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只能看见她眉间压抑的冷意。
“我只是怕你伤着脚,阿眉,别生我的气。”付容愿低声说着,不再坚持,把她轻轻放到地上。
男人退让到几乎卑微的神色,狠狠戳痛了秦如眉的心。
她心中一涩,别开头道:“我们出去吧。”
膳厅墙上的水墨挂画,被风吹得微掀。
秦如眉抬头看着顶上牌匾的“家宅和睦”,闭了闭眼,跟着付容愿在桌边坐下。
一桌美酒佳肴,珍馐美味,她却心中窒然,如坐针毡。
付玉宵没有朝她投来任何视线,他们之间陌生得宛如只见一面的路人,可她坐在这里,只觉凌迟。
方才这一会儿,祁王已经喝空了两壶酒,忍不住看了看时辰,问付玉宵身旁的人,“衔青,你通知到江姑娘了吗?怎么这时候还没到。”
付玉宵身后站着的青衣少年抬起头,面庞端秀,平静道:“王爷,您别打趣奴才。”
祁王失笑摆手,“罢了罢了,本王知道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消息必定送到了,江姑娘约莫是路上耽搁……”
话音未落,膳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有些凌乱急促。
衔青看向声音传来之处,“江姑娘来了。”
衔青武功高强,尤其一双耳朵最灵敏,能够听音辨物。
他若说是谁,绝对错不了。
柳棠意一听是个女子,嫉妒涌上心头,嘀咕一句,“什么江姑娘啊?是表哥认识的人吗?”
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个带路的小厮,跟在后面的,是一道翩跹的白裙倩影。
头簪白玉钗,腰系流苏绦,身段纤细若柳扶风,仪态涵养极好,步行间端庄自持。
可女子此时却失了方寸,六神无主,步伐慌乱。
看见膳厅之中的付玉宵,女子当即红了眼眶,飞快跑进来。
她似乎没见到膳厅里还坐着其他人,如同倦鸟投林,扑进了付玉宵怀里。
“侯爷。”被压抑着的哭腔,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后怕。
和在场其他不知情的人一样,柳棠意显然也吃了一惊,目光死死钉在男人怀里的那道身影上――表哥什么时候和其他女人扯上关系了?
正当柳棠意以为、并且期盼着付玉宵把这个女人狠狠推开的时候。
男人的手,抬了起来。
却不是把那个女人推开。
他神色如旧,却多了些温柔,将怀里的身体轻轻揽住。
“怎么哭了?大好的日子。”
嗓音低沉。
江听音美目泫然,抬头望着付玉宵,声音轻颤,“听音午时疲惫,就睡了一觉,本想养足精神,晚上过来与你们吃顿家宴,可我、我梦见你被刺客……”
男人动作一顿,紧了紧抱着她的臂膀,抬手擦去她脸上眼泪。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给予足够的安全感。
江听音痴痴望着付玉宵,重新绽开笑颜。
此刻,她也终于注意到周围人全都看着自己,红了脸,从男人怀里起来,整理好自己,对祁王一福身,“见过王爷,听音失礼了。”
祁王满不在乎,笑着摆手,“江姑娘能到,本王面上有光才是。”
柳棠意眼睛一瞪,愕然看向江听音――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让祁王言语敬重至此。
江听音看向付容愿,轻声道:“付二公子。”
付容愿礼貌点头,“江姑娘好。”
紧接着,江听音的目光移到秦如眉身上,却在看清她的模样时,动作微顿,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敛眸款款福身,“付二夫人。”
秦如眉安静回视着她,不知为何,方才进膳厅时面对付玉宵的紧张,在江听音出现之后,全部消失了。
她对江听音回以礼貌一笑。
余光里,男人的视线从始至终都专注在江听音身上。
――付玉宵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这。
方才,原是她杞人忧天了。
秦如眉低下头,唇边笑意轻轻绽开,耳边听得祁王爽朗一笑,与付容愿一起,招呼众人动筷。
付容愿与她坐得近,用公筷夹了吃食,放到她面前的碟子。
“阿眉,上次你说你不想吃乳糕,可我想着,约莫是那日的火候把握的不好,味道不够,我下午又让人去买了一次,你尝尝罢。”
秦如眉沉默片刻,一笑:“容愿,我不吃,是因为我现在不喜欢吃了。”
“以后别买了。”
付容愿只好点头,“好吧。”
祁王笑道:“哦?原来秦姑娘以前喜欢吃乳糕,现在却不喜欢了?真是纳罕,人的口味还会变得这么快不成?”
