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停下脚步,望着那抹绯色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踉跄一步,转身看向他,声音带上哭腔,气得发抖,“混蛋……你还我帕子!”
隔着这一小段距离,他看清她眼底粼粼的水光。
她气哭了,却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显然生气了,看她全身没有一件值钱东西的穷酸模样,那手绢应当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见他不说话,少女冲到他面前,手紧攥上他的衣襟,把他用力扯到面前,大声道:“你恩将仇报,我讨厌你!”
这动作拉扯到伤口,剧痛传来。
他冷漠地看着她红了的眼圈,讥笑一声,“你大可以杀了我。”
少女手上力道一紧,似乎真想动手,可她不知想到什么,含泪的眼睛抬起,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松了手,只小声呢喃了句。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把你杀了。”
他心中讥嘲。
果然是要露出真面目了么?
他屏息,等待着她的出手,他身子骨好,虽然伤重,方才醒来这段时间,却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对付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绰绰有余。
可是,过了很久,原以为的攻击一直没有到来。
递到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小巧纤细的手。
那只手却并不如世家贵女般白嫩青葱,指腹有薄薄的茧子,是经年干活留下的。
他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见少女别扭的脸。
少女盯着他,见他一动不动,愤愤重复了一遍:“看我做什么,起来啊!”
她的眼睛本就美丽,此刻被泪水洗过,愈发显得莹亮明澈,有一种脆弱却坚韧的风姿,竟有一瞬,让他移不开视线。
“快点起来啊,你伤得很重,那一点药不够,我得带你去找大夫。”少女见他不配合,也急了,用力跺脚。
他终于怔住,缓缓皱眉。
他对她的施救丝毫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扔了她宝贝的手绢,她居然还愿意……救他?
“看我干什么,你傻了不成。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是个傻子啊?”少女语气很冲,瞪着他。
原来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救他。
他心中讥讽又起,盯着她递到面前的手,无声哼笑,握住她的手一个用力,站倒是站起来了,却故意踉跄一下,把身体全压到她身上。
少女哪料到这一出,大叫一声,扶着他左摇右摆,两个人一起摇来晃去,差点摔了。
好半天,终于站稳。
这一番折腾下来,少女累得额头沁出汗水,侧头看了他一眼,愤恨骂道:“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臭脾气的傻子!”
他神色依旧漠然,低哑的声音从胸膛传来,“你救不救,救就快点。”
少女咬牙,把一腔愤怒咽进肚子,艰难地搀扶着他离开河边,往来时的山路走。
方才,他虽然存了恶劣之心,故意压着她让她难受,可他确实伤得太重了,胸脯的伤口很深,他粗略判断,那剑伤若是再往右一寸,他很可能已经殒命。
那些人……还有奚承光,他统统都不会放过。
念及此,他直视前方,眼中冷冽愈浓。
此时,扶着他的少女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连带着他也一起晃了晃。好在少女尽力撑住了,没让他们二人狼狈地摔倒,脚却用力到深深插/进泥土里。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脸上,侧头看过去,便见少女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宛如锋利的刀子。
她似乎很矛盾。
既巴不得他去死,又急切地想要救他。
怎么,一边恨他弄丢了她宝贝的手绢,一边却又看他容貌甚好,对他动了非分之想?
他心中冷笑,却对上她的目光,“好看吗?满意你看到的吗?”
――这一句,是在反讽她不久前那句“你长得这么好看”。
果然如他所料,少女在他视线笼罩下,蓦然一怔,脸竟红了。
见她这般,他忽然有些难堪。
兴许是平生第一次欠了这样大的人情,还是她这样的穷酸丫头,而且……对方似乎还对他的身体“意图不轨”。
他忍着屈辱咬牙,声音绷得很紧,“你救我一命,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除了我。”
少女却像是听见什么极其荒谬好笑的事情,撇开头,大声道:“谁要你啊,我呸!”
他听了这话,本应该松口气,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涌上莫名的怒气。
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想,兴许是因为她话语中毫不遮掩、真真切切的不屑和嫌弃。
她居然……瞧不起他?
