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老太太摸着她的发,眼神凝重,良久道:“阿眉,祖母知道你是个坚韧的孩子,可是凡事过刚易折,如果以后哪里有难处,不要自己撑着,如果祖母能帮上一定帮你,再不行,容愿也在呢。”
“老夫人,时间差不多了,没得去晚了。”婢女催促道。
秦如眉懂事地擦掉眼泪,从付老太太怀里离开,坐了回去。
目送着付老太太离开,禾谷想逗她开心,一边替她点靥,一边道:“姑娘怕什么?难道是怕二公子以后日日欺负姑娘?”
她心中羞恼,低斥道:“胡说。”
禾谷嘻嘻而笑,让几个喜娘去把凤冠霞帔取来,她则转身跑开,从隐藏得很深的柜屉里取了一小罐东西回来,神秘道:“姑娘,你将衣裳脱了。”
秦如眉愣住,“这是什么?”
禾谷小声道:“这是我以前重金从一个游医那儿买的,不仅能添香,让肌肤白皙,还能让男子……”
说到这儿脸颊一红,“我以前胆子大,没忌讳,才买了这个。不过后来发现根本用不上,就想着先给姑娘用,保管今晚二公子对姑娘爱不释手。”
出嫁前,新娘子的亲眷都会传授一些床笫之间增添情趣的方式,用一些物什再正常不过。
秦如眉脸颊愈烧,低声斥道,“我不要。”
禾谷着急道:“姑娘你试一下,真的很有用的……”
然而梳妆镜前的人转过了身,只背对着自己,显然没有商榷的余地。禾谷有些懊恼,扁了扁嘴,此时,忽恰好看见几个喜娘小心翼翼地捧着凤冠霞帔进来。
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立刻欢喜地放轻脚步走出去,让两个喜娘把衣裳留下,“动作轻点,把这个搁下。”
又让取凤头金冠的喜娘先进去,“你们先去伺候姑娘戴冠。”
留下的两个喜娘面面相觑,“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禾谷指挥着她们先将嫁衣展开,将粉末轻轻洒在衣裳里,做完这一切,才拍了拍手,道:“好了,你们进去吧,不许对姑娘说,不然可要罚钱的。”
那两个喜娘茫然道:“这粉是什么东西?”
“是能让咱们的新郎倌儿振奋的东西……”禾谷说着,竟也不好意思起来,“行了行了,别问了,赶紧伺候姑娘穿上,别误了吉时。”
喜娘红着脸点点头,掠过她进去了,禾谷站在原地,想到什么。
自从那日她听见秦如眉夜里呓语,便知晓姑娘心中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她希望姑娘能和二公子长长久久,自然得尽力帮一把。
毕竟,夫妻间这种事情……如果姑娘很满意二公子的表现,肯定也是会更喜欢二公子的,说不准就因此忘了心里的其他人呢。
禾谷想着,把罐子拿起来,正要盖上时,看见里面只剩一半的粉末,陡然愣了下。
“啊呀,不小心撒多了……算了,不管了,反正这药得喝了水才发作,应该没问题。”合上盖子,禾谷转身匆匆进去。
指挥一群喜娘道:“动作都加紧些,迎亲的轿子马上就要到了。”
喜娘们悉数紧张应下,手上动作翻飞。
*
新妇出阁,一路锣鼓喧天,付家二公子娶亲,请来众多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就连沿路的孩童都唱唱跳跳,分吃喜糖。
鎏金绣顶的帷轿一路离开宅子,走上街道,这一路前行途中热闹非凡。
只是帷轿摇晃,颠得她不大舒服,不知为何,秦如眉忽觉得呼吸有些闷热,忍不住撩开盖头,掀起车窗帘透气。
看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一愣,心中滋味复杂,是欢喜,又是害怕。
当初不过一句笑语,付容愿竟当真为她办了如此重大的婚礼。
余光一掠,却又望见头顶的天色――
只见阴沉的天幕,乌云密布,风雨欲来,仿佛一张透不过气的大网,将她束缚其中。
不该这样的。
原本询问过方士,特地把成亲这一日定在了天气好的时候,为何今日却出现雷鸣暴雨之像……
秦如眉本想看看外面透气,却愈发觉得心口窒闷,胸脯起伏加快,人也有些晕沉,忙撤了帘子坐回来,调整呼吸。
为何会这样?
她今日一早便禁了食,除去一杯清茶什么都没入腹,为何会觉得不舒服?
