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听着她轻柔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愣,看向了她,眼中带着探寻。
“两年前……也没有吗?”
“没有。”
祁王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眯眸。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这么说,他姑且相信。
“其实那天,我很庆幸他醒了。”
听了这话,祁王又是一震,皱眉看她,“什么?”
“太子用明石大哥的命要挟,我就算不杀他,也得做个样子。”她轻声道,“我学过一些医理,当时我在想,要找哪里下刀,才能看着可怕,却不致命。”
“但我长这么大,从没对人下过手,我很害怕自己歪了准头。”
“好在他醒了,我就不需要再纠结这件事情。”
祁王震然地看着她,似在消化她方才所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装样子?”
她想了想,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人太复杂了,怎么说得清楚某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我当时也想一刀下去,就这样一了百了。”
祁王看着她,被她面上笑意所摄,竟说不出话,许久,他转回头,皱眉不语。
“谢谢你们来看我,”她道,“如果我方才说的话有一些分量,可不可以拜托你们尽力救明石大哥?”
祁王道:“天门县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秦如眉弯出一个笑。
身后不远处,平妲追逐闻宗含怒的大叫声响起,祁王听得直皱眉,无奈摇头。
许久,他沉沉思索着,看向她道:“秦姑娘,随我们去平栾吧。”
第42章
七八月是农夫秋收的季节, 皇帝前来平栾,一是为探访今年收成,二是听说太子治理平栾有方, 特地前来视察民生。
随行而来的是备受宠爱的怜贵妃俞怜,而江皇后并未前来,留在京城,替皇帝治理后宫。
平栾隶属中原地区, 地势平缓,四周却十分险峻, 山水交错,重峦叠嶂,是个易守不易攻的宝地。
那日,祁王问秦如眉是否愿意同去平栾,秦如眉答应了。
――她不想在麟园关着。
她本就不是兆州人,对这里没有归属感, 更何况麟园实在太过孤清,她被关在这里这么久, 忍受了长时间的幽禁, 表面看似正常,实际,却早已濒临崩溃边缘。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让人绝望的安静。
她不想待在这里了。
她想出去。
也想见他一面。
见她答允,祁王很是喜悦,和平妲商量后, 准备隔日便启程前往平栾一带。
目的地不在平栾城内, 而是平栾附近的一处市镇――如今昌顺帝还不知道奚无昼活着的消息,平栾内外都是太子的人, 他们无法进入平栾城内。
听平妲说,自从昌顺帝来了平栾,不少邻国也派了使臣过来,面见皇帝。
*
第二日一早,平妲带着阿偌来接她出发。
可秦如眉离开前,那只猫儿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扯着她的衣裳,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管家怎么抱都抱不走。
禾谷站在旁边,纳闷看着,心中隐隐不安。
出门前出现这种事情,不是个好兆头。
管家也一头雾水,只能尴尬道:“可能是知道秦姑娘要走,舍不得了。”毕竟这小家伙是秦如眉亲手抱回来的,对她最亲,舍不得她很正常。
秦如眉的裙摆被猫儿划了几道口子,见小家伙扒拉着她不松手,秦如眉抿唇笑笑,蹲下身,把它抱起来,亲了亲它,安抚了一会儿。
平妲走过来,好奇道:“这猫看起来笨,实际上还挺聪明。”至少还知道她们要走了呢。
秦如眉怀里的猫儿瞪了平妲一眼。
平妲嘿了一声,不服输的气性马上起来了,伸手就要捉猫好好教训,阿偌赶紧走过来,“公主,别玩了,祁王爷还等着。”
平妲撇撇嘴,只好作罢。
秦如眉哄好了猫,把它交给管家。
阿偌敏锐,转头看向一个方向,道:“秦姑娘,那儿有人,是找你的吧。”
有人找她?
秦如眉愣了下,朝那儿看去。
不远处的街道拐角,不知何时竟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旁,付容愿搀扶着佝偻的付老太太站在那儿,正遥遥望着她。
付容愿便罢,老太太鬓发皆白,拄着拐杖,努力地睁眼朝她这儿看,老人家看东西已然模糊了,却还是努力在找她的身影。
秦如眉心头蓦然酸了,掩饰地眨掉眼泪,对平妲道:“我过去说几句话就回。”
平妲不明所以,忙点头,“嫂子不急,你慢慢说。”
秦如眉疾步过去,走近那辆马车,先是对上了付容愿的视线。他望着她,眼里压抑着什么,但很快垂了眼,没有说话。
“祖母。”她看向付老太太,哽咽道。
付老太太听见她的称呼,喜极而泣,“哎,哎,是阿眉啊,祖母听说你要走了,舍不得,过来看看你。”
秦如眉垂下眼,努力咽下眼泪,闭了闭眼,说不出话。
付老太太看不太清她,听见她的哽咽,苍老凹陷的眉眼皱起,心疼道:“阿眉是不是哭了?不哭,孩子,到哪儿都一样,你这孩子福报好,会有贵人相助,不用怕啊。”
秦如眉点点头,嗯了一声。
付老太太转头,低声问付容愿,“阿眉是不是要去平栾啊?”
