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淡笑,“干嘛突然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真心的,如果没有你,我还是江家的一条狗。”
季然沉默,脑海里晃过十四岁的江聿。
他、叶樟、江聿同年出生,认识他的那一年,他们都正好十四岁。
小时候爸妈都忙的时候,他就会被扔到二叔家去,二叔家和江家在同一别墅区,两家挨着。
季然第一次见到江聿,他靠在墙角浑身是伤,他上前关心,不想江聿这个不识抬举的货色不仅不领情,还讽刺他多管闲事。碰巧那天叶樟被季然领过来玩儿,小霸王看不惯,登时怒了,直接挥拳头把江聿打了一顿。江聿刚刚被江临虐待,又挨了叶樟一顿拳头,更是伤上加伤。
叶樟浑起来只有他爹能治,季然废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起初叶樟还不愿意停手,季然加重语气吼了一句“你没看他已经受伤了吗?”
叶樟才放下了拳头。
那会儿季然已经很有个性了,江聿不领情,他自觉也没必要上赶去犯贱,拉着叶樟就走。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啜泣,如同小兽受伤后的呜咽,绊住了季然离去的脚步。
叶樟吃软不吃硬,抠抠头发,“我不会把他打哭了吧?”
两人折返回去。
那年季然和叶樟个头窜高了不少,两道被太阳拉长的身影为遍体鳞伤的少年圈出了一块安全区域。
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二少爷竟然会有这么凄惨的童年。
江聿妈妈在与江家当时的大公子一夜纵情后怀上了江聿,她是个极端现实的人,等江聿满两岁才让江聿父亲知道自己有个私生子,利用江聿时不时得索要抚养费。
同时,她也是个十分冷情的人,打牌输了或者在江聿亲爹那儿受了气,回来就会用细皮带抽江聿,骂他是衰星破烂货。
要在江大公子那里尝到了甜头,又会大发慈悲地给江聿买他最喜欢的寿喜烧。江聿就在母亲的反复无常中战战兢兢长到了十岁。
那个女人得了绝症,在查出宫颈癌晚期那天,她在屋里抽了两包烟,把乱糟糟的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江聿呛得想要咳嗽,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咳出声,但他忍不住,一声咳嗽溢出嘴巴,他顿时想,完了,又要挨打了。
意外的,那个女人没有打他。隔着浑浊的烟雾,她的眼睛里竟有破天荒的悲悯。
“小崽子,你要去享福了。”
江聿曾调侃,那是那女人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善事。
那个女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让江家接纳了江聿。
江聿并没有因为进了江家就过上了好日子,江家大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存有很大的恶意,经常把江聿拽到没有人的地方对他拳打脚踢,江夫人和佣人都知道,都选择了无视。
江聿就在这样的处境里成长到十四岁,遇到了叶樟与季然。
十四岁的季然在二叔的影响下,已经有了一些心机,他每回来二叔家,都要拉着江聿和堂哥堂弟一起玩儿,久而久之,江聿和季家的三位少爷关系就很亲近了。
季然总会找时机让二叔知道江家老大怎么虐待江聿,在他时不时的洗脑下,季二叔这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也对江聿动了恻隐之心。有一回去江家做客,他搂着江聿跟江氏掌门人开玩笑,说江聿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干脆给我当干儿子吧。
季家几位公子都不愿意跟江家老大来往,江父见私生子不仅能和几位公子玩儿到一起,还很得季二叔青睐,心里有了计较。
收江聿当干儿子的想法当然也只是说说,但自此之后,江聿在江家终于有了份量。
季然告诉江聿,想要不被欺负,他就得收起棱角,去讨好江父。江聿听进去季然的劝告,把从过往生活里修炼出来的心机和察言观色的能力,都用在了自家亲爹身上,在十六岁那年,终于把户口从死鬼老妈的户籍里迁进了江家的户口本上。
季然从往事里回神,“没有我,你也不会成为一条狗,你身上流着江家的血,你现在拥有的都是你该得的。”
江聿听后笑起来,“我真想跟你取取经,你怎么就一直都这么睿智清醒?”
季然却不以为然,“这难道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应该具备的素质?”
“又拐着弯儿骂我不成熟了。”江聿撇撇嘴。
“我冤枉你了吗?”季然语气里裹挟着满满的讽刺。
刚才与江聿同仇敌忾,纯属是因为自家兄弟容不得外人欺负。没有闲杂人等在,季然对江聿说话就没这么客气了。
江聿苦笑,“没冤枉,我就是个人渣。”
季然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林笑笑遇见路星鸣,让鲸鱼撞上江聿,一个渣男一个渣女,净祸害正经人。
鲸鱼与江聿最令他烦躁,两边都是非同一般的关系,劝也不好劝,但江聿是真的不干人事,对鲸鱼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拒绝不像拒绝,默认不像默认,鲸鱼就总是做梦江聿的浪子生涯会终结在她这里。
季然原本不想管这么多,但也不能看着江聿玩得太过火。
“你对鲸鱼到底是什么感情?”
