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秦如眉被抓走的那一刻,她忽然动摇了。
那一瞬间,他震怒的眼神不是假的。
再加上,吃晚膳时,祁王说出那句“人都会变,更何况口味”之后,他看向秦如眉时周身顷刻间加剧的寒意,才让她“失手”摔了杯盏。
而现在因为秦如眉被抓走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理她。甚至她开口问他,他也仿若未闻。
江听音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男人身边,手搭着他的膝蹲下,望着他道:“侯爷,别担心,付二夫人会没事的。”
付二夫人。
而不是秦姑娘。
这是在提醒他秦如眉的身份,秦如眉只是他弟弟的女人。
弟弟的女人遇险,他担心再正常不过,但不应该失去理智。
毕竟只是弟妹而已。
不是吗?
付玉宵并未说话,抬眼看她。
江听音对上他的视线,却没听见任何回应。她心头恐慌渐起,身上温度一寸寸凉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久,当她脸色开始苍白,付玉宵终于冷笑。
“是。她怎么可能有事?”
毕竟,对方可是太子啊。
旧情人见面,干柴烈火,她怎么可能有事?
江听音并未看见男人眼底愈发深重的寒与恨,只听得这一句,心头悬着的大石落下。
没错,他不在乎秦如眉。
他会愤怒,只是因为他第一次失误,让对方从他手上把人夺走。
此刻已是寅时末,天边渐露鱼肚白。
这一夜要过去了。
祁王叹息一声,“江姑娘,柳姑娘,你们都熬了一宿,姑娘家身体熬不住,先去休息吧。”
江听音点头,最后看了付玉宵一眼,随护卫离开。
小函搀着柳棠意也要回去,谁料,柳棠意才走几步,却又红着眼眶跑回来,扑到付容愿身边,“二表哥,我害怕,你送我回去。”
付容愿察觉到身后一道视线,僵着身体,“棠意,你自己回屋吧。”说着站起身,对祁王道:“王爷,可否让容愿跟你们一起寻找?”
祁王愣住,飞快朝某个方向看了眼,“当然可以。”
付容愿不再停留,从柳棠意手中扯出衣袍,随着祁王一起出了厅堂。
柳棠意失神般跌坐在地,小函心中畏惧,拉她道:“小姐,小函陪你回去。”
柳棠意心中恼恨,一把甩开她的手。
紧接着她目光逡巡而过,忽然落在不远处那道颀长身影上。
不知何时,付玉宵走到了一处尸体旁边。
准备抬尸体的侍卫停下动作,退到一旁。
只见男人撩袍蹲下,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掰过尸体的脸细细查看。
从她这里看去,男人露出的手,指节宽大修长,线条凌厉,却有几道细微的疤痕。
男人的侧影,如同被天地切割出的、最陡峭的浓云重峦,逆着光线,暗沉萧索。
轻易难以靠近。
柳棠意竟看得痴了,可不知为何,当她入迷地注视男人的手时,头却轻微疼痛起来。
疤痕……
片刻,男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光线遮蔽。
柳棠意陡然回过神,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付玉宵身边,“表哥……”
一旁的衔青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他想出声提醒这位“表小姐”,现在侯爷的心情很差,祁王已经看出并且暂时回避了,她最好别上赶着触霉头。
“表小姐,您累了,回去休息吧。”衔青盯着她道。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柳棠意毫不留情斥完,无视了衔青黑沉的脸色,看向付玉宵,放柔声音,“表哥,你不是不喜欢秦如眉吗?她与你有仇,你为何还要派人救她?”
付玉宵一言不发,只冷扫她一眼,转身离开。
柳棠意抓住他的衣裳,“表哥!”
准备继续的话语,戛然而止,衣襟被人抓住,柳棠意因惊恐而缩小的瞳孔里,倒映出男人俊美的面庞。
小函吓得扑上来,“大公子别这样,小姐没有恶意……”
付玉宵盯着她,唇边翘起的弧度温雅,戾气却重。
“柳棠意,我是不喜欢秦如眉,但与你无关,也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懂了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秦如眉做了什么?她被你毁掉的东西,还有你昨日来找我说的那个秘密,你当本侯查不到,还需要一个女人来告诉我这些,嗯?”
柳棠意看着面前如山般巍峨压迫的男人,只感觉陌生,禁不住身体发颤。
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表哥怎的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是厌恶秦如眉吗,她报复秦如眉,他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为何现在如此生气?