付容愿抬眼看秦如眉,神情复杂,“是。”
“那可不是个安宁的地方,”付老太太也看向她,杵着拐杖,“阿眉,千万不要做傻事,自己最重要啊!”
秦如眉一僵,抬起眼看向付老太太――付老太太怎么知道?
付容愿听了这话,预感不好,握住她的手腕,“阿眉,你要做什么?”
她沉默片刻,轻声笑道:“我没做什么,只是跟着祁王和公主去一趟,在平栾玩一玩。”
付容愿却紧紧盯着她,感觉到她的挣脱,也没有松手。
付老太太撑了撑拐杖,斥道:“容愿,放手。”
付容愿回过神,僵硬片刻,终究放开了她,视线却依旧落在她的脸上。
身后平妲他们还在等,秦如眉擦了擦脸,扬出一个笑,轻声道:“祖母,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付老太太颔首,眼眶竟也红了,“阿眉,凡事切记一句,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分量沉重。
秦如眉一僵,回过神,匆匆应了声,急忙转身离开了。付容愿想要追过去,步伐一顿,终究停下了。
付老太太叹息一声,许久道:“容愿,你和阿眉都是好孩子,是老天没给你们缘分。”
付容愿紧皱着眉,仍旧担心那句话。
“祖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让阿眉不要做傻事?”
付老太太却只望着那道远去的纤细身影,摇摇头,嗓音隐约一丝沧桑,“祖母也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要看阿眉的选择,旁人抉择不了。”
付容愿遂不再追问,目送着秦如眉回到平妲身边,看了他们一眼,弯腰钻进了马车。
*
从兆州到平栾,乘马车走官道,需要一整日的时间。
平妲先和祁王会合,然后才一并启程。
平妲和闻宗在最前面骑马,祁王一辆马车,秦如眉和禾谷一辆。
路上颠簸,秦如眉睡了很久,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个梦。惊醒时,只见禾谷紧张地看着她,问道:“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循着禾谷的目光,摸了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天色已然黑沉,四周是巍峨的重山,在夜色的掩映下,散发浓浓的压迫感。
车厢内点着灯烛,散发暖光。
禾谷递给她一杯茶,轻声道:“姑娘喝杯茶,压压惊吧。”
她点头,接过茶杯,才送到嘴边,鼻尖却嗅到一丝血腥味。
反胃的感觉翻涌而上,她心口一疼,再端不住茶杯。
杯盏滑落,砸碎在地,心脏锐痛急遽传来,秦如眉痛叫一声,弓下身体,在坐榻上蜷缩起来。
禾谷大惊失色,“姑娘!”
车帘猛地被人拉开,平妲神色焦急,问道:“嫂子怎么了?”
等看见秦如眉脸色苍白如纸的模样,平妲吓呆了,“怎么会这样……我去和祁王说,让随行的李大夫过来。”
“等等。”
秦如眉勉强压抑着清明,叫住她。
平妲钻进车厢,来到她面前,“嫂子?”
秦如眉额角皆是汗珠,压低声音,道:“快走,附近有埋伏。”
平妲脸色一变,猛地看向窗外。
几乎是瞬间,她严肃了神情,宛如鹰隼野兽,笃定道:“嫂子别担心,你就在这里别出来。”
平妲说完,飞快起身出去了。
禾谷在旁边,手脚哆嗦起来,“姑娘,怎么会……”
有埋伏。
秦如眉却没力气再说话了,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倒在车厢壁上,蜷缩起身体。
马车依旧正常行驶,车轮碾过碎石山路的声音平缓地响在耳边,好似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但秦如眉听见了刀剑碰撞声,隔着一段距离遥遥传来,没多久,那阵声音便消失了。
禾谷浑身紧绷,“现在应该……应该没事了吧,都被祁王解决了。”说着,又看向秦如眉,“姑娘……”
她本以为秦如眉是在闭眼恢复体力,方才便什么都没做,只守着她,可到现在才发现,她竟然昏了过去。
“姑娘!”
禾谷的叫喊引来了外面人的注意,没多久,车厢外有人赶来,传来一声“冒犯了”,紧接着,车帘被人一手掀开。
祁王看见苍白着脸昏迷不醒的秦如眉,皱起眉。他应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衣摆溅了血迹,看着有些可怕。
他迟疑道:
“秦姑娘怎么了?”