这个问题江聿回答了无数次。
“跟你们一样,我拿她当妹妹。”
季然没让他蒙混过关,肃了语气,“那就像哥哥一样对待她,别失了分寸感。”
鲸鱼迟迟不肯放手,还有个原因,就是江聿对她的确很不同。
江聿沉默许久,“好,以后都只是妹妹。”
季然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犹豫。
“把对你母亲的愤怒投射到其他女人身上,会让你好受点儿吗?”
江聿愣了一下,眼神慢慢变了,童年的创伤成为他心上永远无法治愈的沉疴,他骤然间意识到,他玩弄的那些女人,都很像他那个死鬼老娘。
同样地自私冷漠,同样地世故拜金。
江聿抬起头来,散碎的额发耷拉到眉峰,他受困于对母亲对江家的恨意,漂亮的丹凤眼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是,引着她们贴上来,然后像破布一样丢掉,会让我觉得很爽。我知道你不认同,也不会理解。”
“我的确不认同,但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担心你和叶樟一样,什么都不愿意说。”
季然很少会说这么感性的话。
江聿一瞬间领悟,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哪一天会像叶樟一样,在手腕上留下一道割痕。
心尖漫出几丝暖意,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多,但他知道,那零星几个人里一定有季然。
“放心,我和叶樟不一样,我这辈子都不会为女人想不开。”
吃完午饭,季然直接从IWM回公司,继续苦逼加班。年底项目都在赶进度,设计部的人三分之二都在加班。
设计师都是加班狗,忙起来的时候,总是忘记喝水,季然一口气工作到下午六点,眼睛有些疲惫,他决定去冲杯咖啡来提神。还没走出办公室,就听到大学同学兼合伙人之一的谢全在发飙吼人。
“你他妈脑子长来是吃屎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客户是上帝,不是设计师是上帝,不想干了就早点滚,别在这儿带累公司名声。”
设计师们通通噤若寒蝉,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垂着头不说话的陈远。
小伙子才来公司不到一年,业务水平过硬,但不擅长沟通,总被业主投诉忽略客户的诉求,只坚持自己的理念。
陈远经手项目的业主,是谢全的熟人,强硬要求换设计师,把谢全惹火了,挂完电话直接冲到公司逮着人痛骂了一顿。
整间大办公室里都萦绕着低气压,设计师们喘气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呼吸声被谢全听见,平白受牵连。
小谢总最近动不动就发火,员工们都有些憷他。
“谢全。”
见季然从办公室里出来,除了陈远外的所有人都齐齐松了口气,谢天谢地,Gavin还在公司。
季然走到漩涡中心,看了看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陈远,对谢全说,“你跟我来办公室。”
谢全没说什么,跟着进了季然办公室。
季然给他接了杯水,“你最近是不是事情太多,太累了就休息一段时间。”
谢全知道他想说刚刚的事,他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儿过火,嘴上坚决不认。
“他被业主投诉几次了,还不收敛,难道不该骂?”
“你这不叫骂,叫羞辱。公司与员工之间签的是雇佣合同,不是卖身契,你以为自己是雇主就能像旧时代里的地主一样,任意打骂雇工了?传出去,同样会影响公司形象。”
季然坐回位置上,拨动了下桌面摆件上的金属球,金属球碰撞,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那声音平复了谢全的燥意,他坐到旁边的会客沙发上,虎着脸不说话。
季然继续拨弄金属球,属于他的低沉平和的嗓音与清脆的碰撞声互不干扰。
“人是你招进来的,你招他的时候看中他什么?”
看谢全脸色缓和了些,季然继续说。
“技术好,创造力绝佳。他的问题在于不擅长沟通,你骂又骂不到重心上。”
谢全终于绷不下去了,试探着说,“要不,你去和他谈一下?”
季然淡定得扫了他一眼,“我谈也可以,只是,以后他见了你估计都得绕道走了。”
等了等,谢全长吁一口气,“行吧!我去谈。”
谢全不是磨磨唧唧的性子,干什么都雷厉风行,说着就站了起来。
季然叫住他,“谢全”。
谢全回头,“干嘛?”
“你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不也老被客户投诉,你经常喝醉了给我打电话,骂土鳖没有审美,不懂空间理念,后来不也混得挺好的?把你那段经历,怎么转变心态适应现实规则,好好给他讲讲,比你成天骂骂咧咧强。”
谢全想起自己当年的黑历史,无奈得笑起来。
“那还不是你小子口才好,把我哄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你那句话是真的说得好。”
季然疑惑。
“哪句?”