帷轿一震,原来已经到了付家。
外面的人在起哄,让新郎倌儿踢轿门。
她忙端坐好,扯下红盖头,下一刻,只感觉置身的花轿被轻轻踢了三下,随即帘子被人撩开,光线透进来。
“容愿……”
她什么都看不见,愈发紧张,忍不住轻声叫他。
男子弯腰走了进来,遮得严实的盖头底下,依稀能看见男子今日一身红服,足蹬红履,腰系玉佩,风神俊朗,举世无双。
她惊呼一声,已被付容愿抱起。
“阿眉,你今日身上好香,”他动作顿了顿,笑道,“别害怕,我抱你出去。”
撩开花轿帘子,众人嘈杂的笑语钻入耳中,大家多是提醒付容愿进行下一步骤,个别则在一旁起哄叫好,笑声不断,还有不少嬉笑的孩童朝他们身上扔花。
“新郎倌儿抱新娘子咯……”
跨过火盆和马鞍,付容愿抱着她径直走进前院。
这一路,他怕她紧张,就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今天来了很多人,祁王来了,还带了不少世家贵戚,棠意也来了,还有大哥的朋友,很多很多……阿眉,今日整个兆州都知道我们成亲了。”
她低头抿唇,羞涩一笑,下一刻,却又听他道:“阿眉,祖母和大哥已经在堂里了,一会儿我放你下来,我们要在他们面前行拜礼。”
付玉宵。
也就在付容愿话语落下时,他已抱着她走进了厅堂所有人的视线中。
“行完拜礼,我还没办法来见你,只能等晚上……”付容愿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呼吸不由粗重了些。
可秦如眉却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因为方才一阵风拂过,她的盖头被撩起一角。
她彻底看清了头顶阴沉可怖的天。
还有尽头那一道落在她身上,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视线,让她心中无端背后发凉,呼吸窒紧。
原本雀跃的心,慢慢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第19章
“放我下来吧……”她紧攥了下付容愿的婚服,却又只能松开,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付容愿和她距离最近,听出她话语中强忍的惧意,安抚道:“阿眉,别害怕。”
方才从帷轿中抱起她的喜悦,被冲淡了一些。
阿眉在怕什么?
今日不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吗?
他心中不安,但还是把她放了下来,“阿眉,你脚还没好,慢慢走,不急。”
到了堂前台阶,里面宾客众多,一双双眼睛都洋溢喜色,如炬如火般注视着他们。
两个头扎红绳的丫头小步跑来,把红绸彩球的两端交到他们各自的手上。
“往前走,娘子,要行拜礼了。”丫头离她一段距离小声提醒。
她这才回过神,描了红蔻丹的指用力攥紧冰凉柔滑的红绸,控制着心神,盖头下的唇轻轻弯起。
她该高兴的。今日是她和付容愿的大喜之日,付老太太和她说过,女子一生只有一次真正欢喜的婚礼,她要高高兴兴地嫁给付容愿,成为他的妻子。
付容愿会是她的港湾,他能护好她,她不用再害怕。
从前的一切都会消弭,错过就是错过,不能回头。
她这般安慰自己,和付容愿一起走进张灯结彩的厅堂。
此刻还是早上,周遭却昏暗,仿佛将有电闪雷鸣之势,家中点了不少烛火,映照得灯火通明,喜气洋洋。
可走得近了,正中间男人朝她投来的目光便愈发明显。
他一直盯着她。
好似欣赏,又似压迫。
叫她无端胆寒。
厅堂两侧皆是挤挤攘攘的人群,付家厅堂占地宽阔,可人一多便显得拥挤,大家都争着挤着往前,要一睹新郎倌新娘子拜堂的过程。
一个小孩咬着手指头,稚声稚气道:“新郎倌儿哥哥好俊,新娘子姐姐肯定像神仙一样美。”
孩子气的话引来不少人善意的笑。
隔着红盖头,秦如眉听见不少熟悉的声音,祁王爽朗的笑声,柳棠意的嘀咕,还有江听音的应答,她仪态很好,并未随着大家一起说笑。
她还听见了一声笑。
低沉的,突兀的,在嘈杂之中格外明显,因他嗓音极好听,喑哑时摄人心魄,清润时儒雅君子。
他也在笑,但笑声中听不出情绪。
立时,她的心脏如像被一直大手紧紧握住,那种窒闷的感觉再次翻涌而上。
引导新人的丫头见她不动,忙提醒道:“娘子,再往前走几步,马上拜堂了。”
她恍惚之中,轻轻点头。
红盖头随步伐微微摇晃,付老太太身边,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颂婚词,声音热情高昂。堂里,所有宾客笑脸相映,难掩激动。
盖头挡住了视线,也让思绪模糊。
她一步步往前走,仪态竟也出奇的好,直到旁边的丫头轻轻拉住她示意,她才停下脚步。
司仪扫了谨守规矩的新郎倌和新娘一眼,满意点头,扬声道:“新郎新娘一拜,缔结姻缘,永结鸾俦。”
…
“以后跟着我,我能给你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你不用再为钱财替人干活。”
她怔怔:“什么意思,你要娶我?”
“你不愿意吗?”