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她不过就是个粗鄙的……
思绪戛然中断,他身体忽然一震,极力压抑才没低吼出来,重重喘息着。
就在方才他出神之时,少女毫不留情,用手肘往他胸口用力撞了一下,像是发泄,也是想让他闭嘴――因为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只一下,不重,却足以让他痛极。
少女瞥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模样,冷笑道:“现在你是病人,这里只有我能救你,给我安静点,不然我就把你扔了喂野狗去!”
他身上没力气,听了这话,当即勃然大怒。
但是他也只能怒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伤极重,深入脏腑,若要活命,只能依附着她。
少女见他安静了,才重新把他的手环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身体,努力撑起他,往前走去。
不过才走了一段路,已然累得满头是汗,她似乎十分气恼,嘴里滔滔不绝念叨着:“无能的男人,伤这么重,还要我一个弱女子救你,真没用,在我们这儿,你这样的男人是没人要的知不知道?还有,别自作多情以为我非救你不可,要不是……”
说到这儿,话音戛然而止。
少女似乎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闭嘴,神色又恼了几分。
他虽然怒不可遏,却只能倚靠在她身上。
这种无力让他极为愤怒。
看着少女莹白小巧的侧脸,他冷冷想,要是等他好了,他一定……
一定……
一定怎么样?
杀了她?
不行。
他立刻反驳自己的念头。就这样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喂……”
好半晌,少女绝望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的,“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死了吧?你要是快死了,告诉我一声,我直接把你扔这儿埋了算了,省得还要费力气带你回县里……”
他怒道:“我没死。”
“那你说话啊……说话总会吧,给我讲个故事……说几句也行,不然我也要晕了……”
他一愣,听出她话里的无力,转过头,果然见少女的脸苍白得可怕。
原来方才这一路,她也是强撑着。
她身量娇小单薄,和他对比起来,简直是蚍蜉与大树,方才带着他走这么远,还背着半筐笋,她已然尽了全力,现在是靠着意志才没有倒下。
他皱眉,心中滋味复杂。
到此刻,他的愤怒,居然全部诡异地消失了,注视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实在不行,休息一会儿再走。”
“不行啊,不能耽搁……”少女道,“不然……”
他捕捉到她话中有话,眯眸,“不然什么?”
听见他这句,少女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失言,狠狠瞪向他,“不然――你死了,我找谁拿钱去?”
原来她是图他的钱。
他一噎,盯着她,眼神顷刻间寒冷下来。
环顾四周,此刻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周围不再是荒山野岭,而是商铺屋舍,眼前的街道游人如织。
“留个地址,钱之后会有人送来,滚。”他再不留情,狠狠推开她。
少女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推到地上,狼狈地摔倒了。
背后竹筐里的冬笋哗啦啦掉落出来,少女跌坐在地上,手蹭破了皮。她痛得低叫一声,抬起流血的手掌,颤抖着,愤怒地看向他。
这儿是县城,过路的行人很多,不少人都投来视线,看着他们这两个奇怪的人。
他对上她痛恨的目光,心中居然有些懊恼,但面上只冷冷道:“我就是这种人。救了我,你很后悔吧?劝你赶紧滚,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杀了你。”
说着,他转身,迈步就要走。
少女怒了,立即爬起来,朝他冲了过来,“你个王八羔子,对恩人恩将仇报,你娘到底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娘……”
他听了这话,正要发怒,冷不防,背后被棍棒狠狠一敲。
再也来不及反应。
黑暗,铺天盖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柴房。
确实很破……
连头顶的瓦片都缺了好几块,四面漏风,寒风簌簌灌进来,四面的砖瓦墙上,有一些涂涂画画的煤炭痕迹,笔迹稚嫩,像是小孩子的作品。
他靠在一垛柴禾旁边,身上盖着两床满是补丁的棉被。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后。
对上他的目光,她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唰”的沉了下来,冷着脸走到他旁边,把药碗搁到地上。
药碗和地面磕碰,重重的一声。
“把这个喝了。”
“放心,没下毒!我要是想害你,早在路上把你扔了。”
他看她一眼,没多话,伸手端起碗喝药。
见他一声不吭配合,少女的神情终于柔和了些,却在他看来时,凶狠地瞪他一眼。
片刻,见他把药喝得一干二净,少女劈手夺过药碗,起身就走。
在木门被打开,又要被关上的前一刻,他叫住她。
“等等。”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回身。
他盯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愣了下,才不自在道:“秦双翎。”