隔着几米的距离,谢全仿佛看见了刚参加工作的季然,比此时更青涩更阳光一些。
“你说当设计师在业界有了名气傍身,自然就有话语权了。当你一文不名时,就该接受怀疑,客户没义务了解一个底层设计师的设计理念。”
“我原来还说过这种话,就这句话把你骂长大了?”
季然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牵起唇角,笑了。
谢全继续说,“我当初就在想,等我有了落地的大项目傍身,看那些土鳖还好不好意思质疑我。就拼着这口气,走到了现在,摆脱了单向服务,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进入到引导层面。”
季然弹一下键盘,输入锁屏密码,点开画图软件,“摆脱了单向服务,可惜没摆脱加班的命运,你快走吧,别耽误我加班。”
***
晚上七点,林笑笑与程诺约在城中心最大的gay吧门口碰面。这天林笑笑又迟到了,短短十分钟内,程诺已经轰炸了几十条消息过去,包含但不限于提刀砍人、血溅八尺的暴力表情包。
又过了十分钟,林笑笑终于姗姗来迟。看到她身边的人,程诺瞬间石化。
要是早知道林笑笑打算把季然的前女友介绍给自己认识,打死她都不会来赴这场局。
第51章 直男是什么脏东西
TENDER门口,林笑笑把程诺拽到苏柠面前,“笑笑姐怕你朋友少,容易自闭,特地给你挑了个优质的,你不是喜欢逛美术馆吗?以后跟苏柠约起来,多一个专业讲解,保准让你的美商上一个档次。”
程诺脸上在笑。
内心os:我谢谢你耶,笑笑姐。
苏柠也是个自来熟,“林笑笑的圈子里竟然还有喜欢逛美术馆的,那以后我们得多多约才行。”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季然的初恋兼前女友玩儿到一堆,不是心大就是茶,程诺两样都不想沾。
林笑笑还有几个朋友没来,时间还早,三人决定在门口等等,人齐了再进。干等着也不行,三人聊起天来,程诺知道苏柠的存在,苏柠不知道她与季然的关系,只记得林笑笑提过她被上司性骚扰辞职了。
陌生人破冰的话题选这个显然不合适,苏柠只当不知道,两个人聊了聊工作,林笑笑偶尔插一下,程诺才知道当年季然转专业,苏柠和他家里都表示过强烈的不赞同。
季然主意正,认准了一件事,除非他自己权衡利弊觉得没必要,否则是绝不会回头的。
林笑笑说,“他现在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一个男人,让他只仰望月亮,不低头看地上的六便士,不现实,月亮不能让人吃饱饭,六便士才可以。”
苏柠啐她一口,“你们一个二个都这么俗。”
“得挣钱吃饭啊,姐姐。”
程诺在旁边听着,心里想,苏柠大概是在芬兰这个幸福指数太高的梦幻国度待得太久,没看清国内国外的民生体系差异,是个太理想化的人。可季然不同,他是个清醒理智的人,熟谙现实规则,不会因为艺术出身,就拿清高去与现实硬碰硬,如果将来两个人真要在一起,还真得费心去磨合三观,就看季然愿不愿意花时间在感情上了。
不过那个人是苏柠,他二十七年来唯一交往过的女友,可能会不一样吧!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程诺还是避免不了酸了一下。
旁边有三个人勾肩搭背要进入酒吧,程诺往旁边避让,又听林笑笑问,“不会吧?你都暗示了自己这么多年也没有男朋友,他都无动于衷?”
“也许是有其他女人了吧!毕竟分开这么多年了,他喜欢上别人也很正常。”
就算苏柠竭力说得云淡风轻,程诺仍听出了惆怅与不甘。
林笑笑反驳,“不可能,这么多年他都没找,明显是放不下你。可能是当年你先抛弃他,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你再主动一点儿,兴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丢盔弃甲,为你放弃原则了。”
程诺很想来支烟,翻开皮包,手指刚刚触到烟盒,林笑笑的朋友就来了,那只烟她到底没有抽成。
谢全和陈远谈完话后,办公室气氛仍很低迷,谢全提议请大家吃饭,设计部的人嘴上表示高兴,脸色又都不是那么回事,光想到谢全发火吼人的模样,他们就没什么胃口了。
季然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出来,“没看到大家全在赶进度,一顿饭吃两三个小时,到时候又要回来加班。”
谢全摸摸鼻子,“行行行,怪我考虑不周到,没我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在他走后,季然看到员工们的脸色较之前更不好了,不由好笑,“刚刚看你们一个二个一脸沮丧样,以为你们是不想去,现在看来还是我不懂眼色了。人已经被我气走了,没其他办法,只能我自己补偿你们了,要吃饭还是要去蹦迪放松,你们自己选。要手上任务紧,不想去想要留下来加班的也随你们意愿,点顿好的,到时候来找我签字报销也行。”