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不要――”
一道破空之力,震裂风声,那力量之大之深,甚至连没入身体之后,箭后长缨还在深深震颤。
黑压压的城墙之下,有一瞬间的寂静。
城墙草垛边,连云都不动,看着天底下这让人心神震撼的一幕。
右胸剧痛,从她身体劈开,几乎将她撕成两半。箭尾还在嗡鸣,秦如眉痛得浑身发抖,却笑起来,唇角滑下鲜红的血迹,濡湿她的衣裳,染红胸前那一支洞穿的箭矢。
太子脸色惨白,嘴角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看向她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秦如眉咽下翻涌而上的血沫,在他的注视中,靠近他一些,轻笑道:“奚承光……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
“看着近在咫尺的胜利离手而去,是不是很难受?”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一直在找机会亲手杀了他。
即便她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他毙命。
原本她还在犹豫,怎么样才能让他受到最大的痛苦,惨死而去。
现在,她的机会到了。
她知道他最重视权力和地位,他享受着上位者权势的尊荣,并且以此为乐,那她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他一击。他明明可以获胜,却在离胜利最近的时候失去了性命,一定很难受吧?
太子看着她,眼底尽是暴怒。
他想对她动手,可那支箭扎进了他的左胸,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流逝,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
像流沙一般,根本握不住。
城墙边,太子的人马冲了上来。
秦如眉用力推开他,太子受伤极深,被她一推,踉跄地跌倒在地,左胸血液喷薄,痛苦地嘶吼出声,在地上翻滚起来。
她看着看着,笑意愈发深了,笑着笑着,眼泪滚落下来。
槐米,你看见了吗?
姐姐给你报仇了。
以后在那边,和娘好好过,爱哭鼻子的毛病要改掉。
樊是武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冲了过来,“殿下!”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他们这边涌来,秦双翎向后站上城墙,看着浑身是血的太子被一群人围住。
有人来抓她,却抓了个空。
――她在那些人震惊的注视下,轻轻倒退了一步。
意料之中,向后仰倒。
她再无倚仗,单薄的身体轻轻跌下城墙。
被风拥进怀抱。
如同落叶回归大地,无声而宁谧。
这一刹那,耳边尽是飒飒的风声,还依稀有人绝望大喊。
平妲脸色苍白如纸,嘶声尖叫一声:“阿眉不要!”
人群最后,衔青身体一晃,再支撑不住,撑着长弓跪在地上。
祁王神情刹那间震然,思绪断裂。
何落妹和卢明石神情空茫,抖着手,望着城墙上急遽跌落的身影,也慢慢跪了下来,“双翎……”
万军之前,好像有一道人影冲了过去。
似穷尽此生最快的速度。
急遽下落的身体被那跃起的人拥进怀里,然后落到地上。
纵然已经被人卸去一部分冲击,秦如眉却仍感觉胸口剧痛,一瞬间几乎晕厥,转头呕出一口血,痛得裂心。
她被人抱住,勉强睁开眼睛想看清是谁,视线却蒙上一层血红,看不清楚。
她努力辨认了很久,才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她弯出一个轻轻的、几乎要随风消散的笑,“阿昼。”
奚无昼定定地、一眨不眨看着她。
他一双眼死寂无波,是在经历愤怒、惊痛、恨意、暴怒后根本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是荒凉吗?
他一声不吭,抱着她跪在城墙前,呼吸甚至轻了,只看着她。
秦如眉皱起眉。
她好痛啊。
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痛过。
可能人的一生,带着眼泪诞生,又带着眼泪离开,总要经历过痛苦,哭过一次又一次,然后才能结束生命。
她今天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应该就不会再感受一次了。
眼前有什么蔓延,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血红。她什么都看不清。努力眨了眨眼,却连他的神情都看不见。
他的沉默让她很害怕,她知道他痛恨她的背叛,可到这个时候,他仍是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吗?
她快要死了。
她这一生最怕被丢下,槐米走后,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害怕安静、害怕无止尽的宁谧。那代表着被人抛弃,自己一个人绝望地活在世上。
他能不能和她说说话?一句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几个眨眼,也许已滴尽了数不清的更漏,奚无昼看着她,眼底终于翻涌起了滔天的波澜。
“秦如眉,你怎么敢。”
他一字一顿,呼吸似痛极,声音嘶哑。
她怎么敢做出这种荒谬至极、大胆至极的决定!