说完,转身飞快走了。
秦双翎?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唇角浮起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冷不防,下一刻,木门居然又被推开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秦双翎的脑袋从门后探出半个,一双明亮的眼睛凶神恶煞的,“喂,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不想告诉你。”
秦双翎不可置信道:“不行啊,这不公平,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不能……”
他将她愤怒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勾。
“沈昼。”
“沈,昼……”秦双翎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眨了眨眼,看他一眼,这才轻哼一声,甩上门走了。
这两日,除了她来送过两次饭三次药,没有人出现。
他靠在柴禾边,沉息养伤。
他听力极好,有时候,会听到房屋外面中年女人的谩骂声,还有小女孩追出来的脚步声,虚弱的,还跌倒了两次。秦双翎好像也在,但她是被骂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
他不禁开始猜测,她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已是秋末,天气寒冷。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被褥很薄,丝毫不能御寒,不过好在他内力深厚,能运气抵抗寒冷。
这几日他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再过两日,他就能离开。
正当他闭目调息时,柴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打开了。
门外天幕的夜色,浓得像要化进来。
他睁眼,看见秦双翎走了进来。
深秋的夜,她却穿得很单薄,小脸冻得白生生,身子骨纤细。这几日,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她心情似乎很低落,也没看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盖。
他也一声不吭,只盯着她。
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瞪向他,低吼道:“喂,沈昼,你到底有没有男人气概,看我这么冷,你就不能把被子分我一床?”
……原来坐他旁边,是向他要被子。
他身上有两床被子,目光一扫,抬手扔了一床给她。
秦双翎也不客气,抱着被子起身,走到离他较远的地方就地躺下,还特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审视着她的背影,淡淡道:“被骂了?还是被你娘赶出来,没地方睡?”
她猛地翻身坐起,怒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昏暗的夜色中,少女一头流水般的青丝流泻肩头,显出一番别样的美丽与风姿,明明仅着粗布麻衣,容色却毫不逊色那些华服加身、头戴珠翠的女子。
很漂亮。
他没有被她的容色所摄,只平静地回视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什么。
秦双翎身子一颤,忽然避开他的视线,一声不吭,躲避般的再次躺下,背对着他。
好半天,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窒息般的安静。
他也不在意,移开视线,道:“再过两日,我就走。”
那躺着的身影才微微一动,他已然胸膛震动,再次笑出声,“你又要坐起来?一直起来躺下,起来躺下,不冷?”
秦双翎恼羞成怒,爬起来瞪他,“笑什么笑,我很好笑吗?”
他不说话,唇边笑意却丝毫没有淡去,就这般凝视着她。
这个男人显然有贵重的身份,秦双翎不会看不出来,他一举一动间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睥睨与压迫性,非常明显。
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他们的命运也永远不会相同。
他们这些上位者,怎么会和平民百姓感同身受呢。
秦双翎看着他,眼中竟浮起淡淡的悲Q。
他见她如此,挑眉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她一呆,回过神,忍不住骂道:“我呸!我舍不得一头猪都不会舍不得你。”
他轻嗤一声,看着她被冻得煞白的小脸,撩开被子一角。
“冷就坐过来。”
秦双翎见他如此,怔了怔,立即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他讥讽道:“装什么贞洁烈妇,你若是在意名节,为何要来柴房?”她明知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
秦双翎被他的话刺中,垂下眼,咬唇。
她并非不在意名节。
到这里来……兴许是晚上太冷,她无处容身,只想寻找一方能够稍微避一避风的地方睡觉,又兴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个男人根本看不上她,不会对她怎么样,才来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