禾谷抽噎道:“王爷,姑娘毒发了。”
“秦姑娘中毒了?”祁王登时神情沉峻,让人停下马车,想自己上前,但思及什么,还是让闻宗叫了李大夫过来。
平妲也解决完敌人,匆匆赶回来,收剑守在车厢外,“嫂子怎么样了?”
李大夫诊断片刻,在祁王和平妲的逼视下,磕磕绊绊地道:“王爷,秦姑娘脉象太乱了,草民也诊断不出是什么毒……”
祁王脸色更沉了。
平妲也面露震惊,“什么?”
怎会这样,中毒便罢了,竟连诊断都诊断不出来?
李大夫给秦如眉扎了几处穴道,终于,秦如眉转醒。
她似有些迷钝,还没反应过来,嘶哑着声音,轻轻叫了声“阿昼”。
平妲听得心中不忍,想到什么,更来气了,“付玉宵这个王八蛋!等到了驿站,我非得让人揍他一顿。”
祁王皱眉看了她一眼,平妲回过神,知道自己失言,用力扭头,终究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明亮的灯火引入眼帘,秦如眉的意识终于回归。
她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跳进众人关切的注视。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慢慢坐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平妲立刻道:“没有嫂子,你怎么可能给我们添麻烦,如果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附近有山贼埋伏!”说到最后,隐隐激动起来。
“嫂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平妲追问道。
秦如眉揉了揉额头,低声道,“我对血腥味很敏感。”
远方,鹰隼从山林里振翅腾空的扑啦啦声音,惊起一阵野兽摇动,她心中一紧,不由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
平妲看向她,“明日我们就能到。”
祁王一直沉默盯着她,此刻忽然沉声问道,“秦姑娘,你为何会中毒?”
秦如眉一怔,对上祁王探究的视线。
都这时候了还问这个?平妲一听这话,立即横眉怒目,一声不吭地拉过祁王一起离开了。
秦如眉靠在车厢壁边,垂下眼,喘了口气。心脏还有些疼,她攥住衣襟,忽然想起什么,“帕子。”
“在奴婢这儿收着呢。”禾谷忙递给她。
手上一方手绢,已有些破了,边缘勾缠的丝线垂落几缕下来,刺绣的莲花也勾了丝,愈发显得破败。
禾谷如今已经知道这方帕子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不由悲伤地看着她。
秦如眉忽然道:“那个荷包,也收在你那儿吗?”
禾谷忙应声点头,“是,奴婢贴身收着呢,奴婢丢了,姑娘的东西也绝不会丢。”
秦如眉听得忍不住弯眸一笑。
“放你那儿,我放心。”
至少比放在她身上安全多了,她这样的人,随时随地都不太安全。
“姑娘,你这帕子要放奴婢这儿吗?”禾谷见她紧攥着手绢,不由问道。
秦如眉沉默片刻,道:“不用,我自己收着吧。”
禾谷点头,见窗外景色飞速后退,怅然道:“姑娘其实不该来的,平栾多危险啊,那么多人都在,姑娘不是把自己卷进漩涡里了么。”
秦如眉无奈笑了,“傻姑娘,这是我不想来就可以不来的吗?”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就算她没答应祁王,此番不与他们同行,太子也绝对坐不住,早晚有一天,就算付玉宵不发话,太子也会想法设法让她离开麟园。
从两年前开始……不,真正来说,也许从二十多年开始,她就被迫卷入这场漩涡里了。
*
不知过了多久,禾谷轻轻晃醒熟睡的秦如眉,“姑娘,我们到了。”
秦如眉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坐起来,“我们是回到天门县了吗?”
身边没有声音。
她疑惑地抬眼,便见禾谷僵硬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姑娘?”
秦如眉这才反应过来,尴尬道:“抱歉,我记错了。”
她又把记忆和现实混淆了。
是中的毒加深了吗?
禾谷心中难过,强装笑容道:“姑娘,我搀你下去。”
秦如眉跟着禾谷出了马车。
抬起头,只见坚固城墙高耸入云,兵卒持械守备严密。
驿站之外极为辽阔,放眼望去,低矮的土坡之后,可以望见十里之外的民居官驿,眺望远处,黄沙漫天,只觉天地都连成黄澄澄一片。
偌大的苍茫中,驿站无声矗立一隅,透着古朴森严的气息,巍峨不倒。
看见祁王等人,驿丞带着驿卒,飞快出来迎接。
这一带临近陪都平栾,皆是付玉宵手下的人。他们办事得力,知道祁王要来,早已提前准备好一应需要之物,祁王等人一到,立即安排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