秦如眉怔怔看着他。
他看起来很痛苦,原来他也会害怕吗?
秦如眉居然为这个发现有些开心,翘了翘唇角,咽了口血沫,小声纠正他,“不对,我叫……秦双翎。”
别叫她秦如眉。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秦双翎才是她本来该有的本名。
奚无昼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底因震怒而蒙上浓烈的血丝。
他嘶哑着声音,压着暴怒道:
“……你不能死!秦双翎,你若敢死,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
他喃喃着,僵住手,有一瞬的茫然。
就……
他就,怎么样?
拿她在意的一切做威胁吗?
可他忘了,她现在已经没有在意的东西了。
这一生,她拥有的东西看似很多,能留住的东西却极少。
槐米早就没了,荷包丢了,珍爱的帕子她也亲手扔了。
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离开他。
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
奚无昼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粗重,那是在极度绝望后极度控制的冷静,撕裂肌骨。他咬牙,飞快封住她身上几处止血的穴道,握紧她的肩膀,每个字都携着莫大的战栗、惊慌,还有Q心的剧痛。
“秦双翎,你不能死……你若敢死,我即便下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抓回来……”
抓回来做什么?
折磨她吗?
他是想这么说的。
可他看见她苍白的脸,这种狠话到了嘴边,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
从前他以为她利益所图皆是自身,毫不考虑他人之苦,可到今日,当她毫不犹豫地从城墙上倒下,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是吗?
她归附太子,就是为了亲手杀了太子。
他却误会了她。
她看起来藏了这样多的心事和真相。
她在背叛他,做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内心也纠结痛苦至此?
……
他们之间太过坎坷,总有小人作祟。
可纵然有那么多的歹人阻挡前路,他也不怕,神挡杀神,他有坚定的信念,一定能灭了对方。
俗话不是说,好事多磨吗?
他们之间的磨难已经够多了,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任何磋磨。他会好好待她,即便他死,也会护她周全。
奚无昼将她抱紧,似想要用力,却怕牵扯到她的伤口,便只松松抱着她,“我带你去看大夫,太子死了,你的心事可以放下了,秦双翎,不要死……”
素来逻辑清晰到恐怖的人,竟也开始语序颠倒。
这一生到今日为止,他第一次用这样卑微的语气,哀求一个人。
不要死。
秦如眉轻轻扯了个笑,“江听音呢?”她还被绑着呢。
奚无昼立刻道:“只要你不喜欢她,一句话,我马上杀了她。”
秦双翎一愣,无奈道:“你这人……真是疯子……”
她又痛得呕出一口血,蜷缩起身体。
“别动了,我带你去找狄灵,你会没事的!秦双翎,你会没事的。”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浑身的剧痛,让她根本说不出话。
凭着剧痛时的本能,和身体大量失血的眩晕,她开始浑身发冷,身体自发往他怀里瑟缩,贴上他的身体,想要寻找暖源。
奚无昼惊喜之余,裂心的痛苦也弥漫而出,将他彻底笼罩。
他正要抱起她,下一刻,却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越来越轻。风轻轻一吹,便彻底消散。
她的手隔着衣裳,抚上他的心口,触及一瞬,却如同落叶一般缓慢跌落下来。
“阿昼,以后照顾好自己。”
她知道,他这一生过得太苦,太难。
前半辈子的坎坷和不幸,没办法抹去。
那就等后半辈子吧。
太子死了,那么唯一一个横在他面前的阻碍也就消失了。从今以后,无人能挡他的路。
他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获得,甚至,还要比从前更甚。
他会登上帝位。
他手段强横,沉稳,又不失锋芒,能横刀向奸佞,也能匡扶黎民百姓,他一定能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他要好好活下去,活成一个俊俏的皇帝老头子。
如果可以,再替她养一只猫,等一个有太阳的下午,他就躺在摇椅上,抱着猫,一边晒太阳,一边睡觉。
只不过,没有她了而已。
她太累了。
这一路走来,她经历得太多,个中滋味,太苦太苦。
她没力气了,这条路好长,好长,望不见尽头,她真的走不动了。