说完,祁王回过味来,倒又琢磨了下。
“也不对,人都会变,更何况口味呢,是本王失言了,秦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忽然,啪的一声,却是江听音不慎失手打翻了瓷杯,里面酒液倾洒出来,浸湿她的衣裙,她的手也被锋利的瓷片割伤,鲜血当即涌出。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祁王反应最快,立刻传令让人去请大夫。
江听音痛得白了脸,却强撑起笑,“听音没事。”
付容愿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方才那大夫应当还没走远,禾年,你快去将大夫请回来。”
禾年应声,飞快去了。
手被男人握在掌心,责备却满是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这样不小心。”
江听音忍住想向对面女子投去视线的冲动,看回付玉宵,苍白着脸,抿起一丝甜蜜的笑,“侯爷,我没事。”
柳棠意看着他们,皮笑肉不笑道:“棠意还没见过表哥这么关心人呢。”
她话音才落,却接触到男人冷冷扫来的视线,心中一凛,忙闭上嘴,暗自后悔。
她不过是打趣了一句,表哥为何……从前表哥就算再不耐,面上也不会表露……
祁王见江听音血流不止,眉头愈发皱深,问付容愿:“容愿,你府上可有会包扎的人?大夫赶来需要一些时间,江姑娘的伤等不了那么久,需得先包扎才是。”
付容愿颔首,转头看向禾谷。
在府里,就数禾谷会一些救治包扎的手法。禾谷跟着秦如眉之前,他已提前让禾谷学医,虽比不上正经大夫,可日后万一遇见意外,也能及时帮秦如眉处理。
站在秦如眉身后的禾谷却是一愣,看了看江听音,忐忑地看回秦如眉,低声道:“姑娘……”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而来,压迫感,宛如泰山压顶,让秦如眉心中直想发笑。
都这样看她做什么。
是无形的逼迫吗?
怕她冷血心肠,对江听音见死不救?
那众多视线中,唯有一道最为冷漠,她不想对上付玉宵的眼睛,只淡淡道:“去吧,救人要紧。”
禾谷这才福身,接过小厮递来的伤药,飞快走向江听音。
江听音靠坐在男人怀里,呼吸战栗,忍着疼痛,轻轻把手递给禾谷。
禾谷轻声道:“奴婢要把姑娘伤口的碎瓷片挑出来,可能会疼,姑娘忍耐着些。”
江听音点点头,咬紧牙关。
可在禾谷给她挑出血肉中最后一片、也是最大一片碎瓷的时候,江听音仍是控制不住,浑身一颤,低低痛呼一声。
下一道惊呼,却是柳棠意发出的。
柳棠意瞪大眼睛,看着猛地摔在地上的禾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禾谷迎着付玉宵森冷的视线,知道求饶没有用,爬起来跪好,“奴婢知错,大公子息怒。”
秦如眉再忍不住,站起身道:“大哥,禾谷是如眉的丫鬟,手脚是笨拙了些,可若有哪里伤了江姑娘,也是如眉让她去包扎的,错不在禾谷。”
她盯着付玉宵,身体隐隐发着抖,是怒极了。
气氛霎时僵滞到冰点。
祁王脸色莫测,饮酒的动作慢了下来,付容愿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中有一丝陌生。兴许是这一切带给他的震惊太大,此时他竟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秦如眉。
柳棠意则看着地上的禾谷,神情复杂。
秦如眉的声音抑着颤抖,飘散在空气中。
付玉宵却仿若未闻,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膳厅外面站着的其中一个始终低着头,谨守本分的丫鬟道:“你来包扎。”
第11章
那丫鬟没想到付玉宵竟点了自己,一愣过后,忙应声匆匆过来,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江听音包扎伤口。
禾谷还低着头,跪在地上,脊背挺直。
眼眶发酸,让人想要流泪,秦如眉忍着脚踝疼痛,踉跄着过去,把禾谷搀起来,“没事吧?”
方才付玉宵挥开禾谷的力道看似不重,可她知道他内力深厚,即便是寻常一下,也够让人受了,更何况禾谷只是一个弱女子。
禾谷朝她一笑,“姑娘别担心,禾谷没事。”
秦如眉这才点头。
她并非感觉不到身后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视线,但她不想去管。
拉着禾谷,转身欲走。
奇怪的是,祁王此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盯着那个婢女,眸色微沉,脸色十分奇怪。
此刻,除却婢女给江听音包扎的动静,膳厅里没有人发出声音,却隐约有一种剑拔弩张、紧张一线的感觉。
秦如眉虽没流露异常,却也察觉到了。
冥冥之中,危险让她所有的感官都放大无数倍。
令人窒息的安静如碎瓷被狠狠砸破。
当惊变猛然发生的一刹那,她正与禾谷站在一块。
方才气氛安宁和睦的膳厅内,转瞬间血溅三尺。
“啊――”
第一声传入耳朵的,是柳棠意刺破云霄的尖叫。
众目睽睽之下,那给江听音包扎伤口的婢女,甚至来不及回手,已经被付玉宵用碎瓷洞穿了心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鲜血淋漓,死不瞑目。
场面极其恐怖。
与此同时,祁王沉肃着脸站起身,厉声道:“丰兆!”
