却颤抖得厉害,太子扫了一眼,微笑道:“手不听使唤?”
那人险些将茶杯弄倒,闻言擦了擦汗,“殿下见谅,是……是有些。”
太子嗯了声,“那就剁了吧。”
话音落下,邬卢鬼影一般出现在那人身后,将那人按在桌上,另一只手握着利刃,寒光一闪,就要落下。
“奚承光!”
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中,出声打破这一切的是秦如眉。
她盯着太子,呼吸不匀,眼中尽是愤怒。
太子动作一顿,“阿眉,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你这个疯子……”
太子扫了邬卢一眼。邬卢会意,反手收起刀刃,将那吓得魂魄尽失的小厮带了下去。
魏百川看着太子,虽一句话未说,眼底神色却森寒不少,眉宇皱得很深。
秦如眉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要跟我说什么?”
太子端详着她姣好的容貌,藏起心中恶念,微笑道:“阿眉,你知道吗?你真让我惊喜,若不是魏公子,我还不知道,麒麟印玺和你有关系呢。”
“然后呢?”
“阿眉,”太子低低诱哄道,“告诉我,东西在哪里?”
秦如眉坦然道:“我不知道。”
太子神色一顿,笑容淡了不少。
“阿眉。”他沉了嗓音。
“我说了我不知道。”秦如眉抬眼看他,淡淡的,眼尾弧度带着凉薄。
太子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腕。
魏百川站了起来,“殿下?”
太子注意到对面男人带上敌意的警惕目光,哦了声,笑道:“魏公子,我和阿眉有话要说,你若有事,先行离开吧。”
魏百川深吸了口气,“殿下是用掉那个要求,让百川离开?”
太子颔首,“可以。”
什么要求?
秦如眉并不知她失忆昏迷后,曾在太子和魏百川之间过了一手,此刻带着些微迷惘,看向魏百川。
魏百川对上女子的视线,竟有些无地自容。
终究,他避开目光,道:“好。”
魏百川看了秦如眉一眼,似压抑着内心的挣扎,片刻,转身离开了。
禾谷和杜黎竟没有出声。
周遭暗了下去,只有天井下这一方桌案是明亮的。
秦如眉看向周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心中明白,禾谷她们极可能已被掣肘住了。
“阿眉,你恢复记忆,我很高兴。”太子低声道,“按时间,你也应该恢复记忆了,不知道奚无昼知不知道?”
她神情淡漠,没说话。
见她无动于衷,太子心中来了怒气,却愈发笑道:“你落在我手里,他应该还不知道吧?你说他若知道你失踪了,会不会来找你?听说最近他一直和江听音在一起,如若要他作出选择,只怕会舍弃你,选择她。”
她抬眼,“你说完了吗?”
太子见她软硬不吃,i丽面庞始终淡然,一瞬间,心中嫉妒勃发。
“你不怕他放弃你吗?”
她弯眸笑起来,“那样的话,有损失的是他,又不是我。”
太子被她眉眼间美丽的笑意所摄,心潮澎湃,握着她的手腕,努力压抑着兴奋,“阿眉,你跟着我吧,我让你做太子妃。”
第40章
秦如眉却眉眼顿冷, 拂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是你抓了卢明石?”
太子对上她仇视的视线,动作微顿, 须臾,忽然笑了,“阿眉,你真是重情重义。不过从前认识的一个毫不相关的朋友罢了, 你也如此放在心上。”
秦如眉反唇相讥,“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冷血。”
太子也不恼, 颔首道:“是,是我让人抓了卢明石,我记得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他低低笑起来,“我特地留了她一条命给你报信,就是想赌一把,看你会不会找我求情。”
“没想到, 阿眉,你真的来问我了。”
男人脸上是明晃晃的、毫不遮掩的恶劣笑意。
秦如眉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恨怒, 盯着他, 一字一顿,“你又要威胁我什么……”
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喃喃摇头道:“奚承光,你歹毒至此。”
“这叫成事者不拘计策,”太子淡淡道, “毕竟阿眉, 你不听话,我怎能得到你, 把控你?”
茶馆的门帘被风撩动,带来外面街道的香火味道。方才他们进来前便注意到了,这家茶馆不远处,是一家寺庙。
菩萨脚下,有人肆无忌惮作恶。
一次未得逞,还变本加厉。
老天到底有没有开眼?
秦如眉心口一疼,弯下腰,扶住桌案,唇边沁出一道血痕。
太子看着她道:“阿眉,别太动心火,这会让你中的毒更深,等毒攻入心肺,届时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