她红着脸,跺脚道:“呸呸……你连聘礼都没有,我为何嫁你?不许亲我!沈昼,你先把我帕子找回来,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你。”
…
司仪看了看新郎倌和新娘,笑容加深,再次拔高声音:“新郎新娘二拜,琴瑟和鸣,宜室宜家。”
…
“沈昼,如果以后我嫁给你,你却变心喜欢上了别人,我就马上走,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我。我秦双翎说话算话。”
“除了你,我不会再娶。”
“真的吗?”
“若你没有违背我们的誓言,而我违背了,我愿意负罪自戕。”
“说得好听,到时候若是你反悔了,我也动不了你。”
“南疆有同心蛊,母蛊宿主可以控制子蛊宿主的生死,只要你对我下蛊,我的命就握在你手里。”
“……”
“秦双翎,你不应我,你心虚了吗?”
“我、我没有。你这人好狠……”
“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你愿意跟着我吗?”
“喂,沈昼,我脾气不好,要是成了亲,我天天欺负你,你怎么办?”
“只要你愿意和我睡觉,我任你欺负。”
“臭流氓!”
…
司仪满意地看着付容愿和秦如眉,点点头,最后拉长嗓音:“新郎新娘三拜,白头永偕,家代昌盛。”
…
“沈昼,我怕疼,我一点都不想生孩子。”
“那就不要孩子。”
“沈昼,那如果不小心……”
“我可以吃抑制生育的药,不会伤你身体。”
“……啊?”
“你不相信吗?”
“真的有这种药吗,给男人吃的?”
“有。只是难找,只有隐世的神医才有方子。”
“呸,白说。”
“我有说我找不到吗?今晚我就能托人送药,可你敢陪我试吗?”
“……啊啊啊,混蛋,别碰我。”
拜礼结束,华丽的红盖头之下,她和付容愿一起慢慢直起身体,听见身边浪潮般热烈的叫好声。
耳边的声音重重叠叠,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可迎着正中那一道视线,不知为何,她浑身冰凉,视野也模糊起来。
头上的凤头金冠压得她甚重,走上前一步的时候,她晕眩一瞬,绣鞋踩到长衫霞帔的衣摆,竟踉跄了一下。
付容愿立即搀扶住她,低声道:“阿眉,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行完拜礼要敬茶,婢女端着茶盘上前,言笑晏晏,“先请新郎倌儿给新娘子撩盖头,给老太太和淮世侯敬茶,按规矩,先敬长,后敬尊。”
付容愿神色难掩激动,手有些颤,将她的红盖头撩到凤冠上。
看见她的脸,他恍惚一瞬,久久回不过神,低声喃喃,“阿眉,你今天好漂亮。”
四面八方也都传来惊叹声。
视野开阔之后,她看见了很多人,祁王,闻宗,柳棠意,江听音,衔青……还有很多陌生面孔,各个气度沉稳,一看便知身份不菲,她大多不认识。来时付容愿告诉她,这些很多是付玉宵的朋友。
余光里,正中八仙桌旁坐着一道黑袍云纹漆金袍男人身影。他今日没有穿红衣,在一众炽红中尤为瞩目。
他未穿红,却依着一身矜贵气度,比在场其他人还要吸引目光。
旁边端着茶盘的婢女,看见付容愿看着新娘子怔神,忍不住笑,提醒道:“新郎倌儿别看了,该敬茶了。”
付容愿这才回神,脸颊一红,转身端起茶盏,撩袍上前,走到付老太太面前,恭敬平举道:“祖母请用茶。”
付老太太笑着点头,“好。”欣慰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付容愿又端过第二杯,“大哥请用茶。”
在众人视线中,付玉宵伸手接过茶杯,用杯盖拂了拂茶叶,朝付容愿身后纤细的身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微笑着一饮而尽。
付容愿松了口气,重新挂上笑容,退了回去。
婢女又笑着将新茶端到秦如眉面前,“请新娘子给老太太和淮世侯敬茶。”
秦如眉定了定神,乖顺端茶送上,“祖母请用茶。”
“哎哎,好。”付老夫人笑得脸上皱纹展开,接过茶杯。
最后一杯茶。
秦如眉看向婢女手中端着的茶盘,沉默片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手足僵硬,心中沉重如千钧。
终于,她端起第二杯茶,走向付玉宵,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低声道:“大哥请用……”
话未说完。
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女子的惊呼,“怎、怎么会这样!”
身后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向她。
紧接着,堂中陷入久久的静默。
众目睽睽之下。
淮世侯。
还有……扑进他怀里的新娘子。
茶杯撞到付玉宵身上,然后滚落,跌到地上,因地上铺着团花红地毯,茶杯没有摔碎,只发出一声骨碌碌的闷响,温热的茶水却携着茶叶泼了付玉宵一身,在地毯上洇出溅洒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