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眉垂眼,佯装自己毫无异心,轻轻嗯了一声。
她目光却不由自主下移,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那里,隐约能看见他胸口的疤痕。
道道交错,让人望之心惊。
“那你是皇子吗?”她看得怔了,分心道,“好厉害……只是,这些年,你过得很难吧。”
没有等到男人任何的回应,可下一刻,他握在她身上的手,竟蓦然紧了力道,沉重不少。
“你说什么?”他微微粗哑了嗓音,又问了一遍。
秦如眉有些难过,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只在他胸口躺了下来,怔怔注视虚空,道:“阿昼,很多人都说王爷威风,可是都没人说,他们过得也不容易……”
世人只知高位者尊荣无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整日纵情声色犬马,好不快活。
可不居其位,不知其苦。
他是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
虽然她不知他如今为何以一个毫不相干的身份,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中,但想一想,便知道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完全换了个身份……先不说要如何做到,这一路要摆平的事情,就已经足够多了。
秦如眉思绪纷飞,想得出神,因此并未防备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
待到反应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她毫无防备,竟已和他位置调转,躺着陷入被褥中。
付玉宵沉沉压住了她。他似有些气息不匀,急切的,握住她的下巴,下一刻,已然倾身而下,吻住她的唇。
第39章
这一切来得迅疾又突然, 她几乎没有防备,懵然着,只能用手抵在他胸口。
她的推拒如同蚍蜉撼树, 微不足道,好在,当他的吻从她唇上移开,失控地向下, 接触到她露在空气中微凉的脖颈时,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 蓦然推开了她。
身上一轻,付玉宵已然起身,扔下她,一声不吭绕过屏风,大步进了室。
许久后,她听见流水的声音, 盖过了沉沉的喘息。
方才一遭,秦如眉却是完全醒了酒, 听着不远处那声音, 脸颊微烫,扯过被子,蒙头滚进了床榻里侧。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呼吸逐渐平缓,快要睡着时,男人终于走了回来。
身旁被褥再次下陷, 他手一伸, 她就被扯了过去,枕在他的手臂, 靠着他的身体。
这番动作再次吵醒了秦如眉,她困乏地蹙眉,睁开眼,想要抗议他的强横。
只是,对上他的脸,那点怒火竟又诡异地消失了。
屋内烛火灭了几盏,只剩一豆微弱的烛,在夜风里拉扯。
男人已经闭上眼睡了。
秦如眉悄悄仰起头,就这样靠在他手臂上,安静看他。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的眉眼上。他长得不像太子,太子容貌肖似怜贵妃,更偏妖异,加上纵情过多,周身总弥散懒散之气。而他君子斐然,容貌俊朗似星,更偏冷冽,不带感情看人之时,几乎拒人千里之外。
……罢了,表面君子罢了。
秦如眉腹诽着,冷不防,男人淡淡的声音传来:“看够了没?”
她一僵,抬眼看去,果然对上付玉宵平静的、毫无情绪的眼睛。他就这样看着她,将她的窥视一览无余。
方才,就在她神思周游之际,他不知已这样看了她多久。
偷看被当场抓住,秦如眉尴尬起来,移开视线,“没有……”
下一刻,她陡然停住话头,捂住嘴,懊恼翻涌而上。
她顺嘴说了什么?
……是了,他问的这句话本就有歧义,她无论答是或不是,都会掉进他埋下的陷阱。
果然,付玉宵沉默片刻,道:“没看够?那趴我身上继续看?这样省得抬头,不累。”
“……”
秦如眉哽住,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在他的视线里,她努力寻找蹩脚的解释,好半晌,忽而想到什么,低低叫道:“夫君。”
付玉宵闭上眼睛,“嗯。”
秦如眉思衬片刻,“我明日想出门。”
付玉宵没反应。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见他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她不由着急起来,忍不住爬起来一些,探身凑近了他的脸,蹙眉看着他,又催促地叫了声,“夫君。”
他睁眼了,漆黑如墨的视线攫取住她,“为什么。”
她乱了一瞬,道:“我、我想去新开的那家酒楼,听说那家的牛乳糕特别好吃。”
他打消了些怀疑,皱眉,“改日吧,明日我没空。”
没空好啊,她就是要趁着他没空的时候去。
秦如眉忙道:“没关系的,我自己去。”
付玉宵不说话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眯眸,似探究,似怀疑。
秦如眉被看得心虚,强装着,轻声道:“你让人跟着我,我不会乱跑的,夫君。”
她努力装出一副稚嫩懵懂的模样,希望他没有看破。
“可以吗?”