徐丰兆是祁王府上私兵的统领,伴随着祁王一声大喝,徐丰兆当即握着剑柄,率人冲了进来。
与徐丰兆同时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疯狂涌进膳厅的刺客。
膳厅里乱成一片。
尖叫声、刀剑相撞声、血液迸溅声、重物砸地声不绝于耳。
江听音惊惧之下,本能靠近了付玉宵。
柳棠意尖叫着,就近抱住付容愿,死死抓着他不松手,“二表哥救我!”
付容愿一心挂念着秦如眉,却碍着距离太远,难以立刻赶到秦如眉身边,加上被柳棠意死死扯住,竟一时间无法分身。
秦如眉虽然也害怕,脸色白得厉害,却极力护着身边的禾谷,带着她往自己人这边躲。
她不会武,救不了人,只能保证自己不拖后腿。
往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脚踝,钻心的疼。
秦如眉痛得额汗沁出,却紧咬着牙关,硬生生把痛哼往肚子里咽。
祁王一面持剑御敌,余光看见在场竟只有她落单,心中复杂,对这个不委屈不喊疼的姑娘生了丝好感,遂冲她喊道:“秦姑娘,到我这儿来!”
秦如眉对祁王感激一笑,拉着禾谷,跌跌撞撞往祁王身边走。
打斗声中,男人沉静的声音传来,“王爷,此番人马不是冲着您来的,您的安危最重要,您先离开。”
祁王直接拒绝,“不可!抛下你们离开,本王还算什么男人!”
“丰兆今日带的兵不够。”
这简简单单、冷冷清清的一句,却令祁王一震。
是了。他本以为今日只是吃一顿普通的家宴,加上付玉宵在――他对付玉宵有充足的信任,便没有多带护卫前来。
其实方才他看见那婢女,便知道今晚将有变故发生,但他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兆州个别对他不满的官吏,要寻机会找他挑衅。
没想到对方来势汹汹,显然有备而来。
付玉宵的话他明白,是让他回去搬救兵,论留下来当帮手,府兵统领徐丰兆显然比他更合适。
而且他是祁王,离开这里,一则保证了他的安全,二则,他在兆州虽有三千精兵,这调令,却需要他亲自传。
祁王不再犹豫,点头道:“你们护好秦姑娘。闻宗,与本王一起杀出去。”
祁王带人离开,秦如眉与禾谷被护卫掩护着往后退。
脚下躺着的尸体越来越多,秦如眉脸色煞白如纸,加之脚腕痛得钻心,身体摇摇欲坠,禾谷哭着扶住她,急切道;“姑娘,是不是伤口疼的厉害……”
混乱中,秦如眉抬眼,与面前不远处的付玉宵对上目光。
他一手护着江听音,一手御敌,犹自游刃有余。
撞上她的目光,他动作微顿,漠然移开视线。
一拨人倒下,却又有一拨人前仆后继涌入膳厅。
付玉宵的神情慢慢沉下,终于不再有把握一边带人一边御敌,把江听音推到秦如眉与禾谷身边,纵身加进战局。
所有人都在往后退,他却往前。
夜色深沉,他身上的衣裳依旧是泼墨般的黑,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血迹。
秦如眉却清晰看见他被浸湿了的衣摆,血液黏稠温热,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蔓出大滩鲜红。
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这一幕太过熟悉,久远的记忆如海浪般扑打而来,秦如眉盯着不远处男人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揪痛,呼吸困难。
她紧紧握住衣襟,用力喘息着,晕眩却依旧铺天盖地涌来,禾谷见她如此,脸色大变,“姑娘,你怎么了?”
江听音也愣了下,朝她看来。
此时,她们这边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秦如眉身上,因此,便无人注意到乱象中,一个矮小的身影狞笑着朝她们扑了过来。
锋利的刀剑倒映寒芒,眼前一花,反应过来的最后一刻,秦如眉只来得及把禾谷用力推开。
江听音尖叫一声:“啊!”
战局之中的付玉宵回头,看见她们这边情况,神色一厉,立即朝她们掠来。
然而,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留给付玉宵的时间太短。
江听音和秦如眉站在一起,那身影原本是冲着秦如眉而来,此时,却忽然调转方向,朝着江听音狠狠扎去。
眼看着那寒芒就要刺进江听音的身体。
身边忽然拂过一道急速的风。
是男人毫不犹豫地护住江听音,却忽略了旁边的她。
当那道矮小的身影见状,立即得逞似的一笑,反身掐住她的脖子。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纵然秦如眉已做好心理准备,当那一瞬间的锐痛和窒息涌来,心里仍然揪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