她做了好多次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天门县那条河,对岸,娘牵着槐米站在那儿,站在融融的天光下,美丽的面庞上是温柔的笑意,等着她回来。
她想回家了。
……
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听见了奚无昼的声音。
他似乎在叫她的名字,一声重过一声,携着滔天的惊怒,握着她肩膀的手几乎要将她捏碎。
再然后,似乎两军交战,兵荒马乱。
而她置身其间,被人如呵护珍宝般抱了起来。
男人抱着她,穿过交战的士兵,走向人群之后。
最后,她的世界彻底失去光亮。
原来死亡并不是这样可怕,除了隐约的恐惧,她心中竟只剩下释然。
于是,她彻底放松自己沉沉睡去。
只不过,隐约好像听见天边传来一句熟悉的低喃,带着惊慌,不知是谁在说话。
“喂,你醒醒,醒醒……你不要死啊……”
第56章
“喂, 你醒醒,醒醒……你不要死啊……”
剧痛裹挟着身体。
浑沌中,耳边飘来女子微怯柔软的声音, 他皱了下眉,慢慢睁开眼睛。
天光融融,跃入眼中。
他看清了自己的情况。
此刻他正躺在溪岸上,旁边是涓涓的水流, 少女脸上皆是害怕之色,跪坐在他旁边, 紧张地看着他。
方才拼命摇动他身体的,应当就是她了。
他疼痛入心肺,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然弯眸笑开,看着他道:“太好了, 你没死。”
说着,少女想起什么, 连忙低头, 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布包裹,仔细打开。
绢布里面是被磨碎了的草药,被细心保存着, 只不过被压得皱巴巴烂糟糟的。
见她就要把这东西往他身上抹,他眉眼一厉,哑声道:“这是什么?”
少女吓了一跳, 忙安抚道:“你你……你别害怕, 我不是要害你。你受伤了,我摘笋下山的时候, 看到你昏迷在这儿,就把我摘的草药磨碎了给你用了。”
她说到这儿,看了眼手上的布包,犹豫道:“这草药可稀罕了……平时都舍不得用的,方才我见你没多少气息,所以只试着给你用了一点。”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她手上绯花手绢包着的草药。
又见她舍不得的神色,讥笑一声。
还以为是什么稀世宝药,原来不过是山郊野外再寻常不过的缬草,除却那一点镇痛效果,再无其他,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有什么稀罕。
真是好笑至极。
她是以为他死了,用多了药浪费,所以方才只舍得给他用一点,现在看他醒了,才拿出剩下的草药?可笑。
再次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穿着的是简单的麻布素衣,背着竹筐,一看便知是山野的贫家女。
“滚开。”他冷哑着嗓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少女微微恼了,见他强撑起身体,忙又去扶他,“你别动,再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他坐起身,沉沉喘息一声,呼吸浊重。
剧烈痛楚传来,胸口血痕斑驳,想必是伤口裂开出血了。
他咬紧牙关,眉额沁出豆大汗珠。
少女见他如此,着急道:“你别动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我都跟你说了不能动……”
他伤势甚重,力道不足平日十分之一,才强撑着勉强站起身体,居然又被少女拉了下来。
再次狼狈地跌坐在地,他心中怒意终于爆发,看向少女,眼中狠厉愈发浓烈。
“信不信我……”
杀了你。
即将出口的话,蓦然停住。
少女丝毫没理会他。
她眉心紧蹙,一心替他治伤,打开布包,小心却快速地扒开了他的衣襟,将磨碎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处。
他盯着她专注的脸,强忍着痛苦,汗珠滴落在她手上。
少女感受到手上的濡湿,愣了下,抬眼看他一眼,动作轻了些,“是、是我太重了吗,那我轻点……”
说着她便再度低下头,仔细处理他胸前的伤口。
替他上完药,她终于舒了口气,也和他一样出了一头的汗。
想到什么,少女又转头看了眼飘落在旁边地上已然空了的手绢,上面只剩下草药碎末,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药用完了。
她悄无声息抿唇,眼中不舍一掠而过。
他捕捉到她的心疼,冷笑一声,在她捡起那条手绢之前,劈手夺过手绢,动作干脆地往旁边一扬。
绣着精致莲花的绯色手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就这般轻飘飘落进了溪水中。
不过一瞬,已然被涓涓不息的溪流卷走了。
少女大惊失色,连忙爬起来,跑了几步去追,可她的速度哪里能比得上水流,才几个眨眼的时间,手绢已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