她继续加了把劲,鼓起勇气,探身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讨好地看着他。
她并不知自己这般,眼神便如同小兽般湿漉漉的,望着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付玉宵陡然皱眉,将她拉开一些,平复着微微紊乱的呼吸。
“随你。”
他不再看她,翻过身背对着她,冷冷的声音传来,“睡觉。”
她登时欢喜起来,凑过去,脑袋搭在他手臂上,“夫君,你真好。”
“不想睡觉可以直说,没必要来招惹我,秦双翎。”
他蓦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顷刻间让她吃痛。
她感受到他手上滚烫的温度,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红着脸,乖乖说了声知道了,在他松手后,立刻抱着被子滚到了床榻里侧,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床很大,她裹着被子躺在最里面,离他好一段距离。
秦如眉安了心,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均匀。
但没安静多久,又被捞了回去,圈进了男人怀里。
彼时她已经昏昏欲睡,便不再折腾,遂了他的意思,乖乖窝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听着耳边有力的、沉稳的心跳声,竟慢慢感到安心,逐渐陷入梦中。
一夜无梦。
早上起身时,付玉宵照旧已经不在。
秦如眉爬起来,揉揉眼睛,声音里还有初醒的绵软喑哑,“禾谷。”
禾谷呵欠打到一半,匆忙推门进来,“姑娘我在。”
“替我拾掇一下,我要出门。”
*
今日的兆州氛围,同昨日的热闹相比几乎一个天一个地,许是被昨夜那场动乱所惊,今日百姓不敢大声说话,街道上遇见的人都三缄其口,迎来送往笑呵呵的神情后,都藏着警惕,生怕再遇上一次这样的事情。
付玉宵果然没让人再拦她。
杜黎照旧跟在她身后。
昨日出了刺杀一事的松云河拱桥,连同附近的街道,已经被官兵围起,不许人靠近。
秦如眉出了神,在街上漫无目的行走。
禾谷忍不住问,“姑娘,你不是要去那家新开的酒楼吗?”
秦如眉后知后觉嗯了声。
街上人流较昨日少了许多,路过商街一家药铺时,秦如眉余光一掠,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停下脚步。
禾谷也看过去,“那是……汤姑娘?”
汤秋心独自一人站在药铺里,眼睛还泛着红,似乎哭过了。药柜前的大夫在抓药,她拿着帕子擦擦眼泪,又焦急地看大夫一眼。
“汤姑娘。”
有女声响起,一阵木樨香袭来,汤秋心正觉得这味道熟悉,转过头,看见木簪挽发、倩影出尘的女子,吓得瞪大眼睛,“你、你……”
秦如眉轻声道:“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你还记得我吗?那日在付家,我见过你。”看了看抓药的大夫,“汤姑娘,我冒昧问一下,你这是?”
汤秋心埋下头,转身擦眼泪,“容愿哥哥病了,魏姐姐忙着照顾他,我出来买药。”
“容愿病了?”秦如眉一怔,“为何?”
方才她看见汤秋心神色慌张,便有不好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看汤秋心的模样,这病恐怕非同小可。
汤秋心张口想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秦姑娘,你和玉宵哥哥认识很久了吗?”
秦如眉没料到她转移话题,皱眉,但还是认真答了,“不久,我同他认识两年多。”想起什么,“汤姑娘,我记得淮世侯付玉宵有一个青梅竹马,是你吗?”
汤秋心想起旧事,点了点头,哭得更伤心了。
秦如眉朝四周看去,见周围不少人投来视线,对汤秋心说了句什么,先带她出了药铺,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巷口。
此处无人,秦如眉正色道:“汤姑娘,你已经知道付玉宵不是他了,是吗?”
汤秋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宵……他已经不在了……”
秦如眉沉默片刻,心中慢慢将因果串联起来。
一瞬间,竟有豁然洞明之感。
她凝重了神情,“容愿一直头疼,是因为被下了药,是不是?”
汤秋心不敢看她,点点头,抽噎道:“那天在付家,玉宵把容愿哥哥的毒解了,之后容愿哥哥一直没什么事的,只是昨日七夕和魏小姐出了趟门,回来之后,毫无预兆就病倒了。”
原来真的是奚无昼动的手脚。
秦如眉问道:“他和付玉宵长得像吗?”