衣襟一松,柳棠意猛地踉跄一下,被小函搀扶住。
男人头也不回,带着衔青大步离开。
厅堂里只剩下收拾的侍卫,柳棠意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喃喃道:“小函,我怎么感觉,表哥这次回来,突然变得很不喜欢我?”
而且,是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毫无理由地厌恶她。
从前表哥不可能这样的。
“因为,你名字里有一个棠字。”
轻淡的女声忽然传来。
听见声音,柳棠意和小函同时转过头,只见,另一侧门洞下,原本离开的江听音去而复返,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婉约华清如风荷。
“而侯爷最讨厌棠字。”
*
找了一天,毫无音讯,秦如眉宛如凭空消失。
时间流逝,天再次黑沉。
当一干人等越来越焦灼时,忽然有护卫惊恐万分地奔回,体力不支,隔着一段距离,跪倒在付家门口,一边爬起一边大喊,“秦姑娘回来了!”
此时,付容愿和祁王还没回来,只有付玉宵在家。
一阵夜风打来,门外的灯笼疯转。
付玉宵步履缓缓,迈出付家门槛。
灯笼昏光,拢在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却照不亮他眼底冷怒与讥讽。
“太子殿下!”
看着底下站着的一群人,衔青愕然开口,视线微移,再次倒吸一口冷气,“秦姑娘……”
“淮世侯,付玉宵?”
太子朗声说着,对上男人的视线,收回揽在秦如眉腰上的手,拱手微笑道:“久仰大名。”
付玉宵淡道:“殿下客气。”
秦如眉感觉到那道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冰凉,禁不住慢慢僵硬了身体。
太子仿若未觉,道:“秦姑娘与孤是旧相识,关系甚好,昨日孤听说秦姑娘被贼人掳走,心急如焚,立即派人相救,好在将她救了回来。”
“既如此,多谢太子殿下。”
付玉宵微微一笑。
人既已送到,目的达成,太子不欲再逗留,临走之前,笑着看了她一眼,“秦姑娘,回见。”
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街尾。
只剩下秦如眉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道路上。身影茕独,单薄纤细。
不知是不是这燥热的夜晚,秦如眉的心头慢慢浮起无法名状的恐惧。
太子离去前,最后朝她抛来的那一记眼神意味深长。
付家大门内,禾谷踉跄着跑出来,泪流满面,奔下台阶搀她。
“姑娘,脸色怎么这样白,脚还疼吗?”
不疼。
太子虽阴狠,但到底没强迫她,她这一日受到厚待,脚伤恢复得很好,到此刻,竟然荒谬得不怎么疼了。
秦如眉低着头,在禾谷搀扶下,慢慢走向大门。
余光里,是男人被风吹卷起的漆黑衣摆。
付玉宵正看着她。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鞋子,接着慢慢往上,扫过她崭新的衣裙,腰上的流苏系带,奢丽轻薄、缎面刺绣的外裳,她裸露的锁骨,她的脸。
最后,是她重新梳过的发。
她被抓走前,穿的是一身素白裙,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身青岚的浮光锦。
她换过了衣裳。
甚至,重新挽了发髻。
她消失了整整一日,却被太子纡尊降贵亲自送回来,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以上种种,不用直说,旁人足以明白。
看着她走到面前,付玉宵眼中讥笑陡然加深,寒意弥漫。
一字一顿。
“弟妹,舍得回来了?”
第14章
阴晦的夜里,几豆灯火,将人拉出摇动的影子。
“嗯。”她心中颤抖,勉力微笑着。
“劳烦大哥……费心寻找。”
燥热的夜风被拉扯得很长,宛如细密的线,丝丝缕缕缠绕在二人之间。
付玉宵无动于衷,讥笑一声,漆金衣摆涟漪似的撩动。她只觉得身边刮过一阵料峭的风,男人已错过她身侧,走下了台阶。
衔青识眼色,招呼小厮,“去牵马车,侯爷要回麟园。”
秦如眉猛地攥紧手心,他果然一句话都不愿同她讲。
“禾谷,你先进去。”
禾谷一愣,看看她,又回头看看付玉宵,只好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背后是马夫置凳的声音,他就要走了,秦如眉再忍不了,转身朝那道身影喊道:“付玉宵!”
马车旁的衔青一震,回身看向她。
她竟直呼侯爷的名字?