汤秋心摇摇头,“不像,玉宵没有他那么好看。”
所以她回到兆州,满怀希冀来了付家,想见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时,看见的却是顶替了身份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她难以置信之下,几乎绝望。
秦如眉明白了。
奚无昼和付玉宵长得不像,可换了身份之后,对付玉宵最熟悉的付容愿却没有起疑,柳棠意也同样没有异常,她原本一直对此事存疑,没想到真的被猜中了。
――奚无昼对他们用了药。
至于付老太太……
难怪她总觉得老太太对付玉宵的态度奇怪,疼爱中又带疏离,不像是对亲生孙子的态度。
还有一事。付老太太一向身体硬朗,两年前却毫无预兆迁往风荷郡养病,大抵也是因为此事。老人家看得透彻,没有服药,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便自请离开。
无怪付老太太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神透着惊异,应当也是从奚无昼那儿见过她的画像。
想明白之后,秦如眉闭上眼睛。
世事荒谬。
只能说造化弄人。
须臾,她睁开眼,羽睫却半垂着,低声问道:“容愿病得很重吗?”
汤秋心看了看她,“容愿哥哥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那时魏姐姐就坐在床边,容愿哥哥陷入昏迷,却喃喃念着阿眉两个字。
她不知道阿眉是谁,后来才打听到,那日付玉宵身边那个女子,名字里有个眉字。再继续打听下去,更是愕然。
那个女子,竟曾经是容愿哥哥的未婚妻。
听到这句话,秦如眉鼻子一酸,猛地别开头。
汤秋心哀求道:“秦姑娘,魏姐姐给容愿哥哥喂过药了,可是没什么用,我虽然再次出来抓药,可我也知道这药治标不治本……秦姑娘,你去见见容愿哥哥吧。”
秦如眉沉默很久,终是点头,“我和你走。 ”
汤秋心露出笑容,“那我先将药取了,再带你去付家。”说着飞快跑回了药铺。
*
重新踏入熟悉的地方,秦如眉有些恍如隔世。
付家如今已是兆州数一数二的世家,今日却门可罗雀,冷清得厉害。
门口的袁叔脸色颓丧,满满担忧。
看见汤秋心带着秦如眉回来,袁叔大喜,“秦姑娘!”忙给她们开了门。
秦如眉跟着汤秋心走到付容愿的屋子外。
门没有闭紧,隔着一段距离,便已然能闻到苦涩的药味,萦绕鼻尖,让人心口也一阵阵发苦。
四周安静,秋日的天,只有风掀落叶的簌簌声。
门内走出一道身影。
魏苏似是毫无预料,抬头看见她,愣住。但她终究没说什么,皱眉撇开头,留下丫鬟,飞快转身去了厨房。
汤秋心带上药包,跟魏苏一起过去了。
禾年站在门口,看见秦如眉和禾谷回来,用力咬着牙,低下头,竟红了眼眶。
秦如眉在门口站了很久,垂眼注视着门槛旁的毯子。
终于,提着裙子进了屋子。
绕过再熟悉不过的格窗,看见博古架上的冰鉴花扇――天气凉了,冰鉴花扇已经不再使用,但依旧摆在那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显然被人精心擦拭过。秦如眉记得,这个花扇是她挑的,付容愿很喜欢。
她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再次抬眼,她慢慢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脸色微微苍白、阖目休息的人,停住脚步。
付容愿察觉到声音,叹了口气道:“阿苏,你出去吧,守这么久,你也累了。”
“容愿,对不起。”
女子呢喃的、轻柔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付容愿的身体陡然僵住。
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睁开眼,缓缓看向她。
看见她站在不远处,他眼神一震,震惊之下,竟不知说什么,“阿眉……”
禾谷退到了门外。
付容愿看着她,喃喃道:“阿眉,是你吗?”
秦如眉嗯了一声,见他勉强坐起,飞快过去搀扶他,“别起来,你还病着,躺下吧。”
她的手才隔着衣裳触上他,已被他握住。
“阿眉……真的是你。”
秦如眉沉默着,须臾,对上他的视线。
付容愿回过神,看着她清明的眼,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怔然道:“阿眉,你恢复记忆了?”
秦如眉颔首,“不要和你大哥说。”
付容愿一愣,自嘲一笑道:“原来有一天,还会有我知道、他却不知道的事情。”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恢复记忆还瞒着付玉宵,他竟有些庆幸。
她没瞒他,却瞒着他大哥。
付容愿注视着她,低声道:“我早就没有大哥了,阿眉。”
秦如眉一怔,慢慢抬眼看他。
“容愿,如果你愿意,你还是……”
“不,”付容愿打断她,“阿眉,我大哥早已死在那场大雨里。”
秦如眉愣住,“什么?”
“两年前。”付容愿笑笑,道,“那一年的秋天,天气反常得厉害。快要入冬的时候,整个江南下了一场大雨。这便算了,按常理来说,这样大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可那场雨足足连绵了一旬时间,兆州附近的河堤差点被冲垮,差点让兆州的官员掉了乌纱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