付玉宵却并不理会,依旧径直走向马车,秦如眉忍着脚踝疼痛,朝他奔去,在他离开之前,用力拽住他的衣袖,“你别走,等一下。”
付玉宵动作受制,转头扫她一眼,见她裹在浮光锦里的娇柔身体轻轻颤抖着,眸光暗了暗,“别在我这惺惺作态,我可不是付容愿。”
秦如眉咬牙,“我有话要问你。”
“付玉宵,凤冠霞帔的事情,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是,那又如何?”
果然是他下的命令。
是他让兆州的婚嫁吉店拒绝对他们出售凤冠霞帔,看来那日喜娘的话只是托辞,若她没猜错,如果没有他的命令,就算到了期限,也不会有人把东西送来!
她眼眶酸涩,咬牙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付玉宵笑起来,忽然靠近她一步,低沉的声线字字诛心,“因为我心胸狭隘,看不得你秦如眉好。”
话毕,他再不看她一眼,身影消失在车帘后。
“付玉宵,你要我怎样才能松口?”
她满心颤抖,压抑着哽咽,站在马车外,周围人投来的视线将她照得无所遁形。
衔青站在旁边看着她,目光复杂。
片刻后,马车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秦姑娘,等价交换也要有筹码。上来。”
她盯着面前的脚凳,惨然一笑,许久,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踩上去,矮身进了车厢。
衔青思衬片刻,传来人低声道:“秦姑娘回来的事情,先别派人通知二公子和祁王,晚些再去。”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间。
当所有人都等待得有些焦躁时,秦如眉终于出来了,只是,她下来的时候,却站不稳,踉跄一下差些摔下去。
衔青站在旁边,眼疾手快伸手搀了她一把,这时候才发现她哭过了,顾盼流莹的美目有淡淡的红痕,衣襟也有些凌乱,但已经像是整理过。
秦如眉撑着他的手,站稳了,朝他礼貌笑笑,轻声说了句谢谢,方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
随即便一步步回去了。
衔青愣住,注视着那道身影慢慢远去,手上还残留着一点柔软的温度――盛夏的天,秦姑娘的手却很凉,而且,她的手上有茧。
她从前干过活?
他没有失神很久,马车里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衔青。”
他陡然一震,背后凉意腾起,忙上了马车道:“是,侯爷。”
*
秦如眉微提裙摆,慢慢迈过门槛,头顶的光昏黄,风并不寒冷,她却觉得周身尽是冰凉的风。
付玉宵答应撤了命令,让喜娘送来凤冠霞帔。
当时,她本松了口气,却又听见他说:“成亲的那天,记得打扮得漂亮些。”
彼时,他大手攥着她的发,眼尾勾着餍足后的薄红,话语带着似是而非的蛊惑。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问题,可她越想却愈觉得不对――成亲当日,他要做什么?
他这句话,好似是在恭贺她,却又像在取悦自己。
秦如眉踉跄了一下。
守在堂前的禾谷看见她,忙跑过来搀扶,“姑娘,别担心,二公子很快就回来了。”
她想起什么,“江听音呢?”
“江姑娘晌午的时候就离开了,只有大公子留在家里。”
背后,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阿眉?”
她转回头,只见风尘仆仆的付容愿站在敞开的大门外,形容憔悴。
他怔怔看了她很久,下一刻,飞快冲过来,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宛如抱住失而复得的至宝,又想起什么。
“阿眉,是你,你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刚收到消息,我们上次去的婚嫁吉店派人来说,你的凤冠霞帔已经备好,明日就能送来……”
她靠在他肩膀上,喃喃道:“是吗?”
这么快。
他才答应她没多久。
原来权利在手是这样的感觉。
“昨日的事情……罢了,已经过去了!阿眉,是老天眷顾我们,好事多磨,我们定能长长久久,你相信我,我会定给你办一个轰动整个兆州的婚礼。”
他把她拉开些,握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
秦如眉却只怔怔看他,宛如失了魂魄。
“阿眉,”他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那些歹徒是不是伤了你?”
“容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要来找我,就当我死了。”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付容愿眼里尽是紧怒痛惜,“你怎么可能不在?”
“人都有消失的一天。”
她笑笑,转身朝廊庑走去,身影没入夜色里。
付容愿担心她的情况,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见她径直回了屋子,忙跟进来,点起烛火。
秦如眉没有回头,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走向床边,再次拖出那只被藏在角落里的木箱。
打开木箱里的匣子,她跪坐在地,捧出匣子里一个袖珍的小瓷罐。
付容愿看得愣了,“阿眉,这是什么?”他从前虽知道她有一个收藏的珍贵之物,但并不知是什么,今日才见她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